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家的身世素來都帶點傳奇色彩,有錢人嘛,TVB拍得都濫了。我對豪門恩怨沒有興趣,其實慕振飛是莫紹謙什麽人,又關我什麽事?慕振飛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份,頂多就是鄙夷我,以後將我視作路人甲罷了。
我不在乎,我想通了,決定大吃一頓這裡的招牌菜。
飯吃到一半莫紹謙因為接聽一個電話,走開了大約十來分鍾的樣子,桌子上只剩我和慕振飛。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依舊吃我最愛吃的銀魚羹。慕振飛也沒說話,他吃東西的樣子真斯文,有條不紊,簡直像我們老師平常在實驗室做示范的樣子,燒杯試管,樣樣都擺弄得得心應手,簡直讓我看得心裡發慌。
莫紹謙回來後也沒再跟他多jiāo談,三個人在餐桌上都安靜得出奇,結果就是我吃得很飽,連最後的甜點都吃不下去了。莫紹謙對慕振飛說:“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
“實習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話還沒有說完,慕振飛終於顯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面,似乎是有點孩子氣的不耐煩:“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轟頂了,所以我都有點麻木了。
回去的車上我很安分地端坐著,看著車窗外地迷離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景總是這樣嘈雜喧鬧。我知道是莫紹謙的司機認出了慕振飛,所以莫紹謙才會安排今天晚上的飯局。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飯局”這兩個字,真是一個局,以吃飯為借口設下的局。整個晚上莫紹謙都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反正我從來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
或者就是單純地警告我,離慕振飛遠點,其實哪用費這麽大的周折,他只要告訴我慕振飛是他小舅子,我保證跑得比哪吒還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邊的事,我都會主動自覺回避得遠遠的,何況是他太太的親弟弟。
到家後我訕訕地說:“這種錯誤我以後不會犯了。”
他一邊解袖扣一邊看了我一眼:“這樣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處理第二次。”
其實真冤枉慕振飛和我了,我敢擔保慕振飛對我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我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真的。
到現在我倒有點害怕慕振飛那個沉著勁兒來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動聲色了,以前的慕振飛也太不動聲色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莫紹謙的不正當關系,我自認為是瞞得很好的,學校應該沒人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有的事也許不過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飛卻這樣沉著,按一般常理,怎麽樣他都應該替自己姐姐出頭吧?或者莫紹謙也太大膽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狀,然後太太跟他大鬧?我突然心裡發寒,因為我想起我當初是怎麽認識慕振飛的,他不會是早就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系,所以故意拿手機扔我的吧?
這兩個男人都深不可測得讓我覺得害怕。
莫紹謙把這事形容為一件蠢事,我也覺得自己蠢極了,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莫紹謙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愛一樣磨蹭到他身邊,琢磨著還要不要繼續對他檢討,或者犧牲一下色相可以含糊過去。我還在鼠首兩端,他卻沒給我時間繼續考慮,他充分把時間利用在我的犧牲色相上。
莫紹謙走後,我重新恢復平靜的校園生活。上課,下課,吃飯,打水,慕振飛似乎也憑空消失了,再不見蹤影。悅瑩起初對這事還挺納悶的,我嘻嘻哈哈:“難道真讓人替我打一年的開水啊,那是玩笑話,再說他們要畢業了,忙著呢。”
我沒細打聽,但這年頭大四的學生,哪個不忙得要命,不出國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況慕振飛這種前程遠大的風雲人物。謝天謝地我和慕振飛的緋聞徹底成了過去時,我主動縮小了自己的活動范圍,我也不跟著悅瑩和趙高興他們蹭飯了,為了避免遇見慕振飛。
我躲的人越來越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還要躲多少人,因為見不得光。
我沒躲過去的人是林姿嫻,我不知道她怎麽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也許是上次吃羊ròu時我自己曾多嘴告訴過她。上次我說了太多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記不住我說了些什麽,就記得自己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似乎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qíng。
事實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來,擋也擋不住。
我在寢室裡磨蹭了半天,又換衣服又梳頭髮,眼睜睜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起包包下樓,去見林姿嫻。
林姿嫻將我約在西門外的一家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因為主要做學生生意,主要還是賣甜品和飲品,價格都不貴。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嫻則要了綠茶。服務員把飲料一端上來,我就本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然後下意識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說實話我qíng緒一緊張就愛咬東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飲料管,莫紹謙糾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過來,一緊張我仍然犯這老毛病。
這家店我還是第一次來,店不大但音樂很輕柔,這種地方很適合談話。林姿嫻在電話裡說想和我談談,但我壓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談什麽。
今天的太陽很好,從大玻璃窗子裡透進來,正好斜照著她面前那隻剔透的玻璃杯,裡面浮浮沉沉,是鮮翠的茶葉,慢慢在水中舒展開來。初冬柔和的陽光也映在她的臉上,我覺得她似乎沒睡好,因為連她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似乎也是微腫的。我正看得出神,她忽然對我笑了笑,從包裡拿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支,問我:“抽煙嗎?”
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在我印象裡整個高中時代她一直是淑女,系出名門,循規蹈矩,怎麽也沒有抽煙這種惡習。我本能地搖了搖頭,她已經嫻熟地拿出打火機點上,對我說:“大一那年學會的,然後就戒不了了。”她頓了頓,對著我莞爾一笑,“很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戒不了了。”
我看著吞雲吐霧的她,隻覺得陌生又遙遠,隔著淡淡的青白煙霧,她脂粉未施的臉龐一如從前光潔飽滿。讓我想起高中時光,那時候我們還坐在教室裡,每天沒心沒肺地應付著老師,應付著考試,有大把大把的青chūn可以揮霍——而如今,青chūn已經是手中沙,越是試圖握緊越失去得快。
她終於開口,仍舊是那副淡淡的口氣,卻狠狠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裡:“童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麽事?”
冬季淡淡的陽光下,她濃密的長睫卻像夏日雨後池塘邊紛繁的蜻蜓,棲息著雲影天光,紛亂得讓人看不懂。她說:“蕭山的姥姥上星期過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蕭山說姥姥在住院,我還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卻畏首畏尾怕再見到蕭山,終究沒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長期在國外,姥姥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請了三天喪假,原本早就應該回來上課了,可是他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電話關機,沒有回宿舍,沒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說:“我沒有見過他。”
“我知道。”林姿嫻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著我,“只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經全都找過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擔心再曠課的話系裡就瞞不住了,我不想因為這事給他的前途帶來什麽麻煩,你如果能見到他,能不能勸勸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著林姿嫻,一貫心高氣傲的她肯來對我說這些話,一定是真的絕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裡去找蕭山,自從他離開我,我就再沒辦法把他找回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課,我陪著林姿嫻又去找了幾個地方,打電話給蕭山考到外地去的幾個要好同學,蕭山也沒有和他們聯絡過。我們甚至還去了高中時的母校,那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踏入的地方。學生們正好放學,偌大的cao場上有不少人冒著寒風在打籃球。聽著熟悉的籃球“砰砰”落地聲,我和林姿嫻站在cao場旁,悵然若失地看著那些英姿勃發的少年。
一無所獲,從中學出來天已經快黑了。我又累又餓,而林姿嫻卻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裡。如果你想到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獨自搭地鐵回學校去,剛出地鐵站,忽然發現下雪了。寒風卷著細小的雪片,chuī在人臉上仿佛刀割一般。晶瑩細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燈下,似乎一片紛揚零亂的花。
記得和蕭山分手,也是這樣的一個yīn冷的傍晚,天氣yīn沉沉的似要下雪。
我還記得那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穿著校服,遠遠就可以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立在花壇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區,花壇裡原本種著常青樹,暮色漸起,隱隱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籬,而他就站在這藩籬前,我低著頭把手cha在兜裡。因為下來得匆忙,連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頭在兜裡仍舊是冰涼冰涼的。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從好幾天前開始,我們兩個就已經陷入這種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對他說話,他也對我若即若離。零零碎碎,樣樣都讓我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是無處傾訴的,夾雜在複雜微妙的qíng緒裡。我想媽媽,我想如果我有家,我會好過很多。可是我處了下風,因為我沒有家,我只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裡站了一會兒,我很怕舅舅快要回來了,要是讓舅舅或者舅媽看到我和一個男生站在這裡,那我真是跳進huáng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說:“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氣我答應和林姿嫻一起辦英文校報?”
他一開口的語氣就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頭就走的衝動——很久前曾經做過的一道語文練習題,題目我都忘了是什麽,是關於《紅樓夢》裡一段,下面有四個選項,其中有一項答案是:“這段文字說明寶玉和黛玉xing格不合,從根本上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
當時我第一個就將它排除了,還覺得這是什麽選項啊,簡直是可笑。寶黛怎麽可能xing格不合?他們心心相印,他們的愛qíng悲劇應該是萬惡的封建體制導致的——誰知道標準答案竟然真是這個xing格不合,讓我震驚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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