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的聲音是如此之大。
以至於整個冶鐵作坊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原本黑漆漆的作坊,燈火相繼燃起,無數衣衫不整的人匆匆逃出屋子,更有護衛光著屁股就提著刀子連聲問“賊人在哪”。
醜庸嚇壞了,剛剛還溫文爾雅的小郎轉瞬間就變成了惡魔,一張漂亮的臉蛋在月光下變得鬼氣森森,兩顆原本如同墨漆點成的雙瞳也在冒綠光,大有擇人而噬的**。
醜庸帶著哭腔環抱著雲琅的腰,用力的把他往屋子裡拖,而雲琅兩隻冒著青筋的手死死的抓著窗戶一步不退。
“小郎是在罵我……”醜庸真的哭出來了,她極力的想為雲琅遮掩。
雖然聽不懂小郎在說什麽,她還是敏感的覺察到,這一番話可能會對小郎不利。
雲琅清醒之後,發現窗戶跟前站滿了人,醜庸跪在地上不斷地對披著鬥篷的卓姬叩頭。
他一把拎起醜庸拖進屋子,然後惡狠狠地看著院子裡的人怒道:“看什麽看,沒見過老子罵人是不是?”
說完話就砰地一聲關上大門,又把窗戶關上,對醜庸道:“再給我拿一塊絹布來。”
所謂主辱臣死,護衛首領卓蒙見雲琅態度惡劣,竟敢當著卓姬的面出言無狀,不由大怒,剛要上前踹門,就被平叟一聲斷喝給阻止了。
平叟掃視了一遍院子裡的閑雜人等人沉聲道:“都出去吧。”
當院子裡只剩下卓姬,平叟與兩個年長侍女的時候,卓姬親啟玉唇問道:“怎麽回事?”
平叟瞅著雲琅印在窗紗上的影子道:“入魔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因何事讓他心力交瘁至此?”
“聽他怒吼的話語來看,他似乎在琢磨一種新的犁具,只是中途遇到了一些困境,遂走火入魔。”
“好事?”
“好事!但凡走火入魔之後還能醒過來的人,一般都有大成就。
所謂不瘋魔不成活就是這個道理。”
卓姬點點頭認同平叟的判斷,雲琅能為了卓氏如此殫精竭慮,這讓她心頭大慰。
“他院子裡的侍女粗陋不堪,明日換兩個精明伶俐的過來。”
平叟苦笑道:“他可能不同意。”
“這是為何?你們男子不是都喜歡美麗妖嬈一些的女子嗎?”
平叟繼續苦笑著搖頭道:“這家夥不同,他是一個看起來桀騖不馴實際上非常重情的一個人,不論是一個物件,還是一個人,只要在他跟前久了,他就不願意撒手。
醜庸雖然笨拙醜陋,卻是他用慣了的人,大女調換醜庸,恐怕他第一個就不同意。
且隨他心意吧,至少,過了這段時間,您再施以籠絡手段也不遲。”
醜庸乾別的不成,倒是熬的一手好粥,尤其是小米粥,金黃金黃的,一碗下去,什麽脾氣都沒了。
文人的思想,可以燦爛瑰麗,可以天馬行空,甚至可以信口開河,也可以別出蹊徑,可以腦洞大開,更可以空中樓閣。
唯有格物一道,是一個蓋房子的過程,必須要先從地基開始,然後築牆,然後蓋屋頂,那一步錯了,房子就蓋不成。
收拾心情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雲琅的心情就好了很多,喝了一碗粥之後,就把毯子往身上一蓋,萬事明日再說。
早上起來以後,他就鑽進了冶鐵作坊,昨晚燒化的鐵料,已經變成了鐵水,雲琅不顧工匠們的哀求,
硬是往鐵水裡添加磨碎的鐵礦石,一邊添加,還一邊要工匠們攪拌…… 老工匠痛哭流涕,眼看著一爐就要成功的鐵料被雲琅弄得亂七八糟,指著雲琅怒吼道:“敗家子,老夫要去主人那裡稟告!”
穿著厚厚隔熱衣服的雲琅回頭瞅瞅老工頭皺眉道:“你就不能等會?”
老工頭可能剛剛哭過,現在精神非常的飽滿,獰笑一聲就離開了工棚。
雲琅微微一笑,搖著頭對其余工匠道:“加把勁,中午我請大家吃肉。
如果事情成了,從明日起,給你們發工錢,梁翁就算了,他不稀罕,也就不發了。”
工匠們一聽這話,即便是不信雲琅的話,手底下的動作也變得更快,更有力了一些。
匠奴對主家來說就是跟牛馬是一樣的東西,只要給口吃的,就可以被主家往死裡使喚。
現在猛地聽到有人準備給他們發工錢,不論怎麽想,都不妨礙他們的身體對自由跟尊嚴的渴望。
老工頭梁翁就是沒弄明白這個道理,認為只要拚命為主家考慮了,主家也一定會考慮他們的。
他已經活了五十多歲,也失望了五十多年,到如今,他依舊希望……
後世的辦公室政治用在梁翁的頭上有些大材小用。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雲琅卻恨不起來,覺得如果連一個卑微的老頭子都要恨,他在這個時代恐怕就只剩下造反一條路了。
梁翁當然是沒資格見到卓姬的,他能見到的人只有卓蒙,而卓蒙在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也沒資格找雲琅的麻煩,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平叟。
至於平叟的態度則非常的奇怪,罵了卓蒙一句多管閑事,就繼續抱著茶罐子研究他的新式飲茶法……然後羞怒交加的卓蒙就狠狠地抽了梁翁一鞭子……
一道鞭痕從梁翁的額頭一直延伸到下巴上,隆起的部位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低窪的地方也有青色的鞭痕。
雲琅第一次炒鋼自然是失敗了。
這並不妨礙他邀請那些工匠喝酒吃肉。
孤獨的梁翁站在遠處,伸長了脖子向這邊看,他發現,工匠們果然是在吃肉。
撈了最大一根肉骨頭啃的雲琅沒工夫說話,只是用空閑的那隻手指指梁翁,立刻就有梁翁的徒子徒孫們裝了一大碗肉給梁翁送過去。
匠奴們挨鞭子簡直再正常不過了,梁翁雖然很痛,卻被一鞭子打醒了,雲琅的事情不是他一個匠奴工頭所能參與的。
一頭二三十斤重的瘦豬,那裡經得起十幾個想吃肉想的快瘋魔的人吃。
雲琅想去撈第二碗的時候,大瓦罐裡已經連湯汁都沒有了。
丟下飯碗,雲琅拍拍手道:“這幾天就這麽乾,不斷地往裡面撒礦粉,不斷地攪拌,在攪拌的過程中還要主意爐火,不能減弱火力,一定要用硬火,大火,大風。
只要達到我的要求了,我就再殺一頭兩百斤的肥豬請你們吃,帶回家給婆娘娃吃也行,最重要的,你們每人將會分到五百個錢。
五百個屬於你們自己的錢……”
梁翁頂著爛糟糟的一張臉,不知道該不該再相信這個敗家子一次。
其余的工匠已經歡聲雷動。
從今天下午剛吃這一頓肉來看,這個少年良家子還是很有信譽的。
他們不像梁翁想的那麽遠,只要有口肉吃,有人為廢料擔當,那個答應給他們肉吃的人怎麽說,他們就怎麽乾。
卓姬的臉色陰晴不定,雲琅連續六天窩在鐵器作坊,沒乾別的,就是在一爐爐的浪費鐵料……至今,堆在外面的廢料已經足足有一千斤。
平叟放下手裡的茶葉塊子,笑著對卓姬道:“大女的養氣功夫漸長啊,老夫以為大女最多能夠忍耐三天,沒想到六天下來, 你不但沒去找雲琅,反而找到老夫頭上,呵呵,在這麽下去,即便是你父親也不是你的對手。”
平叟說完,見卓姬想要說話,就擺擺手,指著桌案下面的竹筐裡裝著的茶餅道:“老夫為了讓茶更好喝,這些天試著烘焙,結果損失了快二十斤茶,估計還要繼續損失下去……”
卓姬臉色蒼白,顫聲道:“您說雲琅還會這樣無休止的試驗下去?”
平叟笑道:“只要試驗成功,過去損失掉的全部都能十倍,百倍,千倍的收回來,更何況那些廢掉的鐵料,只需要再回爐一次就重新成為好的鐵料。”
卓姬咬著牙道:“您老知道雲琅在實驗什麽嗎?”
平叟大笑道:“不知,不過啊,再有三天,他無論如何也要給大女一個解釋了。
莫非大女以為雲琅只需要肆意胡為而不需要承擔責任嗎?”
卓姬苦笑道:“大女能給雲琅三天時間,恐怕家父以及家兄不會給他時間。”
平叟詭異的瞅著卓姬半天,看的卓姬有些羞赧,又有些慌亂。
“大女為何不跟王孫將陽陵邑的鐵匠鋪子徹底的要過來,從而放棄蜀中的所有財物呢?”
“這怎麽行?”卓姬目瞪口呆,自己第一次嫁入鄧氏,帶回來的嫁妝價值遠超這座鐵器作坊,僅僅是一座鐵器作坊,根本就不足以維持她豪奢的生活。
平叟笑道:“那就再看看,反正主人到來還有幾天,也不知雲琅能否在這幾天裡給大女背水一戰的決心。”
卓姬的目光散亂,瞅著桌案下烤焦的茶葉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