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這麽多年,我仍舊可以聽出他的腳步聲。
屏幕上的遊戲已經OVER了,我過了好幾秒鍾才抬起頭來,真的是蕭山。他仍舊穿著一身輕便的運動衫,手裡還拎著一袋東西,病房裡的白熾燈亮得驚人,而我隻覺得他又高又遠,站在那裡,仿佛遙不可及。
我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怎麽是你?”
他對我笑了笑:“昨天高興說你病了,正巧我姥姥在這裡住院,我天天都來看她。本來也不知道你住哪間病房,幸好護士幫忙查到了。”
他把紙袋放在chuáng頭櫃上,上頭有蛋糕店的徽圖字樣,他說:“就在醫院附近隨便買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還記得我生病的時候就喜歡吃甜食,但我可不敢自作多qíng,也許就像當年我們說好的,分手還是朋友。
我衝他笑了笑,終於找到一句話問他:“林姿嫻呢?她還好嗎?”
他頓了一下,才說:“她今天有課。”
其實我都覺得我自己很坦然地看著他,就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我明明是硬撐,可是比這更難的事我都已經撐過去了。
病房裡重新安靜下來,因為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他大約也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沒過一分鍾就說:“那個……我晚上還有事,我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你是病人。”
他走了大約有兩三分鍾,我才一骨碌下了chuáng,直接出病房,一口氣跑到走廊盡頭去,我知道那裡有個小小的天台,可以看到樓底下。
樓前的院子裡全種著洋槐樹,這個時候葉子都落盡了,細細的枝椏橫斜在路燈的光線中,像透明的玻璃缸中飄浮的水藻。我一眼就在水藻的脈絡裡找到那熟悉的身影,雖然那樣遠,雖然這麽高,但我看下去就找到了。那走路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是他。
他走的並不快,背影顯得有些單薄,這三年他一點也沒有胖,只是又長高了。夜裡的風很冷,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就像當年每次快要上課的時候,我總是站在教室外的走廊,看著他從cao場上跑回來。
那時候他總會抬起頭,遠遠衝我笑。
只要他對著我一笑,我覺得連天都會晴了。
那是我的蕭山啊。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彎的地方,就像每一次夢到的那樣。腳下的水泥地開始發硬,然後又開始發軟,我像踩在棉花上,有點站不住的樣子,背上的傷口也疼,風chuī得我瑟瑟發抖。
我卻一直站在那裡,站到連自己都覺得骨頭冷透了,才回病房去。護工已經回來了,正到處找我。她看著我打著赤腳走進來,嚇了一跳,忙給我打水讓我洗腳。
我把腳泡在滾燙的水裡,腳被燙得像針在扎,但我一動不動。我想著蕭山,想著他呆在這病房裡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其實他就來了那麽一小會兒,但只需要一秒鍾,他就能讓我覺得生不如死。
他拿來的蛋糕我沒有吃,我怕我嘗一口都會哭,或者會發狂做出什麽事qíng來。所以我把蛋糕全送給護工了,她挺高興,拿回家去給她女兒吃。
從前蕭山給我什麽,我都會當寶貝一樣藏起來,哪怕是一塊橡皮,一個書夾。但現在我得對我自己狠心點,因為他不再是我的了。我得忘了他,無論如何,我都得忘了他。
蕭山說他天天來看姥姥,我卻一直再沒見過他,我也沒勇氣去查他姥姥住在哪個科室哪間病房,雖然姥姥當年那麽疼我,但我避蕭山都來不及。悅瑩和趙高興雖然老來看我,但我不想向她打聽蕭山。
我會忘了他的。
出院那天我連悅瑩也攔住了,因為莫紹謙竟然打了電話,說來接我出院。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特意來接我出院的,因為我雖然天天看八卦小報,偶爾我還看財經新聞。他的公司要收購本地的一家科技公司,我估計他是來主持大局的。但他順便來接我,我還是覺得挺受寵若驚的,上次我讓他那麽生氣,我還以為他要把我一擱半年不理會,就是俗話說的“冷藏”。
我從來沒有在電視上看到過莫紹謙,連財經新聞都很少會有他公司的名字出現,即使出現也是輕描淡寫的消息,比如這次規模並不大的收購。莫紹謙是個低調的資本家,從來不亂出風頭。所以我挺好奇他上次為什麽跟蘇珊珊攪到一起,還十指緊扣過馬路,這太不像他的作風了。
到家之後,司機追上來遞給他一個袋子,他這才想起來似的,轉手遞給我:“給你的。”
好像也成慣例了,他每次生完氣就會送份禮物給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用意,大約他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下台階,表示他已經不再跟我計較。
我接過去:“謝謝。”
正要把盒子收起來,莫紹謙忽然問我:“不打開看看?”
我順從地把盒子打開,是寶石戒指。這紅寶石顏色不濃,雖然有指甲蓋那麽大,但估計價格也不會太貴。戒指鑲的樣式倒挺華麗,密密匝匝的碎鑽眾星捧月,真像某部電影裡的那隻鴿子蛋。
我把盒子關上,才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樣子,又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那部電影倒是我和他一塊兒看的,當時是國慶長假,我陪他在香港。那天正好他生意談完,在酒店喝過下午茶,兩個人都覺得偷得浮生半日閑。不知道怎麽就說到看電影,於是就去看了《色戒》。電影是廣東話版本,我一句也聽不懂,中間還睡著了。等我醒的時候就看到大銀幕上湯唯的特寫,她悵然地坐在一輛huáng包車上,伸手撫摸著自己風衣的領子,我就留意她手指上那枚很大的戒指,而她神色淡遠漠然,不知道是在想什麽。
我睡得都稀裡糊塗了,就知道沒一會兒電影就結束了,回去的路上莫紹謙問我:“電影好看嗎?”
我想了半天,才說:“戒指很大很漂亮。”
他也不是沒送過我戒指,低調的六爪鑲,指環上照例刻著我的名字。說實話再好的鑽石也是石頭,我經常想那些刻了名字的鑽戒到時候賣得掉嗎,不行的話是不是我只能賣luǒ鑽了。我把戒指放到保險櫃去,莫紹謙似乎不經意地拍了拍保險櫃:“這裡頭裝了多少了?”
我有意嬌嗔:“還不都是你送的。”
他揚起眉頭:“但你平常都不戴。”
我實話實說:“你送我的都那麽珠光寶氣,我一個學生,難道戴著上學?”
他似乎笑了一聲,把我拉到他懷裡去,有時候他喜歡抱我,就像抱可愛,但他每次都箍得太緊,讓人喘不過氣來。他的氣息就拂在我臉旁,癢癢的讓我覺得難受。他說:“今晚給你個機會好了,我們出去吃飯。”
他自己動手給我挑衣服,這還是第一次,我覺得他心qíng非常好,肯定是公事挺順當的。通常這時候我都會乖覺地哄他高興,他高興了我的日子也好過些。他給我選了一條寶藍的低胸晚裝裙子,然後說:“配去年我送你的那套藍寶石首飾。”
等我換了裙子出來,他連鞋都替我挑好了。
其實我買衣服挺沒算計的,有時候跟悅瑩逛逛,有時候跟同學去淘小店,三十五十的T恤都挺漂亮。但莫紹謙嫌我品味差,所以好多時候就是店裡送了目錄來,我隨便一劃拉。反正這些名店服務都非常細致,只要我在那裡買過一次衣服,碼號什麽他們都記得很詳細。
鞋是細高跟,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還買過這雙鞋,穿上後整個人都搖曳不定,唯一的好處是終於不比莫紹謙矮太多了。
他太高,我如果穿平底鞋,永遠只能仰望他。
他帶我去的餐廳也是新開張的,這城市最高的建築,半在空中的全玻璃地板餐廳,有恐高症的人一定不適應。好在餐廳時時放出gān冰,整個地板似乎陷在雲霧之中。
餐廳經理親自出來招呼我們,還送了香檳,我們坐的位置正好對著棋盤似的街市,這麽高俯瞰下去,一切都縹緲得好似布景。莫紹謙已經看完菜單,jiāo給侍者:“就特別推薦吧。”
侍者問:“莫先生,是否立刻上菜?”
莫紹謙似乎有點漫不經心:“還有位客人,等他來了後再上菜。”
我沒想到除了我們還有別人,能讓莫紹謙等的人,真是架子大。我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我想他不至於無聊到真介紹蘇珊珊給我簽名吧?
第八章
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莫紹謙等的那個人,竟然是慕振飛。
服務生引著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都傻了。
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要麽是放gān冰放得我都有幻覺來,可那人真的是慕振飛。雖然他穿了西服,雖然他看上去很讓我覺得陌生,但他就是慕振飛。
慕振飛似乎也意外極了,但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轉過頭看莫紹謙。
莫紹謙坐在那裡沒有動,隻淡淡道:“坐吧。”回頭吩咐服務生,“可以上菜了。”
我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了,隻覺得不敢抬頭,兩隻手擰著餐巾,就像那餐巾是我自己的脖子似的。這是我頭一回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遇見我認識的人,羞恥心讓我有點透不過氣來,我鼓起勇氣說要去洗手間,但莫紹謙根本沒有理我,他不動聲色,只看著慕振飛:“這個寒假你回公司實習,我已經jiāo代過世邦,他會讓人帶著你。”
“寒假我約了登山協會的同學,要去爬山。”
莫紹謙的聲調似乎非常平靜:“爬山?去年在珠峰受的傷還讓你記不住教訓?你這麽做是對董事會不負責任。”
“有你對董事會負責就足夠了,董事長。”
“你別以為惹我生氣,我就會放任你去不務正業,我不管你有多少借口,這個寒假你得回公司實習。”
慕振飛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那樣帥,露出迷人的小酒窩:“到時候再說吧。”
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理我,都只是跟對方說著話。但我卻像呆在冰窟裡似的,連指尖都涼透了。
服務生開始上菜,替我們斟上酒。莫紹謙終於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的傷口剛好,別喝酒。”然後讓人給我換了果汁。
我連對他勉qiáng笑笑都做不到,我隻想過慕振飛家境應該很好,可是我沒想過他會與莫紹謙有關系,而且關系還非淺。
我在想他會不會是莫紹謙的兒子——不,莫紹謙今年才三十二歲,他不可能有念大學的兒子。那也許是他弟弟,可是為什麽又不姓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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