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房裏生著一大盆炭火,可是炭火邊,好像比外面北風呼號的空地更冷。
捕頭蹲在炭盆旁的長板凳上,向著火,紫膛臉映著青瀲瀲的炭火,他的雙眼之中,也像是燃著火。班房裏其餘十來個捕快,都盡可能貼著牆角站,離捕頭遠一點,每一個人的視線都盯著捕頭的右手──捕頭不用火筷子,而就用他的手,不經意地,挾起火堆的炭來,手指略用力,大塊的炭,便發出「啪」的一下爆裂聲,碎成無數碎塊,濺起許多火星,落向炭盆。
大家心中都在想:那大賊要是叫捕頭逮著了,捕頭會不會立時出手,就用他那江湖馳名的鐵砂掌,一下就挾斷大賊的頸骨?
對於這一點,雖然大夥還有不同的意見,但是對於捕頭必然會毫不留情,只要大賊一落網,必定會先把他手筋腳筋挾斷,絕沒有懷疑。那神出鬼沒的大賊,這三個月來,幹下了九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兩天前,竟然偷進了九門提督三姨娘的房間中,不但盜走了大批珠寶,而且還綁起了三姨娘,輕薄一番。提督大人暴跳如雷,吼叫聲連衙門都幾乎震塌。捕頭正該提督大人管,不怕官,只怕管,限令三日之內破案,一定要人贓並獲。眼看已過了兩天,偵騎四出,雖說提督授權,可以調到京師全部捕快,甚至軍官兵士,可是連大賊的樣子,也只有三姨娘的那句話:「那賊的手,又細又白……」
又細又白的手,京師內外,怕不有好幾萬雙,憑這一點,饒是當了三十多年捕頭,也束手無策!
一想到這一點,捕頭又挾起老大一塊炭來,運氣吐勁,雙指一緊,「拍」的一聲響,又將那塊炭挾得火星亂迸,碎裂開來,他豁然站起,一口悶氣,自他寬闊的胸膛中直吐了出來,發出「哧」的一聲。
提督大人在暴怒時對他的呼喝,令他耳際嗡嗡直響,根本聽不清他在嚷叫著什麼──還好聽不清,不然,像捕頭這種爆裂性子,只怕當場就忍不住!
他向門走去,門上掛著厚厚的棉簾子,他再呼出一口悶氣,五指並攏,一下子插向前,一寸來厚的棉簾,給他利刃一般的五指穿過,他順手一扯,一腳踹開了門,一股寒風捲過來,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班房中的捕快在寒風中,人人發著抖,望著地上的棉簾:要挾碎炭塊容易,要穿過柔軟的、毫不著力的棉簾子,那談何容易,由此可知捕頭的鐵砂掌已煉到了多高的程度!
一個捕快喃喃地道:「這……堪稱天下獨步了吧!」
另一個一望而知是老公門的歎一聲:「是又怎樣?提督大人限了三天,三天不人贓並獲,就要把捕頭娘子綁在十字街口,三姨娘曾受那賊什麼樣輕薄,要捕頭娘子也照樣叫輕薄!」
兩個年輕捕快氣得渾身發抖:「這……像話嗎?」
老公門苦笑:「官說的,就像話!捕頭娘子又年輕又水靈,年紀小得可以做捕頭的女兒,真不知怎麼會嫁給捕頭的!」
年輕的大聲:「當然是敬重捕頭是一條好漢!」
人人都歎了一聲,心中想的全一樣:好漢又怎麼樣?身在官門,還不是得聽當官的調配,看起來,提督還真做得出!
旁人心中怎麼想,捕頭自然不知道,他在一出門,寒風撲面而來時,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心中想起他和他年輕的妻子第一次見面時她說的那句話──大好男兒,怎麼身在官門三十年,還不想離開!
當時他就發怔,盯著面前那俏生生、水靈靈的小姑娘(當然是大姑娘,但在他的年紀看來,也當然是小姑娘),盯著看來極誘人的薄薄紅唇,在他五十年單身生活之中,竟第一次興起了要去親吻一個異性口唇的衝動。
不過,令他震撼的,自然是出自那片小巧的口中的那種他從來也未曾聽過的話;那令他惘然。他的回答,幼稚得和他魁偉的外形,和他響亮的名聲,和他超絕的武功全然不相稱:「怎麼……能離開呢?」
她用手背掩著嘴淺笑──她的手又細又白──然後吸了一口氣:「總有辦法的!」
以後的日子,又快又像夢,像是醉酒之後的夢,片片段段,記也記不起來,甜蜜得無法形容,他娶了她,她成了他的小小的妻子,那使他知道人活在世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然後,不到半年,京城就出了大賊,提督竟然想出了這樣的辦法限他三日破案!
他心中的恨意,令他重重一掌,拍在一隻石獅子上,拍得那石獅子的頭碎了一半,他一抬頭,才發覺自己已來到了家門前。就在此時,門打開,他年輕的妻子挽著兩隻包袱走出來,拋了一隻給他。
他接在手中,沉甸甸地,她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走吧,海闊、天空,哪裏不好去!」
他盯了她好一會,才明白了當日她說「總有辦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