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的故事, 三言兩語便能梳理清楚。
而楊硯的那七年,卻要說上好久。
永歷二十一年春, 那天天氣很好, 楊硯獵到了一隻野豬, 不算大, 賣掉半身豬肉後還夠他和望舒吃上幾頓。
望舒看到肉也很開心,沒有因為楊硯沒帶他去廟會的事鬧小脾氣。
吃完了飯, 趁著天還亮,他打算弄些木頭,把望舒想要的涼棚搭起來, 這樣等夏日裡太陽能把水曬熱,就可以直接在院子洗澡。
「楊硯……我頭好疼……」
楊硯背上望舒去看大夫,他在自己背上說, 要走了, 要忘了他, 要回家過好日子,也讓他好好過日子。
之後, 便沒了聲音。
楊硯沒敢把他放下來看,就這麼背著他一路的往前走。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 楊硯背著望舒不知不覺的走到了懸崖邊上, 在那一刻, 楊硯好像在半空中看到了一道橋, 橋的盡頭, 是讓他不會那麼疼的極樂世界。
楊硯沒有半點猶豫的踏上那道橋, 身體變的輕盈起來,耳邊呼嘯的風聲極其悅耳。
待風聲停下,天地萬物都跟著靜了。
過了很久很久,楊硯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白色被褥,白瓷地板,他身旁還擺放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乾瘦的老太太,頭髮雪白,滿臉褶皺,眼睛灰突突的盯著他,「你醒了啊。」
老太太抬起手,按了一下身旁的鈴。
過了一會,透明的門被人橫向拉開,走進來一個白色衣服的女子。
她問楊硯,「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有家人的聯繫方式嗎?你不會說話?」
楊硯始終低著頭,始終沉默著。
過了兩日,他才知道,他因昏迷不醒被人送到了救助站,已經在醫護病房裡躺了七天,那個女子是護士,就是護士剪了他不好打理的頭髮。
清醒過來的楊硯不能住在醫護病房裡,他被送到了一間約莫能住二十人的屋子,屋裡霉味很重,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戶,上下鋪,厚厚的軍綠色被子,這裡算上他,一共住了十二個人,除了一個十歲小孩外,全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或防備拘謹,或愁容滿面,或目光呆滯,或像瘋子一樣傻笑。
在這裡,要穿一樣的衣服,一日兩餐,每天晚上九點熄燈睡覺,早上八點起床跑步
第一個和他說話的是十歲小孩,「哥哥,你這麼高也賺不到錢嗎?我要是長到你這麼大,就去搬磚,我聽趙叔說,他兒子在工地一個月能掙四千多塊錢呢!我想賺錢給媽媽……這樣我媽媽就不會走了……」
他說著說著,嗚咽嗚咽的哭了起來。
楊硯覺得,這個世界處處美好,他沒必要哭。
男孩哭了半天,沒人理會他,他又擦乾眼淚笑了起來,「我以後要賺大錢,這樣我就可以雇好多好多人找我媽!」
隔天,男孩被人帶走了,說是要去福利院,一個比救助站安穩的地方,楊硯也打算離開。
他還要去找望舒。
穿著明亮制服的工作人員機械式的問他,「你有什麼打算,要去哪?」
「去……找家人。」
楊硯其實不知道該去哪找望舒,望舒沒和他說過家住哪裡。
或許是因為沒有必要。
小孩說過,只要賺了錢,就能找到家人,楊硯想賺錢,他問救助站的人,「你知道,哪裡有工地嗎?」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十分樂意給救助站裡四肢健全的年輕人介紹工作,並慶幸他們只是一時落魄,不是懶惰的流浪漢。
楊硯被介紹到了一處工地,包工頭拍了拍他結實的肩膀,樂呵呵的留下了他,一個月三千塊錢,還提供住宿和三餐。
他的工作只需要把紅磚搬到推車上運到另一個地方,這樣就能賺到錢,比起靠天吃飯的日子,搬磚輕鬆又簡單,楊硯很滿意。
就是住的地方差了點,比救助站髒亂百倍,同住的工友們總是狹小的鋼板房裡吞雲吐霧,說些不好聽的葷話,咒罵工作辛苦,更多的時候,他們會拿著手機,給家裡人打電話,父母,妻子,兒女,糟糕的生活在他們嘴裡變得美好起來。
可放下電話,他們還是會抱怨飯菜難吃。
工地的飯菜都是一大鍋炒出來的,看著不美觀,味道也不好,不過楊硯吃著很滿意,有米飯,有白面饅頭,每次吃飯就屬他吃得多。
劉娟是工地的廚娘,比他大三歲,知道他舉目無親,拿他當弟弟一樣照顧,盛飯的時候常常在楊硯的盒飯裡多放幾塊肉,還在全國人口普及的時候幫他辦了戶口,生日隨便填的,出生地是劉娟的老家。
楊硯拿到戶口本的那一刻,心裡是很滿足的。
他也是這個美好世界的一份子了。
楊硯漸漸的適應了工地的生活,每天早上七點上工,晚上八點休息,從春天到夏天,三個月時間轉瞬即逝,他攢下了八千九百塊錢。
他花二十塊錢買了一雙膠鞋,三十塊錢買了牙具洗臉盆和毛巾,剩下那五十是用來辦戶口和身份證的。
下鋪的工友實在不能理解他這樣的年輕人是怎麼做到一分錢不花的,不由調侃他是不是要存錢娶媳婦。
楊硯想了想,點頭。
工友抱怨,「哎……是得存錢啊,這年頭沒車沒房上哪娶媳婦去,總不能讓人跟著咱吃苦受罪住鋼板房,」
這句話像是一把刀,用力的扎進了楊硯的心。
就算找到了望舒,他拿什麼讓他過好日子。
所以在萬興出現說要簽他做演員的時候,即便懷疑他可能是個騙子,楊硯也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做演員會賺很多錢,會有很多人在電視裡看到他。
他相信望舒看到他,一定會來找他,那時候他也可以讓望舒過好日子。
工人和演員是完全不同的,楊硯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大字也不識幾個,就他每天洗澡,把自己收拾的乾淨清爽,同組的男演員仍嫌棄他髒,視他如瘟疫,極為刻意的躲避和不約而同的孤立。
楊硯不在乎,他在這個環境裡拚命的學習。
每過一天,望舒離他就越近一步。
這個念頭支撐著楊硯,讓他不再是別人眼裡的異類,並成為了紅極一時的演員。
萬興說他火了。
楊硯問,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認得我。
萬興回答,是。
那是楊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像一把鋒芒畢露的刀,哪怕一句話也不說,只隨意的站在那裡,就能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
可他沒能等來望舒,卻等來了一場所有人的鄙視和厭惡。
被他搶了風頭的演員將他的一切都爆料到網上,言辭犀利至極,彷彿喜歡他的人就是品位低劣惡俗,而那些喜歡他的人一夜之間換了一張面孔,像是受到了欺騙,咒罵聲鋪天蓋地席捲而來,躲都躲不掉。
粉絲極端的態度傷到了楊硯,和同組演員從頭至尾的排斥不同,楊硯不明白喜歡為什麼可以消失的那麼快。
那望舒會改變嗎?
這個疑問如同一顆小小的種子,深埋在楊硯的心底。
楊硯是黑夜裡迅速隕落的流星,雖然只有短暫的閃耀,但是仍會留下隕石,他的演技受到了業內認可,開始有導演找他本色出演一些正劇。
萬興猶豫了很久,替他接了。
楊硯就此轉型成為一名正劇演員,片酬不高,可對於曾一個月賺三千元的楊硯來說,已經很多了。
他用這些錢找到了私家偵探,尋找一個十八歲的望舒,他只提供了姓名年齡和樣貌特徵,還有一個十分致命的錯誤信息,這無異於是在大海裡撈一根不存在的針。
說來可笑,楊硯花了幾百萬請私家偵探找望舒,最後望舒卻是私家偵探和朋友在酒吧喝酒的時候恰巧碰到的。
私家偵探聽到有人喊望舒的名字,下意識的回頭,一看那張臉,和楊硯描述的**不離十,急忙偷偷拍下照片傳到楊硯的手機裡。
照片裡的望舒手裡拿著酒杯,懶散的倚在沙發上,即便臉有些模糊,可光是看他的動作,楊硯就知道,那是望舒。
楊硯來到這個世界五年多,他一直覺得這裡是美好的,可在去找望舒的路上,楊硯猛然發現,自己那五年的每一天都是熬過來的。
沒有望舒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他終於要解脫了。
……
雖然和想像中的不同,但是他的確解脫了。
心底的小種子發了芽,根穿透了心臟,莖吸乾了血液。
望舒身邊有了別人,是個很關心他,很喜歡他的女孩。
楊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滿身傷痕的那些天,傷好之後,他繼續讓私家偵探找人。
他不想承認那是望舒,只能用這種方式欺騙自己。
否則,他不知該怎麼度過餘生。
直到在停車場裡再次遇到望舒,他的保姆車出了故障,擋住了另一輛車離開的路,車主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特別生氣,望舒拉住她的手,甜甜的笑,「好了,時間還早,我們等一會。」
楊硯透過單向玻璃緊盯著他。
這麼多年過去,他像是變了個人,望舒卻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是他深愛的模樣。
機緣巧合下,楊硯加了望舒的微信,他只想用這種方式,窺探望舒生活的片面,知道望舒過的好,他就滿足了。
是望舒主動找上來的,望舒給他發了微博私信,說看了城不破以後,非常喜歡他,是他的粉絲。
望舒不記得他了。
楊硯那一刻只有一個想法。
要讓望舒重新愛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