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如果非死不可,你願意怎麼死法?」
問的時候,她用她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著他的頭髮,他有一頭硬髮,和他人一樣那樣倔強剛硬,單是在他的頭髮上,就可以感到他這個人的高傲和不羈。
他竟然連想都不想就答:「自然是毫無痛苦的死亡,人都要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就死了,最好事先一無所知,死亡突然降臨……」
答的時候,他枕在她的右腿上,她的腿,比任何羽毛枕頭更柔軟,隔著薄薄的綢袴,他鼻端隱隱聞到她幽幽的體香,若是深深吸一口氣,很能令人血脈賁張。他用力伸了一個懶腰,雙手高舉過頭,令自己的身子盡量伸長,得到一種舒展的快暢。
然後,他又補充:「更好的是,在最最快樂的一剎間,突然死亡!」
他歎了一聲:「那太難了,簡直不能,要是能,我願意!譬如說,你和我在一起,快樂。」
她發出了極甜膩的「思」地一聲,她俏臉上的那種甜蜜,自她心底深處直透出來,誰都可以看得出,這個美麗的女郎,用她全身的內外的每一部分,在表示她是多麼快樂!
他忽然手臂一振,「錚」地一聲,精光一閃,一柄又狹又長的劍,銳利之極的劍尖,已經對準了她的心口──他仍然枕著她的大腿,沒有移動身子,那柄劍,在出鞘之前,也不知在什麼地方,而他身子不動,這樣的姿勢,也實在難以令得一柄三尺六寸長的長劍,劍尖指向她的心口!
(誰要是覺得容易,可以找自己的戀人來試試!)
可是,他卻在電光石火之間,就做到了!他反手,食指和拇指,挾在離劍尖七寸處,劍尖凝止不動,劍柄卻在輕輕搖晃,可知他兩指的指力,是何等渾厚。
她並沒有震驚,仍然輕撫著他的頭髮,垂下眼瞼,凝視著劍尖:「嗯,剛才若是你想殺我,我也算是死得毫無痛苦了──真不虧有『天下第一奇劍』之稱!」
他搖頭──當他搖動頭部的時候,她覺得腿上有一股熱意,迅速地傳怖全身,令她臉紅耳熱。他道:「還不是,我出劍雖快,你總有極短的時間,可以看到劍影閃動,也就預知自己會死,那一刻間雖短,又焉知不會形成極度的痛苦?」
她有點氣咻咻:「誰知道!」
他一翻手腕,那柄又窄又薄的長劍,鏗然入鞘。他感到了她氣息急促,仰起頭看到了她額上的紅暈,投以詢問的神色。
她粉臉更紅:「你……盡在人身上搓揉,搓得人……心煩意亂……不知……」
他身子一挺,已經輕輕壓在她的身上,臉對著臉,鼻尖對著鼻尖:「剛才那就算搓揉了?這才算……」
他搓動著身子,她也擺動著身子,兩個人的氣息都急促,動作也都粗暴,綢緞綾羅在性急的手指下破裂,發出悅耳的聲音(這種聲音,曾使一個王朝覆滅),強健的、茁壯的肌膚,緊貼上柔滑的細膩的肌膚,他捧著她的粉臉,她把自己的身子盡量向他貼,雙手摟抱著他,手指微陷進他背上結實的肌肉中。
她九隻手指都可以感到他背上的肌肉在跳動,每一股肌肉,就像是一個快樂的小妖精,只有右手小指,一點也感不到什麼。
她這時,實在沒有,也不會再去想什麼別的,可是過去的一切,卻又固執地擠進她記憶中來。
她十歲那年,被召到祖母面前,祖母是家族的最高統領,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陰森的殺氣,可是聲音卻又出奇地溫柔:「孩子,你十歲了,從今天起,你要成為毒王之家的一分子……」
祖母說著話,親熱地提起她的右手來,在一邊的不知是哪位姑姑阿嬸,手起刀落,已把她右手小指,切下一截來,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因為她是「毒王之家」的一分子,一小截和真的一樣的小手指會裝上去,裏面藏著獨門毒藥:「只一呼」,只要小手指的指甲,搔破一點表皮,毒藥滲入,只呼一口氣的時間,就毒發身亡,所以毒藥才有那麼怪異的名稱。
毒王一家也是殺手之家,人人都執行祖母的命令,誰也不能違反,所以,當她在三天前,接到祖母的命令,赫然竟是他的名字時,她也得執行!
他的臉上,開始沁出汗珠,他的那種認真的神情,看來極可愛,她喘息著,勉力昂起頭,自他的鼻尖上,把汗珠舐掉,也把他抱得更緊。
他甚至根本未曾察覺到背上有一下輕微的刺痛──完全不覺得她的假指甲在他的背上抓出了一道血痕,他只是在看到她鼻子上也有細小的汗珠,也想伸舌把汗珠舐去,可是舌頭才一伸出來,就縮不回去了。
「只一呼」的名稱不是白叫的!
他整個神情都快樂之極,除了伸著舌頭,看來有點怪相。
她推開他,背著他哭,心中只想到一點:他說過,能這樣死,極難得,他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