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少白竟然會這樣毫不介意地讓我和這個鍾小姐碰頭,看他意思,還是要一道帶去那個酒會了。
就算是封建社會,好像也有個不帶小妾與正妻一道出席正式場合的規矩,他卻大喇喇地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妻子和情婦一道露面。盡管我告訴自己我根本不在乎,心裡卻仍是有點不舒服。
他這樣不給池景秋任何面子,我幹嘛要隨他擺弄?正在考慮退出的問題,沒想到那美人鍾小姐卻先不樂意了。她自己繞過車前,開了副駕駛座旁的車門,熟稔地坐了進來,這才發現了後座上的我,彷彿跟見了鬼似的睜大了眼睛。
“少白哥!她怎麼來了!”
她的口氣非常驚訝,帶了濃重的敵意。
“她本來就該去的。倒是你,我叫你不用去,你死皮賴臉非要跟過來。去就去了,你別給我惹事。”
樓少白開動車子,隨口說道。
他對這女人果然不是一般的好,被她央求幾句就心軟了帶她過去。
我暗中冷笑了下,巴不得這一對男女立刻就在我面前消失。正要開口說自己頭痛,鍾小姐突然回頭盯了我一眼,朝我笑了下,笑容裡彷彿帶了點詭異。
我一怔,她已是轉頭過去,對樓少白說道:“少白哥,這女人太沒教養了。我有天打電話給她,想問候下她,你猜她怎麼跟我說話的,竟然叫我要在床上好好滿足你,還說盡管開口向她要錢。太可怕了!她這是什麼意思?天啊,我簡直無法想像!一個中國傳統的大家閨秀,她也算是大家閨秀吧,她的嘴裡怎麼可以吐出這樣恬不知恥的話!太惡心了!”
我再次驚訝了。不是因為她當著我的面向樓少白告狀,而是因為當著我的面,操著英語向他告狀!但我很快就釋然了。物以類聚,樓少白能說英語,這個裝扮完全西化,跟他交情匪淺的鍾小姐也能說,根本就沒什麼好奇怪的。況且除了口氣過於誇張,最後說那個“terriblelysick”時,表情彷彿見到條蠕蟲外,她告的狀內容也基本屬實。
讓樓少白知道我曾罵過他們這一對,我現在非但不擔心,反而有了一種報復般的微小快感。
我注意到樓少白一怔,眉頭又皺了起來,從前視鏡裡飛快地瞟了我一眼,臉色不大好。
我無辜地看著他。反正作為一個中國傳統的大家閨秀,我又聽不懂鍾小姐剛才在說什麼。
他和我對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也用英語對鍾小姐說道:“是不是你先惹她了?”
鍾小姐一怔,隨即翹起了嘴嘟囔道:“我就半夜打了個電話想問候她而已。就算吵了她睡覺,她怎麼可以這麼粗魯!少白哥,她不但罵了我,她還罵了你!”
我忍住噴她一臉腸子的沖動,垂下眼不去看前排的兩個人。
出乎意料,我聽見樓少白居然笑了起來,帶了點調侃似地說道:“你會這麼好心?可玲,我告訴你,你別以為她好欺負。她就像……”他稍稍停頓了下,“像一隻小野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向你伸出利爪抓你一臉的血。所以你以後最好別惹她。”
他竟然這麼說我!我有些驚訝,抬起了眼,與他在前視鏡中目光再次相遇。
鍾小姐不高興了,冷笑道:“憑什麼?不就一個鄉下女人?少白哥,你可別忘了,姨媽臨死前,你答應過她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你現在為了她家的地圖娶了她,你本來就對不起我了,現在她欺負我,你還不幫我……”
她說到最後,已是帶了點哭腔。
“我是答應我母親要照顧你的,但沒說娶你。跟你說多少次了,我們有血緣關系,你只是我的妹妹。你也是去留過學的人,這個道理不用我多說了吧?”
樓少白彷彿有些不耐,口氣不大好了。
“我不是你的妹妹,只是表妹!表妹是可以嫁表哥的!我不管,反正你答應過姨媽了!等你利用完她,你就和她離婚!”
鍾小姐大聲嚷了起來。
我的心怦怦亂跳。
弄了半天,這兩個人竟然是表兄妹的關系,不是我原先想像的那種!
車子嘎吱一聲,猛地停了下來,我晃了下身子。
“我早就叫你不要到淩陽來,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你拿我的話當耳旁風,還瞞著我和約翰那種人打交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今天被人炸死了!你再鬧,現在我就送你回去,明天讓人再送你回老家或者去上海,隨你的便!”
樓少白側頭對她說道,這次改用中文了,臉上象罩了層寒霜。
鍾小姐一下軟了,可憐兮兮地低聲說道:“這女人能幫你,我……我也只是想幫你……”
“怎麼了,這是……”我覺得有必要出聲,於是裝作很不解地出聲了,“少白,這位小姐是……”
“鍾可玲,我表妹。”
他簡短應了一句,重新開車向前。
鍾小姐回頭,惡狠狠盯我一眼。
“哦,是表妹啊。少白你也真是的,讓表妹一個人住外面。等家裡收拾好了,讓表妹搬過來住,人多才熱鬧些。”
我朝前視鏡中的樓少白說道。
樓少白哼了一聲,我注意到他望著我的目光裡含了絲叫我不要多事的警告意味。
我現在的心情不知道為什麼挺好的,沖他笑了下,這才收回了目光。
鍾小姐一路再沒生什麼事,我自然也不說話,一路很快就到了公署。
這個地方應該是從前清的衙門改裝過來的,只是大門口的牌子被換成了“淩陽公署”。樓少白剛停車,就有很多人迎了出來,記者的閃光燈也不停啪啪閃著,晃得我眼花。我一眼就看到了池老爺和池孝林也在其中。
寬敞的大堂之內,電燈亮得如同白晝。牆上貼了紅底金字“熱烈慶祝……”一類的口號標語,頂上是垂掛下來的彩球花束。到場的男人有三種打扮,除了像樓少白一樣穿軍服的,就是以市長先生為代表的西式燕尾服,前綴黑結,戴高而平頂的有簷帽。剩下的就都是像池老爺一樣的長袍馬褂。年紀大些的夫人們大多是晚清樣式的繡襖繡裙,年輕些的就像我這樣的裝扮,而打扮出挑的鍾小姐無疑是在場所有人的注目焦點。樓少白被市長先生邀請發表演說的時候,她就傍在身邊,不停地接受記者的拍照,一臉的興奮和得意。
池孝林很快就找到了我,向我打聽早上教堂發生爆炸的內幕。他的消息很是靈通,竟然也知道樓少白去過那裡。我推說不知道,又說樓少白防我防得很嚴。他看了眼像花蝴蝶一樣滿場遊走的鍾小姐,有些惱怒道:“那個女的,是他的表妹?你看看她,和樓少白多親熱?你多學著點,這樣木頭木腦的,怎麼討他歡心?”
我嗯了一聲。池孝林彷彿還想再說什麼,忽然又走了,我抬頭,發現原來是鍾小姐過來了。
“池小姐,少白哥既然娶了你,你就該拿出點樣子。你看看那些不要臉的滿清遺老,一個個都爭著要把女兒塞給他當小妾。你就不去管管?”
鍾小姐雙手抱胸,冷笑著說道。
我順她視線望去,見一個鄉紳模樣的人臉上帶了討好的笑,正和他搭訕,邊上是個面含嬌羞的年輕女孩。
“哦,要是你表哥願意,我倒不介意。我說過了,喜歡家裡熱鬧些。”
我朝鍾小姐笑了下,慢悠悠說道。
鍾小姐氣得頓了下腳,撇下我朝樓少白走了過去。
我懶得再看,也不想池家的人再找上我說話,就往大門口退了些去,望著眼前這滿場穿梭的各種裝扮的男女,忽然又有了時空錯亂的怪異感。
“樓夫人,不要回頭,跟我出來,我不會傷害你的。”
腰後突然被頂上了什麼硬物,我聽見身後有男人壓低了的說話聲。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看向了樓少白的方向,見他被一群人淹沒在中間,根本沒注意到我。由不得我不走,我已經被腰後那硬物頂著往外去了。
出了大廳,庭院裡光線黯淡,衙署門口的人進進出出,這個人就這樣一路無阻地將我挾出了大門。
“你要是想綁架我來威脅樓少白,那就找錯對象了。我雖然是他夫人,但他根本不在乎我死活,裡面那個鍾小姐對你來說更有價值。”
我的後背已經沁出了汗,顫聲說道。說話的時候,我微微側頭,借了衙署門口的燈光,看見這個男人身材高瘦,穿著普通短打衫,頭上壓了頂青色帽子,帽沿下是一張年輕而清的臉,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下,炯炯有神。
他沒說話,反而加快了腳步。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馬靴落地聲,我的心一下狂跳起來,剛要回頭,嘴巴就被那人緊緊捂住,鼻端突然聞到一股異香,眼前一黑,快要栽倒在地的時候,感覺到被那個男人扛了起來。那男人身手十分敏捷,扛著一個大活人,跑動仍十分迅速。
“站住!”
意識朦朧中,我依稀聽到後面樓少白厲聲大喝,我想張口呼救,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用力咬住嘴唇,用痛意抵抗著綿密的想睡過去的那種黑甜的誘惑。
那男人大約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人發現,跑了段路,樓少白彷彿已經追了過來,我覺得自己像麻袋一樣地滾到了地上,耳邊是砰砰的槍響,再也熬不住,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陌生房間的一張床上,邊上是樓少白和一個外國醫生,醫生正聳肩對他說道:“沒什麼大問題,應該是吸入了一種能暫時麻痺神經的迷醉藥物。過了藥性,自然就會醒來。啊你看,她醒來了……”
我動了下還有些暈的腦袋,正對上了樓少白的眼睛。忽然聽見一陣高跟鞋踩地的聲音,這才注意到房間裡還有鍾小姐。
樓少白送醫生出去,鍾小姐就俯身到了床前盯著我,臉色不太好:“池景秋,早知道那男人是來綁架你的,我才不會跟少白哥提!”
我略想了下,也就差不多明白了。大概當時她湊巧注意到我和那個男人出去的背影,以為我們有姦情之類的,為了抓個現行,所以才急忙告訴了樓少白?
現在她一定後悔死了。
看著她一臉的懊喪,我啼笑皆非。不管她出自什麼意圖,反正確實是幫了我,所以我坐了起來,很認真地道了聲謝。
她哼了一聲,倨傲地撇過了頭去。
樓少白進來了,朝她下了逐客令:“可玲,不早了,你回房間睡覺去吧。”
“是我救了她!你還趕我走!”
鍾小姐一臉的不願,反而坐在了張椅子上不起身。
樓少白看她一眼,拿起電話搖了個號碼:“明天記得給我去訂一張到上海的船票,越早越好,頭等艙……”
鍾小姐像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搶過他手上的電話,叮一聲掛斷了,摟住他胳膊撒嬌起來:“少白哥,我聽話不就好了,我不回上海。”聲音嬌膩甜蜜,聽得我一陣雞皮疙瘩冒出來。
鍾小姐終於也走了,只是走之前,回頭又不甘地看我一眼,一雙靴子踩得地板登登作響。
樓少白過去鎖了門,朝我走了過來,剛才面對他表妹時的寵溺和無奈之色就消失了,轉而有些凝重。
“那個男人是誰?”
他坐到了我旁邊,冷冷問道。
我一陣不快。好歹我也剛剛歷過一場劫難,他一開口,就彷彿我又和那男人相約私逃似的,任誰也不會痛快。
“我還想問你呢,樓少白,你有本事抓住人家,不就一清二楚了?明明是你在外面冤家結得太多,我倒楣嫁給了你被盯上,你不反省自己,還好意思來問我?”
我不甘示弱,把他頂了回去。
他像是噎了下,看我一眼,臉上慢慢浮出了絲笑,落我眼中,就是陰笑。
“看來你已經全好了,蹦躂的勁頭很足,我還擔心了你一會……”
他會擔心我?
我冷笑了下,當沒聽見。
“既然你好了,那我們就說點正事……”
樓少白站了起來,踱到桌子前,拉開抽屜,我看到他竟然拿出了一支只有手掌心大小的手槍。他把弄著槍柄,慢慢又朝我走了過來,坐到了我身邊。
“池景秋,早上那把火其實是你自己放的,對不對?你也根本不是藏在福媽房間裡,而是趁亂跑了出去。有人看見你從外面進來。你跑去教堂了吧?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去了那裡?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突然這樣問我,那把玲瓏的槍已經指在了我的額頭眉心。
我腦門一陣發涼,一動也不敢動,睜大了眼望著他。他與我對望的眼幽深而冰涼,裡面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
他今天離去後,為了防止日後萬一福媽那裡說漏嘴,我就已經在她面前裝作無意般地提點過了,包括我扯出的那場童年火災。她聽我提起時,先是一陣茫然,見我堅持,就拍了下額頭,說自己老了,記性不好,大概以前真的燒過那麼一場火。
我自問那個謊並沒什麼大的紕漏,除非真的有人看見我從外面進來。但是……
我很快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我很肯定,當時樓家所有的人都在客廳裡,根本沒人在外。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他不信我,但無法反駁,所以在訛我。
“我不允許我的女人在我面前耍手段。所以你最好坦白交代。我數到十,你要是再不說實話,別怪我心狠手辣。就算打死了你,池老頭又能怎麼樣……”
他冷冰冰地說道,槍口頂得我不由地往後稍稍仰起了頭。
我一咬牙,決定賭一把。賭他在訛我。
“……九,十……”
他慢慢數著,數到最後,彷彿有些意外,一張臉壓了過來,近得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撲灑在我臉龐上的溫熱鼻息,“你真不說?”
“我早上說的,都是實話……”
細密的汗已經從我額頭沁了出來,我顫抖著說道。
他驚訝地看著我,嘖嘖了一聲,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絲我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的詭異的笑。然後,我的眼睛驚恐地睜到了最大,因為看見他握槍的食指竟毫不遲疑地扣了下去。
“不要,啊——”
這一刻我後悔了。早知道承認了就是,就算承認我是一百年後穿越過來的倒楣蛋,也比這樣死在他槍口下要好。
但是已經晚了。
我周身冰涼,血液凝固,尖叫一聲,耳邊聽到清脆的嗒一聲,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軟軟地倒了下去。
居然是空槍……
我手腳發顫地趴在床上,耳邊聽到他狂肆的笑聲,這才明白被他耍了。
“樓少白你個狗日的雜種……”
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我的力氣突然間就恢復了,破口大罵,一骨碌坐了起來,操起身邊的一個枕頭朝他的臉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