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繼續拉扯著,經過監房陰暗而狹窄的通道,一直往裡,直到停在了最盡頭的一道鐵柵門前。裡面一個正蜷縮在角落裡的人聽見腳步聲,急忙回頭,我看見一張布滿了驚恐的臉。
玉堂春!
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樓少白打開了牢門,把我推了進去,自己也跟著彎腰進來。
“景秋,幫我說話,救救我,求你了,看在我們從前的情分上,求你了……”
玉堂春連滾帶爬地朝我撲了過來,顫抖著聲音哀求不停,神情和哭泣沒什麼兩樣了。我注意到他除了前次被樓少白踩傷的手還有些異樣,身上髒點,頭發淩亂了些,別的地方看起來倒並沒有被虐待過的跡象。快爬到我面前的時候,他突然一僵,整個人一動不動。樓少白已經掏出了他送我的那只M1906,槍口正對准了他的頭。
“她對你情深意重,已經救過你了。如果不是我恰巧回來,在司令部的大院裡碰到你和那個同夥,現在你們已經比翼雙飛,鴛夢重溫了……”
這句話,樓少白是帶著笑意慢慢說出來的,但是他整個人散發出的猙獰之意,連我也不禁有些心驚。
玉堂春這一次恐怕再也沒有上次的運氣,必定要死在他的槍下了。他把我拎到這裡,大概就是要讓我親眼目睹他是如何殺死我一心想營救的“情郎”的。
我看著玉堂春,帶了些微微的無奈和憐憫。這個人死不足惜,但這一次,恐怕真的要成枉死鬼了,只怪他運氣不好。
“樓少白,我和這個人……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對我不滿,也沒必要對付他。”
我猶豫了下,雖然明知沒用,還是這樣說了一句,畢竟那是一條人命。
樓少白彷彿根本沒聽見我的話,卡嗒一聲,另只手將套筒拉到了位,只差扣動扳機了。
玉堂春驚恐地盯著槍口,忽然發出一聲悲鳴,猛地看向我,目光中滿是刻骨的怨恨:“池景秋,我被你害了!要不是你,我現在還在外面好好地過日子。你為什麼要招惹我?你這個臭婊子!”
我沒想到他竟突然會這樣罵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爬到了樓少白的腳邊,猛地抓住了他的腿,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少帥,這個女人早跟我睡過了!你要殺我的話,千萬不要放過她!她除了我,外面不知道還有多少相好的。對了,那個受她指使要把我弄出去的男人也是她的相好。她就是個臭婊子,讓你不知道戴了多少綠帽,少帥你千萬不要放過她……”
我駭然。
這世上從來不乏無恥之人,我自然知道。但像玉堂春這樣的,我卻真的是第一次見到。樓少白一進來,滿身沖天的殺氣,他大約知道自己此次必死無疑,所以臨死之前也必定要潑我一身髒水才甘心?
我下意識地看向了樓少白,見他盯著玉堂春,目露凶光,額角青筋微微迸出,抬起一腳把還在歇斯底裡般不停哀號的玉堂春踢到了監房角落,然後猛地轉頭看向了我,一張臉龐密佈陰鷙。
我緊張得心怦怦直跳,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忽然獰笑了下,朝我跨了一步過來,猛地抓住我的右手手腕,力氣大得彷彿要折斷我的手。
“開槍,打死他。”
他把M1906放到了我的手心上,冷冷說道,聲音彷彿浸過冰,淬過毒。
他竟然要我動手殺玉堂春!
我的手指頭一鬆,槍一下從我手心滑落在了地上。
樓少白俯身拾起了槍,粗暴地把我拉到了他的身前,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扳開我緊緊捏了起來的手心,強迫我拿住槍,端住我的胳膊,朝玉堂春舉了起來。
“樓少白,要殺你自己殺!”
我顫抖著聲音,極力想松開手,手卻被他緊緊鉗住。
“怎麼,你是不捨,還是不敢?”我聽見他在我耳邊嘲諷著說道,帶了熱氣的呼吸拂灑過我的一側耳畔,卻叫我全身起了陣寒意,“池景秋,你不像是這麼沒膽的人,那就是不捨了?”
瘋子。玉堂春已經成了瘋子,現在這個在身後緊緊鉗著我的手,強迫我開槍的樓少白也成了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我叫你開槍!”
他彷彿失去了最後的耐性,在我耳邊突然怒吼一聲。我的手一抖,“砰”地一聲,玉堂春的左側臉頰已經多了個黑洞,暗紅的血立刻象打開了龍頭的水,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瞬間就把那張原本秀麗無比的臉浸染得彷彿來自地獄的無常鬼。玉堂春慘叫一聲,頭軟軟地歪到了一側肩膀上,兩只眼睛驟然睜得滾圓,筆直地盯著我,目光怨毒無比。
“池景秋……你會不得好死的……”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含含糊糊吐出了這幾個字,整個人慢慢地側身歪到了地上,不停地痙攣著,血迅速地漫染了一地。
我得了瘧疾般地全身不停顫抖,如果不是樓少白的一隻胳膊還在身後撐著我,我一定也已經癱坐到了地上。這景象,看了會讓人做噩夢的。
樓少白哼了一聲,滿臉厭惡的神情,接過我手上搖搖欲墜的槍,順手朝地上的玉堂春又補了一槍,正中眉心。玉堂春終於一動不動了,死魚般外凸的一雙眼睛卻仍那樣死死地盯著我,叫我不寒而慄。
“你……不是人……”
我盯著樓少白,喃喃說道,此刻的臉色一定白得像鬼。
“手上沒沾點血的,怎麼配做我樓少白的女人。”
他冷冷說道,一隻手架住我,像來時那樣要拖我出去。
“滾開,我自己會走!”
我強壓住心中翻湧的嘔吐之意,推開他的手,咬牙往外而去。
我被帶回去的時候,福媽已經不在了,大概是被趕了回去。在鍾小姐不可思議和幸災樂禍的目光中,我被樓少白直接給反鎖進了房間。
我初見曙光的逃亡計劃就這樣夭折了。被關的整個白天,沒有人送東西過來給我吃,我也完全感覺不到肚子餓。洗了個澡隨意換了件衣服後,我就一直躺在床上,腦子裡像是有車輪不斷在轟轟碾壓而過。
樓少白為什麼會突然回來?我知道他對我可能產生了些興趣。但以他的為人,若說這點對我的興趣就是催促他提前折回的原因,打死我也不相信。或者是他提前得知了我和通地七的計劃,所以匆匆回來阻止?也不大可能。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去省城與那個同是軍閥的汪主席會面的時候出了意外,很有可能就是這意外導致他提前歸來,而我運氣不夠好,這才被正好抓了個現行。
事到如今,我對自己的處境倒不是很擔心,再糟糕也不過就那樣了。我唯一擔心的是通地七。
樓少白下令關閉城門,滿城通緝通地七,是因為湊巧知道了通地七的下落派人去追捕無果,還是已經知道了那個去劫獄的人就是通地七?通地七和池景秋現在又到底在哪裡?他受傷了嗎?
我想來想去,想得頭痛欲裂,卻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心中更是茫然一片。以後該怎麼辦?把我的隱情向樓少白和盤托出,然後指望他能相信我,幫助我去破解詛咒?
不不,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以我和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對他的瞭解來看,他只會嗤之以鼻,認為又是我在玩什麼花樣,我不過自取其辱而已。現在關鍵還在通地七的身上。既然我自己無望再找到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樓少白能盡早找到他。只要知道他的下落,而我還活著的話,辦法總能想出來的。
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下去,我的周圍也暗黑一片,一天水米未進,到了現在,我漸漸終於還是餓得有些手腳發軟,想起來拍門叫人,又懶得動彈,終於只是把身子蜷成一團,縮在被子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的面前是院子裡的那株白梨樹,彷彿又是個春天,梨花飄飄似雪,我到了梨花樹下,伸手接住了潔白的花瓣。梨花樹後,我看見我的父母牽手走了過來,他們都在朝我笑。誰說我母親受了詛咒,得了那可怕的怪病?她還像從前那樣美;誰說我父親拋棄了我們母女?他還像我小時候那樣地愛我。我鬆了口氣,快活地朝他們跑了過去,就像小時候那樣,跑過去向他們撒嬌。突然,他們消失不見了,面前的梨花樹也被一團迷霧籠罩,我陷入了混沌之中。我惶恐地不停走路,卻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心中的迷惘和恐懼壓住了我,壓得我無法呼吸,我用力張大了嘴,氣卻仍透不出來。忽然迷霧消失了,面前依稀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彷彿是楊宇的臉。他看著我的目光中滿是憐惜。
“楊宇,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還是會那樣愛我,對不對?”
我用盡了力氣,朝他大聲喊道。
夢啊,就連在夢裡,我也知道這是個夢。如果不是在夢中,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肆無忌憚地問他這種話。
他朝我伸出了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龐。我就像是浮在了一汪春池水中,被清涼的水柔軟地包攏了起來。
“遙遙,是的,不管你變成怎樣,我都會那樣愛你……”
他笑著說道。
我被一種未可言狀的幸福緊緊地抓住了。我望著他,不停地笑,然後又止不住地心酸落淚。我真是傻啊,他這麼地愛我,我卻為什麼不相信他,結果現在和他相隔百年,我要怎樣才能回去……
我還沒想出辦法,面前的那張臉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我這才看清,這不是楊宇,而是樓少白。
怎麼可能是他!
“楊宇!”
剎那間,我心慌意亂,嘶聲力竭地叫著楊宇的名字。樓少白卻還朝我伸手過來,我一急,狠狠張嘴咬了上去。一種實在的感覺讓我倏然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我不是在做夢,我的嘴裡正用力咬著一根手指,舌尖碰觸到的地方,還有一股怪味……
房間裡已經開了壁燈,樓少白不知道什麼回來了,正坐在我床邊,用指頭蘸了藥膏往我的一側臉頰和破損的嘴角抹,而那根指頭,現在被我緊緊地銜住,他正驚異地看著我,眉頭微微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