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意外,下意識地想反對,嘴巴剛張開,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客廳大門外,無奈只好閉上了嘴巴。
樓上一片狼藉,原本雕了花卉浮紋的走廊牆壁和天花板到處是煙熏過的痕跡,地上汪澤一片,我的房間更是被燒得面目全非,箱櫃裡原本嶄新的許多香被和四季衣裳結成了團,還能看到裊裊的餘煙在冒,首飾盒裡的簪環鏈鐲不是被燒化變型,就是熏成漆黑一片。
福媽極是心疼,指揮著傭人收拾,努力想在中間扒拉出她認為還能用的東西。見我過來,急忙推我出去,說裡面髒。我問了幾句,終於有些明白樓少白為什麼會這麼快就回來的緣故了。原來火勢越來越大,家裡的幾個人控制不住,打電話給了消防局,拉來了全城的水車,這才好不容易給撲滅的。樓少白從教堂離開後,本來大概也沒想著回來,估計是消防局的人為了邀功通知他,他聞訊這才急匆匆趕回來的吧?
我放了這把火,燒光了池小姐的嫁妝,結果卻是徒勞無功,心裡也有點後悔。通地七本來已經近在眼前了,卻又突然這樣斷了線索。我知道樓少白會繼續打探,並且到了最後一定會找到他。但是我卻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時候,更不能偷偷溜走。這個世代不比我熟悉的一百年後,完全靠我自己的力量,想打聽到通地七,完全就是大海撈針,我只能選擇繼續留在樓少白的身邊。
我心情有些低落,到了傍晚的時候,想起樓少白說過的話,就叫福媽給我梳下頭。
福媽給我盤了個蝴蝶髻,壓在腦後,用兩面鏡子照給我看,十分漂亮。等知道樓少白要帶我出去的事情,一下急得團團轉:“小姐,這可怎麼辦?你身上這衣服不能見客啊,全身也沒一件首飾,就只剩幾雙鞋了。就這樣出去了,姑爺會嫌你給他丟臉。”
我的衣服都被燒光了,只剩昨天換下來洗的一套家常天青色襖裙,還保留了些晚清傳統的樣式,很是寬松,穿了比旗袍來得舒服,所以被關在家裡的幾天,我穿的都是這樣樣式的衣服。現在沒得選擇,自然就換了這件。
我安慰她幾句,聽見外面傳來汽車按喇叭的聲音,起身出去了。
樓少白一身戎裝,很是精神。他果然對我的這身裝扮極是不滿,遠遠我就看見他眉頭又皺了下。
“衣服首飾都燒光了,只能這樣。其實你完全可以不用管我的。真的,樓上房間不能睡了,我跟福媽暫時先睡一起也可以……”
我看見他皺眉就心煩,乾脆站住了腳。
他不語,自己上車了。一邊的衛兵急忙跑了過來打開後車門,朝我敬禮,我只好彎腰上去了。
他帶我去了一家裁縫鋪子。老闆青緞瓜皮帽、長衫馬褂,跟樓少白似乎很熟,一見到他就急忙迎了出來,連聲告罪:“少帥是要幫鍾小姐取衣嗎?哎呀實在對不起,鍾小姐前天才下訂的,時間倉促還沒做好。等好了我親自送上門,哪裡要勞動少帥您過來取……”等看到隨他進來的我,上下打量了下,小心問道,“這位小姐是……”
“我夫人。你這裡有成衣吧?”樓少白一笑。
老闆一怔,臉上立刻堆出了笑,點頭哈腰地到了我面前,“樓夫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得罪。不是小的誇口,老京城大上海出什麼新款式,我這裡立馬就有。小的前幾天剛看了報,知道夫人是池家小姐,和少帥那是珠聯璧合天作之美,正天天墊著腳尖等夫人上門呢,沒成想就盼到了……”
他一邊說,一邊急急地把我引到了一排成衣前。
生意人嘴巴會說,我也只笑而不語。只是對他剛才口中提到的那個鍾小姐又多了些認知。
我隱隱有種感覺,這個鍾小姐十有**就是半夜打電話過來的那年輕女人。看起來樓少白對她還挺寵愛的。不但新婚夜為了她丟下妻子,照這裁縫鋪老闆的口氣,他以前應該還時常陪她來過這裡。
樓少白親自上陣,挑了件玳瑁紅的緞地起玫瑰暗紋旗袍。我無可無不可地接了過來,到裡面更衣室裡換上。
胸罩對現代女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貼身伴侶,但在這裡,除了極少數新潮女子,差不多要到三十年代才會普及開來。我剛到時,怕福媽她們發現我身上的怪異內衣褲,偷偷脫了扔掉。現在的女人都仍要用束胸帕束胸,或者時髦些的,就用一種類似於小馬甲似的短小內衣,在前片上綴了一批密紐,使用時將胸乳緊緊扣住。我戴了一天,實在是被勒得透不出氣,加上身上穿的那種襖裙還算厚實,又寬大,乾脆就沒穿了。現在換上顯身材的旗袍,落地鏡中看見自己胸前就像放鬆彈簧似的鼓凸了出來,因為面料柔軟的關系,甚至凸點了,很是扎眼。
我有點猶豫,在更衣室磨蹭了一會,外面的樓少白大概等得有些不耐煩,竟然撩開了門簾探頭進來,有些不快道:“磨磨蹭蹭你幹什麼……”
他說了一半就住嘴了,眼睛落到我的胸口,頓了一下,扯回了門簾,沒一會,又遞來了件黑色天鵝絨起蕾絲花邊短披風。我接了過來披上,繫好領口的帶子,對著鏡子照了下,遮得嚴嚴實實了。
大概是經常和女人打交道的緣故,我承認他的眼光還是不錯的。這款玳瑁紅的袍配上黑色短披風,襯得我既年輕俏皮又不失莊重。我一出來,不止他看起來眼睛一亮,裁縫鋪老闆更是贊不絕口,把我誇得天上地下少有。
“夫人這樣出去,就是給我這鋪子打活招牌,往我臉上貼金,哪還敢要錢,這就算我孝敬夫人的,往後常來就好!”
樓少白遞錢給他,老闆死活不要。樓少白一笑:“那就記在賬上,和鍾小姐的一道,月底自己去結賬。”
老闆千恩萬謝,一直送了我們出去,直到車子開走老遠,我無意回頭,看見他還在鋪子門口揮手。
離開裁縫鋪子,他又開去一家看起來也是常去的首飾鋪。他在挑耳環手鐲戒指的時候,我看中根簪子,兩端各嵌紅寶石,簪首雕了松鼠葡萄的紋樣,中間鑲了珍珠碧璽,那松鼠造型俏皮極了。就自己拿了過來,對著鏡子插到了後面的發髻之側。他看我一眼,微微一笑。
笑什麼。我腹誹了下,反正也是和那個姓鍾的女人一道記賬,有人買單,我自然不會心疼。
我全副武裝完畢,重新上了車,這才問他:“晚上什麼聚會?”
“慶祝公署成立的酒會。本地一些頭臉人物出面籌辦的,你的那個爹也在。”
他沒回頭,隨口說道。
清帝遜位,中華民國成立後,地方效仿,破舊立新,紛紛將原來的衙門改成公署都統,成立員警廳,新設學務廳,實業廳、商埠局等等,名目繁雜,各地不一。實則換湯不換藥,像淩陽這個地方,自從被樓少白的軍隊攻下後,他就成了這裡的土皇帝,和城中原來的一干舊勢力一道統管著。
一想到我那個爹也在,我那本來就不高的興致更低落了,哦了一聲,沒再說一句話。
我對淩陽城並不熟,自然不知道他開車到哪裡。等停了下來,我聽見他猛按汽車喇叭,彷彿在叫什麼人,就看了出去,見他停在一幢臨街的中西合璧小洋樓前。沒一會,門開了,從裡面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黑了,但小洋樓前的燈照了下來,我看見這女人頭上戴了頂西式堆花雪羽帽,身穿一條百褶裙,頸圍天鵝絨的領巾,肩上披了紫貂嵌邊的外套,腳下踏著烏皮靴。再近些,長卷發,胸前綴了幾朵顫巍巍的花球,指上是光灩灩的鑽石戒指,面目姣好,活脫脫一個二十世紀初的西化小美人。
“少白哥!”
那美人腳步很輕盈,像蝴蝶一樣地下了台階,到了車子旁邊,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