一盞茶過了,枯月大師並沒有開口,而是伸手取了茶壺,大有再品第二盞茶的意思,華灼終於忍不住了。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能忍一盞茶的時間,也算有幾分靜氣工夫了。”
華灼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老和尚又作弄她。
“你曾祖父,天縱英才。”枯月大師終於開始說正題,“我與他相識時,還只是佛光寺裡一沙彌,他是豪族大少,我們身份地位天差地別,卻是一見如故。我這一生雖交遊甚廣,然可稱知交者,不過三、五人也,你曾祖父,算得其一。”
華灼靜靜聆聽,她對曾祖父了解不多,唯一的印象就是曾祖父是個很厲害的人,是他一手帶領榮安堂走向輝煌,但也是他的突然亡故,使榮安堂乍然沒落。
“你曾祖父才乾驚人,當年深受高祖皇帝器重,委以重任,甚至還將宗府一些私產交給你曾祖父打理,可惜的是,你曾祖父心有執念,一意要奪回祠正名,以至於勞心勞力太過,英年早逝,來不及交待身後世,不僅讓榮安堂丟失了大半產業,也使得宗府損失慘重。此事本已過去,高祖皇帝也不再追究,但你曾祖父卻並不是一點兒安排也沒有,他留下兩枚印鑒,以為憑證,一枚可複取榮安堂丟失的產業,一枚可收回宗府的私產,其中有一枚印鑒,在我手中。”
聽到最後一句,華灼驀然怔住。印鑒,她當然知道,那塊鳳佩,就是一枚印鑒,她也猜想過,是不是還有一塊相對應的龍佩,也就是第二枚印鑒,但猜歸猜,她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而且,還近在咫尺。
“大師……”
她張了張口,隻喚了一聲,忽地意識到不對,枯月大師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事情,難道是想把第二枚印鑒交給她?收還是不收?想到那塊鳳佩還壓在她手上,至今沒敢去揭開背後的秘密,再來一塊,她這雙柔弱的肩膀怎麽承擔得起。
想到這裡,她趕緊又閉上嘴,緊緊地閉著,不吭聲。
“這枚印鑒,代表著宗府的私產,你要收回嗎?”枯月大師緩緩問道。
華灼用力搖頭,她現在終於明白,當年,初登大寶的當今聖上想要從榮安堂得到什麽,不是別的,就是這枚印鑒,宗府的那些私產,必定很龐大,那時候聖上初登大寶,龍椅沒坐穩,肯定需要大筆的錢財來收買人心,可是他沒有強而有勢的母族,跟德康太妃又翻了臉,太后也不會支持,只有一個崔氏豪族在支持他,可是身為豪族,崔氏是不會傾家蕩產去保他的,因為那樣做了,崔氏也完了,從此再也不能稱為豪族,而只是一個空有榮耀沒有實力的後族。
可是聖上的打算終究還是落空了,為此還搭上了玨姑姑一條命,雖然後來不知道聖上用什麽辦法最終坐穩了龍椅,可以肯定的是,這枚印鑒對聖上依然有意義,畢竟那麽龐大的一筆私產,擱誰身上誰不想要,只不過是重要性不像當年那麽重要而已,聖上沒有緊追著榮安堂索要,大抵也是確認了榮安堂手上並沒有這枚印鑒,她吃飽了撐著才會把這燙手山芋接過來。現在再告訴聖上,你當年最想要的東西,榮安堂有,那不是活脫脫一個欺君之罪嘛。
“不後悔?”枯月大師又問了一聲。
華灼這回用力點頭,道:“既然當年曾祖父將這枚印鑒交給大師保管,必然有深意,華灼身邊子孫,稟承祖意,才是正理。”
“我年事已高,圓寂之期已是不遠,你若不收回這枚印鑒,老和尚圓寂之時,便是將此物送回宗府之日,你可明白?”
華灼深深一拜:“全憑大師做主。”
枯月大師這樣做,相當於替榮安堂化解了一場危機,就算聖上因此而生氣,也不可能跟一個已經圓寂了的老和尚計較,榮安堂算是徹底被摘了出去,半點不沾乾系,說不定還會提醒那位高高在上的聖上,榮安堂曾經有一位無辜的女子,因此而慘死,聖上或許會因為想起這些而對榮安堂再生出一份愧疚之心也未可知。
“聰明的決定。”
枯月大師再次笑了,轉而又深深一歎,道:“若是當年你曾祖父亦能如你今日一般,懂得取舍,或許就不會早早就去了……”
語氣中,充滿了對故友早逝的惋惜。
華灼斂眉垂目,涉及先祖,她不好評價什麽,不過心底深處卻對枯月大師的話頗為讚同,人之精力有限,曾祖父本被高祖皇帝委以重托,原就公務繁忙,繁忙之余,竟還一心謀劃要奪祠,不累死才怪。
轉而又若有所悟,看來當年十七曾老太爺還有六老太爺、十五姑太太都是有分參與奪祠的,應該還有其他人,只是她現在還不知道,唔……也不全是,或者只是知情也說不定,十七曾老太爺代表的是旁系,六老太爺、十五姑太太代表的是榮瑞堂,至少這說明,曾祖父當年已經爭取到榮瑞堂和部分旁系的支持,奪祠本是有可能成功的,可惜功虧一潰,十七曾老太爺舉家遠避汝南,幾十年不敢再回來,六老太爺活活被逼死,十五姑太太當年年紀還小,可能只是知情人,並沒有參與,這才逃得一命,可是後來還是被榮瑞堂借機趕出了家門,若不是秦老姑太爺能乾,恐怕十五姑太太這輩子也別想再回榮瑞堂。
而榮安堂,也是被榮昌堂徹底打壓,直到現在都沒能喘過一口氣,啊不對,她與莊錚訂親之後,榮安堂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
心思電轉間,華灼已經大致理清了當年那些事情的條理,曾祖父確實是有大才乾,大氣魄,大抱負,可惜他始終放不下本家嫡長子這個身份,過繼榮安堂後,仍不忘奪祠正名,以至成為執念,早早累死不說,也殃及子孫……不過也是子孫無能,不能繼其遺志,想想還是不孝的居多。
“你將離去,老和尚就送你一本經書吧。”
枯月大師隨手從案上取下一本黃卷,放在她面前。
“閑暇時,可得消遣,煩惱時,可得清淨,困惑時,可得真諦,遇難時,可得解脫。”
華灼連忙拜謝,伸手接過黃卷,卻是枯月大師親手抄寫的。
“院中井水尚可入口,走時,送你兩擔。”
華灼微有不安,道:“大師,華灼受寵若驚。”
枯月大師一笑,揮手道:“四大皆空,一切皆空,你受了,便是不受,不受,便是受,何來的寵,何來的驚。”
又來了……華灼一撇嘴,道:“兩擔是空,四擔也是空,大師,不如送我十擔吧。”
“貪心……快走快走……”
枯月大師抓起敲木魚的木杵,在她的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算做懲戒。
華灼微微吐舌,連忙下拜表示知錯了,其實她也只是玩笑而已,認認真真一個大禮,這才辭行。
離開佛光寺,回到太液池舊宅,門口一片清靜,問了一下劉嬤嬤,喬慕賢聽說主人不在,果然沒有久留便回去了,不過卻留下了一份上門禮,華灼看了一下,都是些女人用的香粉胭脂、衣料首飾,挺貴重,也挺俗氣。
“送回去。”
看到這些東西,華灼就忍不住想起上一世,喬慕賢往家中帶回的一個又一個女子,身上穿用的,可不都跟這些東西是一樣的品味。
回到秀閣休息了片刻,華煙也回來了,沒往自己的屋子去,徑直就來了華灼這裡。
華灼正是回想枯月大師與她說的那些話,她不大明白枯月大師早不說,晚不說,為什麽偏偏這時候告訴她,有那麽一枚印鑒的事情,還沒有想通,但看華煙來了,也隻得打起精神先應付她。
“你說,是不是除了嫁人,再也沒有法子不入宮了?”
華煙的神色明顯有些怏怏的,顯然,往鎮南王府一行,並沒有取得她想要的結果,華灼一聽她這話,就知道恐怕鎮南王府隻給出了讓她盡早嫁人這一條路,只是榮昌堂不同意,華煙又怎麽嫁得出去,難道還要像十五姑太太那樣,也來一出私奔不成,這明顯就是餿主意了,十五姑太太是運氣好,秦姑老太爺總算對她情深意重,否則哪裡還有今日的地位,早不知死在什麽地方了。
“女孩兒哪有不嫁人的。”華灼不好說什麽,隻得附和了一句,想了想又道,“六姐姐也不用太急,法子慢慢想總是有的。”
她怕華煙這急性子,萬一又想不開,鬧著尋死什麽的。
華煙這時不知怎麽變得敏感起來,竟一下子聽出了她的顧忌,忽地冷笑一聲,道:“你也不用怕我尋死,我已想開了,我若死了,豈不是讓你過得舒坦,沒那樣的好事兒。”
華灼翻了翻眼皮,這位六姐姐,又別扭上了,這話得反著聽,華煙的意思是我知道我在你這裡尋死,你要擔乾系,我不是那麽沒皮沒臉的人,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用你的,未了,還讓你給我買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