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松開了牙齒。他移開手指。我注意到他指腹上除了道牙印,還勾拉出了一道細長的銀絲,是我的口水沾在了上面。我又覺得自己眼角似是還有些淚痕,急忙抬手想用衣袖去擦。他手上卻已經多了塊潔白的方帕,探身過來擦了下我的眼睛,接著又若無其事地低頭,擦自己那根沾了我口水的手指。
我有些尷尬,心中卻禁不住納罕起疑。早上此人還滿身戾氣,彷彿地獄裡的無常,把我關在房間裡自顧揚長而去,現在竟然又彷彿什麼事沒有,心平氣和地往我的臉上擦藥,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想起剛才的那個夢,我依稀記得自己到了最後彷彿在大叫楊宇的名字,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叫出來。若是被他聽到,只怕又要費一番口舌。
我壓下心中的不安,慢慢坐起身,拉好了身上睡得有些淩亂的衣服。見他指頭上又挑了簇乳白色的藥膏朝我的臉伸了過來,有些不習慣地側過臉閃避,卻被他用另只手擋住,強行將我的臉扳向了他,說道:“還沒擦好。”
我屏住呼吸,忍耐地等著他把手指頭上的那簇藥膏都抹到了我的臉頰上,一陣清涼的感覺。他擦完了,又端詳了我片刻。
“那家旅館已經被封了。那個女人和打你的人,現在在牢房裡。你說怎麼處置?”
他一邊說,一邊拿過剛才的那方帕子,隨意抹了下手指上殘餘的藥膏,丟到了一邊,然後看著我。
我說道:“我要是沒記錯,如今也算是共和約法社會了。依照法制就是,問我做什麼?”
他目光微微一閃,神色裡已經帶了幾分嘲諷之意:“看不出來,你倒滿口時新的法制共和。只可惜這一切不過是畫餅充饑,自欺欺人。武昌辛亥之槍炮聲猶歷歷在耳,轉眼國家就不過從愛新覺羅姓氏的手中落入被英美諸國操縱的袁氏股掌中而已。什麼法制?誰的槍桿子硬,誰就說了算。”
我默然。他這話雖然有幾分刻薄,卻也是一語中的。我依稀記得再幾個月,彷彿南方多省就會爆發一場反對袁世凱直系軍閥的北伐二次革命,雖然因為人心不齊一盤散沙而匆匆落敗,但是盤踞各省的軍閥卻各自獨立,此後征戰不停,局勢一片混亂。這樣的世道,談共和法制,確實是癡人說夢。
“楊宇是誰?你做夢還在叫這名字,哭也是為他?”
我還在怔忪間,耳邊突然聽他這樣問我。
我一驚,循聲望去,見他正狀似閒閒地看著我,目光裡卻帶了幾分探究和隱忍的不快。
果然被他聽去了。他沒當場發作,忍到現在才問,已經叫我有些意外了。
“沒什麼……,只是夢到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有些難過而已……”
我避開他的目光,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卻聽他哼了一聲:“早上剛沒了個玉堂春,現在就又出來個楊宇。是不是就是這次幫你去劫獄的那個男人?”
我心中一動。
他這樣問我,也就是說,目前為止他應該還不知道那個去劫獄的人就是通地七。
“你誤會了,真的沒什麼楊宇,只是我夢裡夢囈而已,你聽錯了。”
我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說道。
“那麼那個男人是誰,幫你劫獄的那個?”
他的表情顯然不相信,卻也沒再追問,只是突然轉問起了劫獄的事,口氣像在審問犯人。
“我高價訪來的一個江湖人。”
我照今天白天想好的托辭,立刻說道。
一陣沉默,我略微有些不安,偷偷抬眼看向了他,心咯登跳了一下。他的眉頭擰在一塊,盯著我,顯然是完全不相信我的話。
“池景秋,我本來還指望你對我老實交代的。現在我失望了。你當我是傻瓜嗎?我和那個人過了幾招,此人身手了得,那樣的情況之下也能逃脫,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女人,天大的手段也請不動這樣的高手,讓他冒死只是為去救你那個一文不值的老情人!”
他頓了一下,微微俯身靠近了我,繼續說道,“況且,要是我沒認錯,此人就是上次在公署把你劫走的那個人……我本來還相信了你前次的說辭。現在看來,你們早有預謀,只是被我撞破,你才自己演了一出苦肉戲吧?”說到這裡,他突然冷笑了起來,“我早上也只當那個唱戲的在放屁,現在看來,他說的也未必全是虛話。池景秋,看來我還是再次小看了你。你倒是情深意重的人,新舊兩不忘。要你的新相好冒死去救老相好。那個唱戲的死得倒也值了……”
我心頭一陣惱怒,只是一時又無法辯駁。罷了,讓他誤會我因為舊情難忘去救玉堂春也好,否則就要用更多的謊去圓謊。面對這個男人,我已經有些筋疲力盡,不想再費心力去編更多的謊了。而且在他看來,不管我說什麼,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不是嗎?
我咬了下唇,乾脆垂下了眼,一語不發。
“那個人和你到底什麼關系?你老實交代了,我或許還會既往不咎。你要是再在我面前耍心眼……,你知道,我對你已經夠有耐心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懂得什麼是見好就收。”
我的沉默彷彿惹惱了他,他突然提高了音量,一隻手攏在了我的頸間,迫我抬頭與他對視。
我望著他,深深吸口氣,有些無奈說道:“樓少白,你就是審問我到明天,我也就剛才的那幾句話。”
火星子在他眼中迅速辟裡啪啦地迸濺了開來。他攏住我頸項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我呼吸一下困難起來,耳鼓轟轟作響,頭臉皮膚下彷彿有萬千的細小針頭在不停地紮刺著我。就在我憋得快要透不出氣用力踢打他的時候,他忽然松開了手,我被甩到了床上,趴著難受地咳嗽個不停。
“你的那個新情人,雖然逃走了,但背部受了槍傷,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取不出子彈的。我已經對所有的中西醫館都下了知照。只要他敢去,我就一定能抓住他。除非他不求醫,自己傷重感染而死……但是你放心,只要我抓到他,我一定會把手刃情人的機會再次讓給你。反正已經殺了一個,再多一個,我想你也不會介意……”
他看著我,冷冷說道。
通地七果然受傷了!
全城被樓少白這樣控制著,通地七又受傷了,身邊還帶著個嬌弱的千金小姐,他能躲到哪裡去?萬一真的傷重不治……
我臉色微微一變。
樓少白千方百計想要抓到通地七,並不是要他的性命,只是要利用他一身的盜墓本領。而依通地七的性格和一身的本事,必定也不是甘心受制於人的,這兩人這才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現在他受了彈傷,與其帶著池小姐躲躲藏藏諸多不便,甚至隨時會感染而死,那我寧願他早一點被樓少白找到。只要人在,那就什麼都有可能……
一定是我有點難看的臉色更加激怒了樓少白,他突然站了起來。我抬頭望去,見他陰沉著臉,慢慢地伸手去解自己領口的銅質鈕釦。
我剛才還在為通地七擔心的心思一下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睜大了眼,看著他一顆顆解開了衣釦,甩掉外套和裡衣,然後伸手去解褲腰上的皮帶。
“你幹嘛?”
我坐直了身體,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並不是那麼緊張。
“你說呢?你是我樓少白明媒正娶的女人。以前的我就當過去了,現在竟然還和外面的男人勾搭在一起。那個唱戲的說和你睡過了覺,池景秋,你是真被冤枉了,還是一直在我面前裝清高?嗯?”
他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動作並沒停,望著我目光如電。我看得出來,他在等著我否認。
我自然和玉堂春沒關系,而且我也敢保證,以樓少白的精明,即使他當時相信了,過後一想,肯定也知道不過是那個人在臨死前想污蔑我拉個墊背的而已。但問題是我確實不是處女。現在我即使否認了和玉堂春的關系,看他的架勢,鐵定也是不會放過我的,事後自然一清二楚,到時候他再惱羞成怒地逼問那個男人是誰,豈不是更被動?
我一時無計可施,第一次深深覺到了在一百年前的這個時代,我作為一個非處女,面對一頭沙文豬丈夫時的無奈和鬱悶。
“是還不是,我試了自然就清楚了!早上殺了你的相好,你反正是記恨我了,我也不在乎再讓你多記一樁仇!”
他譏諷般地扯了下唇角,已經脫得只剩底褲,翻身上床一下就把我推倒壓在了他身下,低頭尋我的唇親吻我,一隻手從衣服下擺裡探了進去覆在我胸口,有些粗暴地揉捏起來。
我感覺到了他蓄勢待發的**正緊緊抵著我的身體。
我一咬牙,已經決定承認我和玉堂春睡過覺,把罪都推到這個死人頭上,省得過後再被他逼問麻煩。至於他知道我非處子之身後,也就不外乎三種反應:要麼棄我如敝帚而去,這是我最希望的;要麼暴跳如雷揍我一頓;最糟糕的也就不過出於報復,強上我而已。至於取我性命,估計還是不會的。反正事到如今,只要有命在,那就還有希望。
我用力推開他的頭,中斷了那個幾乎像是在咬我嘴唇的吻,把臉扭向一側,眼睛盯著牆壁米色牆紙上的金色暗紋,開口說道:“樓少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