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案上那張奇異的柬帖,他的手指,在劍脊上輕輕地撫過──那是一柄天下聞名的好劍,劍身又窄又薄,不論在什麼時候摸上去,都會有一股透心的涼意,自指尖迅速地傅遍全身。劍身是一種接近透明的淺藍色,那是千淬百煉的精鋼,也只有這樣的精鋼,才會使這柄劍那麼鋒利。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手腕輕輕一振,劍身立時柔順地發出了「嗡嗡」的聲響,每當這時,他總會略側著頭,在傾聽發自劍身的那種奇異的聲響,那是劍在向他說話,他心中一直豎持這樣想。
劍不但已和他的生命相結合,而且也和他的榮譽相結合。就憑了這柄劍,加上他在深山大澤中苦練了將近十年的劍術,他擊敗了當時有著「天下第一劍」稱號的劍客,把「天下第一劍」的稱號,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天下第一劍,那是任何劍客夢寐以求的榮譽!不但是一種榮譽,而且是一種實質。他劍術天下第一,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天山腳下,東海之濱,沒有人不知道他和他的劍,沒有人不對他恭恭敬敬,沒有人不在他面前低下頭去,也沒有人不用羨慕崇敬的眼光望向他。他甚至不必再出手,十年前的那一場比試,奠定了他天下第一劍的地位,以後,除非有人願意死在他的劍下,不然他何必再出手。
十年了,他滿意地伸直了一下腰,伸指在劍身上輕彈了一下,劍的語言改變了,變成了清越悠遠的一下長吟,聽來令人心曠神怡。
當鑄劍師在十年之前,將這柄劍呈現在他面前時,他接過這劍來,第一個動作就是那樣,伸指在劍上彈了一下,他也立即聽懂了劍身發出的語言:我是一柄好劍!好劍和好劍術,可以使你成為天下第一劍!
當時,他問鑄劍師:「鑄一把這樣的好劍要多久?」
鑄劍師回答:「十年。」
他再問:「再過十年,你鑄出來的劍,會比這柄更好?」
鑄劍師想了一下:「或許更好,或許不如,作為鑄劍師,總希望鑄出來的劍,一柄比一柄好。」
他像是用心在聽著鑄劍師的回答,也像是對鑄劍師的回答表示滿意,而劍在他的手中,已隨著他手腕的振動,而抖起了一片劍花,那一大片奪目的劍花,罩向鑄劍師的時候,鑄劍師的神情,是出奇的平靜。
劍花消失,劍尖凝止在鑄劍師咽喉之中六寸,恰好在後頸現出了閃亮的一點──劍正刺透了鑄劍師的脖子。
不能再有比這柄劍更好的劍出現,他要擁有天下最好的劍,他要成為天下第一劍!
中了劍的鑄劍師倒下去,血自他頸際噴出來,但還在努力眨著眼,像是想說些什麼,他卻頭也不回,轉身就大踏步走了開去。
自此之後,他一直大踏步向前闖,一年之後,在傳統的天下第一劍爭奪榮銜的爭奪所在,經過了劇烈的格鬥之後,他的劍在周圍幾百個觀者屏氣靜息之中,刺進了對手的心口──在那一剎間,他和對手有極短暫時間的近距離互相凝望,他相信自己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殺機,全身沒有一處不是迸發著勁力,勝利的光采也像是空氣一樣,充滿在他的周圍,成為他生命的泉源。
可是令他不明白的是,何以中了劍的對手,竟然一點也沒有失敗的悲哀,一點也沒有死亡的戰慄,反倒十分平睜,甚至是緩慢地,理所當然地吁出了最後一口氣,然後向他作了一個他一直不明白的神情,好整以暇地閉上眼睛,握劍的手指鬆開,由得劍落在地上,幾乎悠然地倒地。
他沒有機會去研究那些他不明白的現象,幾百名各門各派高手發出的歡呼聲,已使他知道自己登上了天下第一劍的寶座,誰還會去研究一個失敗者在臨死之前的一些小動作呢?
十年了!他輕輕捏著指尖,令劍身微彎,然後又鬆手,劍身在彈直的時候發出的語言更在他耳際縈回不絕,動聽之至。
他用劍尖挑開了那封合著的柬帖,帖上的字跡狂傲激盪,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年輕人所寫的,和十年前他寫給對手的挑戰書一樣,所有挑戰書都是狂傲的,以為自己會勝利的!
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遭到挑戰,他吁了一口氣:這一天終於來了,總有人,一定會有人向天下第一劍挑戰的,當年的挑戰者,必然會成為被挑戰者,他等了十年,實在等得有點急不及待了!
傳統的地點,傳統的觀戰者,傳統的月圓之夜,絕無保留的進攻,絕無保留的格鬥,對手年紀輕,也有一柄好劍,似乎比他的劍更好,然後,一切突然靜止,他覺得心口有點涼意,對方的劍已刺進了他的心口。
他陡地吁了一口氣,手鬆開,心中產生了終於不必再握劍的輕鬆,在他的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享受到那樣的輕鬆感,那種輕鬆的感覺真好,比當天下第一劍好多了!他撒手,棄劍;他閉上眼,身子向下倒去。
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當年他勝利時,他對手的那些令他不明白的神情和動作是為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