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灼請徐長卿留下,當然不是只為了好吃好喝供他幾日,滴水之恩湧泉報,徐長卿算是幫了榮安堂老大一個忙,她就算是不能湧泉報,好歹也要意思一下。請華煥過來,不是做陪客,而是讓華煥來惦量一下徐長卿這個人,順便探探底,他到底是真的奉師命遊歷天下,還是有別的什麽事兒,若只是遊歷,榮安堂就資助一些盤纏藥材什麽的,若是有別的事情,華煥在京中也算交遊廣闊,能幫就順手幫一把。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女兒身,這事兒本該她自己做。
七巧應了一聲,認真把這事兒記在心裡,她也覺得,小徐大夫入京,並不只是遊歷這麽簡單,否則哪有身上還帶著傷,就硬要離開酒樓的,方大掌櫃那樣老道的人,都留不住他。
小轎繼續前行,穿過兩條長街,繞過一片坊市,往東而行,便到了京兆府衙門,直行而過,轉向北,有一片生活區,李府便那裡。
來得不巧,李玉容今兒去廟裡還願了,華灼索性就拜望了一下李夫人,表達了自己的謝意,順便送上了謝禮,李夫人見這謝禮不過是幾盒糕點、茶葉,不算什麽貴重物,便笑納了,留華灼說了一會兒家常,倒也是十分親切和藹的一位婦人。
出了李府,華灼沉吟片刻,道:“不急著回去,再往佛光寺走一走。”
李玉容去還願,讓她也想起了老和尚,老和尚成全她的姻緣,於情於理,她都該過去磕個頭,再者,老和尚能看出她的雙世命,也讓她心中少了一絲彷徨,她很想再聆聽一回老和尚的講經,待到回了淮南府,再想聆聽卻也難了。
說實話,其實她挺不願意去佛光寺的,因為只要去,就無可避免地要碰上一個人,就是韋浩然,這家夥實在太討人嫌的,嘴巴太刻薄,行事太無忌憚,隻這樣也就罷了,她更怕的,是又引起舞陽縣主的誤會,好不容易才擺平的,若再鬧起來,對她可沒有半點好處。
但沒辦法,她總不能請枯月大師出來說話吧,再蒙青睞,她也不敢把枯月大師支來喚去,所以也只能硬著頭皮去了。
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佛光寺相比平日,要冷清一些,不過這也只是相對而言,身為護國聖寺,不管在什麽日子,哪怕刮風下雨,佛光寺也照樣香火鼎盛,所謂冷清,只是說通往佛光寺的道路,不會堵得車馬難行罷了。
戴上帷帽,華灼走入寺中,知客僧迎上來,她出示枯月大師的名貼,然後知客僧合什一掌,道:“主持在後山。”
華灼道了一聲謝,帶著丫環下人們轉向往佛光寺後山而去。
走到山腳,不出意外地遇到了韋浩然,這少年一改往日的吊兒郎當,正垮著臉踹一顆樹撒氣,一看就是剛被教訓過的模樣。
華灼想趁他不注意,悄悄繞過去,不料才走了幾步,韋浩然突然轉過身,一眼就看到了她。
“站住!”
他氣勢洶洶地攔住華灼,滿臉憤怒。
山路狹窄,華灼如果硬要穿過去,少不得就要跟他有所碰觸,她自是不願的,隻得停下腳步,略屈一屈膝,道:“韋世兄別來無恙。”
“無恙?錯了,我有大恙!”韋浩然氣得跳腳,指著她的鼻尖,“讓我去國子學,是不是你出的餿主意?”
“韋世兄何出此言?”華灼的語氣透著十二分的無辜,緊接著又道,“韋世兄要入國子學麽,可喜可賀,我還道韋世兄有出世之心,不想竟也有入世的抱負,願韋世兄一心向學,從此鵬程大展,前途無量。”
“你還敢幸災樂禍!”韋浩然繼續跳腳,“華灼,你不是好人。”
華灼輕咳一聲,道:“韋世兄過譽了。”
沒錯,她就是幸災樂禍了,怎麽樣,韋浩然也沒少給她找麻煩,隻許他惹她,就不許她給他挖坑。再說了,入國子學有什麽不好,要不是舞陽縣主看中了他,他就是想入也沒那個資格呢,這會兒跳什麽腳,現在不努力進學,難道他還真想剃發出家,給韋家再添個活佛不成。
“你、你……我沒在誇你!”
韋浩然惱怒地用力揮手,看上去是想打人,事實上並沒有擦到華灼半片衣角,他是愛欺負人,連自己的親妹妹也沒少欺負過,但他從來不打女人。
當然,他也沒想打華灼,只是嚇嚇她,可是看到華灼不躲不閃,隔著帷帽上垂下來的面紗,他幾乎能看到她那雙滿是幸災樂禍的眼。
我就真那麽招人嫌?
他泄氣地用力一揉臉頰,沒好氣道:“這次算你贏了,咱們走著瞧。”
韋浩然並不是不想入國子學,不然他進京做什麽,真的要剃發出家?見鬼,他雖然被人稱作小韋陀,可是打心底裡,他討厭這個稱呼,更從來沒有去追尋什麽佛法真理求得正果的念頭,他不是韋陀,也不會去做韋陀,他就是韋浩然,想在紅塵裡走一遭,各種各樣的事兒都經歷一遍,逍遙自在地過一生,國子學,也算人生一種經歷,他不介意進去待幾年,但他介意進去的方式。
牽著女人的裙帶走進國子學,這是活生生打他的臉,如果出這個餿主意的人不是華灼,說不定他早就破了不打女人的習慣。
真的很想很想打人啊。
華灼提起裙角,韋浩然讓開了路,所以她大大方方地走了,走著瞧?誰怕?再說了,過不了幾日她就回淮南府了,韋浩然卻還要在國子學待上幾年,他就是想走著瞧,哪兒瞧去,再見面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呢。
枯月大師依舊在誦經,面前趴了一堆的動物,老虎,兔子,松鼠,還有滿樹的鳥兒。現在,又多了幾個人。
華灼其實聽不懂枯月大師在講什麽,她都聽不懂,更不用說七巧、宮彩及其他幾個跟過來的下人了。這讓她心裡有種挫敗感,她還不如這些老虎、兔子、松鼠、鳥兒們有悟性,因此它們聽得比她更入神、更認真。
誦經聲宛如流水,平和而舒緩,漸漸的洗去她心中的些許雜念,她也聽入了神,仿佛悟到了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悟到,再醒過神來時,日頭已經西斜,那些動物們都已散去,只有枯月大師站在她的面前,笑呵呵地看著她。
“傻女娃,可明白了?”
這話問得莫名其妙,華灼是俗人,所以她很老實地搖了搖頭,又給枯月大師行了拜禮,雖然不明白,可是她心裡卻平靜如水,澄明透亮,仿佛被洗過一般,去了很多雜念。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明白即是明白,明白即是不明白,不必著相,不必掛懷,天下事,總歸逃不出這個道理。”
好吧,明白就是不明白,不明白就是明白,於是華灼甩去滿腦子漿糊,認認真真道:“大師,我明白了。”
枯月大師哈哈大笑,道:“這便是了,其實你什麽也不明白。”
帷帽下,華灼翻了個白眼兒,這時候她要是再不明白,就真傻到家了,老和尚分明是頑童心起,在戲弄她呢。
扶著老和尚下山,走走停停,老和尚時不時指著一堆枯草,問她看到什麽,華灼也是答得千奇百怪,一會兒說看到泥土,一會兒說看到嫩葉,一會兒說那是一坨排泄物,一會兒說啥也沒看到,反正她就是不答看到一堆枯草。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你呀……”枯月大師寵溺地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才又道,“你要離去了?”
華灼揉了揉頭頂,訝異道:“大師,我還沒開口,你也瞧得出來?”
這老和尚, 神了……啊不,是佛了,這才是真正的活佛在世吧。
“你心有離意,不必開口,我自能瞧出,今日所來,是與老和尚告別的吧。”枯月大師笑笑,語氣柔和。
華灼也笑了,道:“大師慧眼無雙,華灼今兒來,一為拜謝大師,二也是道別。”
枯月大師點點頭,道:“早些走也是好的,你再留在京中,又生是非。”
華灼愕然,還能有什麽是非?
枯月大師望著她,又笑了一下,道:“老和尚今年八十有八……”
“大師長壽……”華灼又愣了一下,還真沒看出來,從外表上看,枯月大師仿佛古稀老人,不想,竟已是耄耋之年。
“當年,你曾祖父與我也是至交。”
華灼差點沒跳起來,心裡重重一沉,原來,這才是枯月大師對她另眼相待的真正原因?
“大師,可是有什麽話要交代於我?”
枯月大師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想必是有什麽事情要交代了。
下山的步伐不知不覺地加快了,回到了一井佛舍,法華小沙彌沏了茶來,正對華灼擠眉弄眼想說什麽,卻被枯月大師趕了出去看門兒,沒奈何,小沙彌從懷裡抓了一把從後山采來了野果,塞進華灼手中,然後嘴裡嘀嘀咕咕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