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擔憂的不止是時間太久,殿下不耐煩,而是百官人多嚇到孩子。”程丹若歎口氣,“假如有熟人陪伴,應該會好些,幾位不妨考慮考慮。”
她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客氣地點點頭,退回了室內。
曹次輔動動嘴角:“她想參加登極儀,真癡心妄想。”
楊首輔沒作聲,大步往前走。
薛尚書試圖打圓場:“其實也無妨,殿下年幼,從前也不乏保母陪伴的先例,總不能在儀式上出差池,你我擔待不起啊。”
曹次輔頜下的胡須動了動。比起楊首輔未雨綢繆地對付程丹若,他感受到的威脅要真實許多。
謝玄英正後來居上。
他不能讓他們夫妻的勢力再度膨脹。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曹次輔譏諷道,“步步退讓,只會讓她得寸進尺,婦人就該安於後宅,豈可插手朝政?”
薛尚書打個哈哈,心裡卻想,少來了,倘若今日要垂簾的是皇貴妃,汝又奈之如何?
還不是覺得人家孤兒寡母好欺負。
他們倆爭辯,楊首輔卻始終一語不發,甚至直到離宮,他都沒起調子。
下衙後。
楊首輔坐著暖轎,疲憊地回到家中,不多時,匡尚書、蔡禦史、趙侍郎到了。
楊黨例行開了小會,說了一些人事調動,如何提拔自己人,打壓政敵,等等。但結束後,楊嶠破例留了人:“子義留一留。”
蔡子義停下腳步,坐回官帽椅中:“元輔有何吩咐?”
楊首輔沉默了會兒,告知了他今日乾陽宮的事。
蔡子義聽得皺眉不已。
“元輔欲如何行事?”他問。
楊首輔道:“子義可知,我緣何獨問你一人?”
蔡子義道:“下官不知。”
“因為子義像我。”楊首輔眯著眼,似是回憶起了從前。他是第一次外放為官時認識的蔡子義,彼時年輕氣盛,與當地豪強鬥智鬥勇。
蔡子義則是當地的秀才,出身寒微,行事正派,聽說他要清查豪強,二話不說就幫了他。
問起緣由,他說平生志願,不為升官發財,隻願蕩清天地,革除弊病,為天下人謀一個太平盛世。
楊嶠便起了愛才之心,知他讀書不易,贈予重金,囑咐他好生讀書。
十多年後,蔡子義果然高中,上門拜訪。他十分欣慰,一路提拔,培養他外任又回京,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兩家也拐著彎地結了親家,楊首輔小女兒生的外孫女,嫁給了蔡子義的嫡長孫。
而與楊首輔不同的是,蔡子義到今天,多少還殘留著當年的志氣。
楊嶠就不太記得少年意氣是怎麽回事兒了。
他在仕途之路上走得太久,走得太遠,名利人脈、權勢地位好像一張大網,緊緊將他拱衛,有的事,終不似少年兩袖清風,瀟灑來去。
當然,楊嶠還記得自己的志向,仍舊想締造一個盛世,為此,他才犧牲了認為能夠犧牲的一切。
“天子年幼頑劣,皇貴妃溺愛過甚,我心中總有憂慮。”楊嶠緩緩道,“寧國夫人長袖善舞,也許能規勸一二。”
蔡子義思忖少時,謹慎道:“這不是好事嗎?”
“於天子、於社稷,或許是好事,於我卻未必。”
楊首輔看向他,“子義,陛下臨終令謝清臣入閣,其意昭然若揭,你也應該能看出一二。”
蔡子義沉默。
“那是天子啊。”楊嶠輕輕歎息。
他一路走來,舍棄了太多東西,但面對天子,他也要為了利益,阻止讓天子成為聖明之君的機會嗎?仁君賢臣不是他的向往所在嗎?
嘴上怎麽斥責程氏都不要緊,手頭怎麽網織罪名也不要緊,可良心呢?
王陽明說良知,良知是最不能被打敗的敵人。
所以,縱然他百般抨擊程氏,卻也比誰都清楚程氏的為人。
她有賢德。
要為一己之私,將天子身邊的賢人趕走嗎?會有什麽後果呢,“主闇於上,臣詐於下,滅亡無日”,這是他舍棄一切後想達到的終點嗎?
且“見賢不能讓,不可與尊位”,楊家三代進士,簪櫻之家,他楊嶠豈是德不配位之人?!
一個接一個的內心審問,讓楊嶠踟躕不已。
他發現,自己走的道路已經到了盡頭,盡頭名為天子。
天子之前,一切所為皆有情由,所謂君子小過,白玉之微瑕,可跨過這道名為天子的界限,便是另一條路了。
是小人奸邪之道。
楊奇山無法忍受自己墜落成奸佞。
但坐視自己的權柄旁落,也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他問:“子義啊,依你之見,寧國夫人是什麽樣的人呢?”
蔡子義沉默了。他知道楊首輔想聽的是什麽話,期許他說的又是什麽話。
“寧國夫人謙和忠勤,仁義憫民,有堯舜之德。”他實事求是地說出了自己的評價。
楊首輔默然。
半晌,微微點頭,“既然子義這麽說了,也罷,就準她替尚寶卿奉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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