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把窗簾拉開……”
我聽見母親用微弱嘶啞的聲音這樣叫我。猶豫了下,還是起身到窗前,慢慢拉開了窗簾。
窗外,落日餘暉正鋪滿我家的院子。牆角的那棵老梨樹,花開得正漫。似雪的花瓣紛紛揚揚,永不停歇般地落在浮了綠色滑苔的濕泥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許久沒見陽光了呢……”
躺在床上的母親喃喃說道。
她現在連說話也含糊不清了。如果不是我常年陪伴,可能連我也無法聽清她在說什麼。
不過一年的時間,她的喉嚨已經被蛛毒侵佔。不止喉嚨,周身的每一寸皮膚也是。從頭到腳,密佈了黑色蛛網般縱橫交錯的經絡,凹凸不平,狀極可怖。
去年秋的時候,母親有天拉開窗簾一縫坐在窗前曬日。附近有孩子翻牆想摘梨樹枝頭的果,無意撞見了母親,當場嚇得從牆頭墜落,連聲叫“鬼”,連腿都摔斷。母親及其內疚,自此不管白天黑夜,再也沒拉開過房間的窗簾。
我卻知道,母親本來極美,只是一年前的一天,她的皮膚突然開始變壞,發出紅點,紅點漸漸變黑,然後像野草一樣瘋狂地發須蔓延,爬滿周身,直到現在,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就成了這種模樣。連最好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最後只能歸結於一種未知的病毒,他們稱之為“蛛毒”。
這是一種具有遺傳性的病毒,我的母親這樣。據說,我的外祖母和曾高外祖母也是這樣的。或許以後不知道哪一天,我也難逃這種厄運。
我知道母親應該快要去了,所以長久以來,她第一次叫我打開窗簾,想要感受來自於陽光的最後一縷溫暖和燦爛。
母親當夜就走了,走得很安詳。臨走前,她交給我一個盒子,裡面是一塊半月形的翡翠。
“這是你外婆留給我的。當年她對我說,盼望我能借它改變命運。但我都沒等到,盼望你能,遙遙。”
母親最後這樣對我說。
喪事很簡單。到場的只有半年前離我母親而去的父親和交往了兩年的男友楊宇。我沒流眼淚,父親卻流了幾滴,讓我有些意外,忽然又想笑。
“遙遙,原諒爸爸……”
父親的眼睛有些紅。
我早已經不恨他了。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樣一個形同鬼魅的妻子,即使他們從前很相愛。
“遙遙,搬到爸爸那裡住去吧……”
“你能忍受一個以後可能形同鬼魅般的女兒嗎?”
我看著他,淡淡問道。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有些痛苦地看著我。
現在的我,就和從前母親一樣,雪膚花貌。但是以後,誰知道呢。既然我的母親,外婆,外婆的母親她們都沒逃過這樣的遺傳,誰知道我會不會也這樣?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連我自己都無法忍受,何況是別人?
父親終於還是轉身離去了。我怔怔望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一動不動。
“遙遙……,剛才你們說什麼……”
回去的路上,楊宇開著車,猶豫了許久,終於問我。
我的心微微一抽。
無法再逃避了。與其讓這個我愛的男人往後像我的父親那樣落荒而逃,還不如現在就讓他知道,至少這樣,我還能保持我的尊嚴。
“我母親的樣子,你覺得可怕嗎?”
他微微一怔,隨即勉強笑了下:“伯母,只是得了奇怪的病而已……”
“但這是會遺傳的病。我的外婆,曾外婆,都是這樣。如果我是在我母親發病後認識你的,我絕不會和你一起。所以,我們分手吧”
我的口氣很淡。
車子猛地停了下來。我沒繫安全帶,整個人差點撞到了前檔上。
“遙遙,我知道伯母的事讓你一直很難過,你太累了,休息段時間會好些的,醫院裡你不用操心,我幫你向你的科室領導請假……”
楊宇凝視著我,終於開口這樣說道,然後繼續開車向前。
我慢慢地籲了口氣,有些茫然地靠回了座椅上。
楊宇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畢竟,若不是親眼見過,又有誰會相信今天的如花容顏會變成明日的鬼魅魑魎?
我只休息了幾天就回醫院上班了。那塊翡翠,對著太陽看,中間彷彿有個核心,放射出星狀的圖案,盯久了,我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既然是母親留給我的紀念,我拿去請人鑲了邊,然後用條紅絲繩吊住,當項鏈貼身佩戴。
楊宇開了家公司,本來就挺忙的。最近更是這樣,已經好幾天沒見他了。說自己出差,還要過幾天回來。
和他通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仍和從前一樣溫柔,但我總覺得有些不一樣。
或許是我太過敏感,我嘲笑自己。事實上,從我母親葬禮過後我對他說那一番話開始,我就等著他開口向我提分手。他一直沒有,我其實還該感謝他的。
看完了今天的最後一個病人,我起身想去洗手的時候,門被推開,進來了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我以為是病人,於是坐了回去,示意他也坐下。
“病歷。”
我例行公事地說道。
“蕭小姐,我不是來看病的。”
那人朝我笑了起來,露出黃黃的牙齒。
我略微皺了下眉,確實不是病人。病人不會叫我蕭小姐。
那人看出我的不快,急忙搖了下手,把椅子拖得離我近了些,這才帶了些神秘地壓低聲說道:“蕭小姐,我是個直性子,也不和你繞彎子了。我知道你母親,外祖母,還有曾外祖母她們為什麼得怪病。”
我大吃一驚,猛地睜大了眼睛。
這種可怕的家族遺傳疾病,在我家從來就是個不被提起的痛苦隱秘,知道的人極其有限。這個陌生人,他怎麼會知道?
我有些不快,但這種不快很快就被強烈的好奇和疑心所代替。
連醫學都無法解釋的怪病,他怎麼會知道原因?
“蕭小姐,我姓張,你叫我張三就行。我不是來招搖撞騙的,你絕對可以放心。”張三彷彿看到了我的心思,朝我又呲牙一笑,“你要是有興趣,我就給你說段典故。”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去鎖了門,回來一屁股坐下,開口就道:“蕭小姐,咱們這淩陽,不知道多少代老祖宗的時候,出過個吳蘭國,知道不?”不等我回答,張三自顧又接了下去,“你自然不知道。吳蘭王朝的存在實在太過短暫,不過數十年就湮滅在歷史長河中,正兒八經的史書根本就沒留下關於它的任何記載。據說當年的武蘭王橫征暴斂,聚了一國之寶,知道自己基業不穩,埋藏在了地宮之中。所有修建地宮的工匠和管事都被滅口,地宮的藏寶核心還請了當時最厲害的降頭師下了降。最後只逃出了一個匠人。那匠人後來卻落到兩個追索的武士手上,為求活命,願意畫出地宮的地圖獻上。那兩個武士被貪欲左右,得了地圖,約定日後時機成熟再一齊動手,又信不過對方,就把地圖一分為二,各自保管一半。那匠人到最後自然還是被殺了。不想兩個武士還沒等到動手的時機,吳蘭王朝卻是灰飛煙滅,各自逃散,從此再無對方音訊。”
我斷定這胖子不是瘋了就是看多了盜墓文,皺了下眉,正要送客,張三搖了搖手,正色說道:“再聽我說下去,你就知道了。”
“到了民國初年,軍閥割據,災禍四起。所謂亂世出異象,原本的厚道良民迫於生計鋌而走險,許多祖上有旁門左道之能、奇工秘技之術的更是紛紛操起了老本行。當時的淩陽城,被一個名叫樓少白的軍閥所占。樓少白人稱鐵血少帥,以心狠手辣聞名於亂世。他的父親原是湘軍中的得力幹將,清帝遜位後,自己就拉了人槍打天下。到樓少白接手的時候,更是勢不可擋,成了虎踞一方的著名軍閥勢力。這樓少白攻打下了淩陽歸己所有,目的卻不是淩陽,而是淩陽的地下。他知道吳蘭寶藏的事情。”
“他在淩陽娶了一戶池家人的女兒,在一個人稱通地七的盜墓人的帶領下,終於找到了地宮入口,運了幾車的炸藥過去,只可惜啊,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一代少帥,竟然就這樣英年早逝!”
張三說著,已是嘖嘖搖頭歎息。
如果不是我的心情太過陰霾,我一定會笑出聲來。這個張三,他是在說書給我聽嗎?
“張先生,我下班時間到了。對不起,我對你的典故沒興趣。”
我站了起來,下了逐客令。
“哎,蕭小姐,你別急啊。再聽我說下去。”張三不以為然,“我都說了吧,那個樓少白就是當年吳蘭國的武士後代,他娶妻的池家是另個武士的後代,你外婆的外婆的爹,就是當年那個帶他進去的盜墓人通地七!”
我大吃一驚。
張三見狀,得意地笑了下,更來勁了:“至於我,老實說,我的祖先就當年那個給地宮下降的降頭師。蕭小姐,你別不信,你的老祖宗很有可能已經先於樓少白進過地宮,取走了最招人的東西。偏偏那東西是下過降頭的。據我老祖宗流傳下的說法,第一個碰觸的人,斷子絕孫,就算有女,也代代必遭厄運。你老祖宗空有一身通地和識寶的本領,卻不知道降頭,這才把厄運傳到了你們的身上。”
我立刻想到了此刻就在我心口處懸掛著的那塊翡翠,彷彿有感應似的,那裡突然一熱,但是轉瞬即逝,我以為是我的錯覺。
這太匪夷所思了。我無法相信,後背甚至已經微微沁出了汗。
“張先生,你的典故很精彩。但是我不明白,你的祖先既然也去過地宮,他為什麼能出來?”
我勉強問道。
張三歎了口氣:“蕭小姐,這就是我多年苦苦尋找通地七後人的緣故啊。我的老祖宗,他確實去過地宮,但他是被弄瞎了眼後才帶入的。吳蘭王需要他日後給他解降,這才留了他一命。但他卻完全不知道地宮所在。所以我才苦苦尋找。你的老祖宗當年既然進過地宮取走東西,除了那東西,你家中必定留有關於地宮所在的線索。”
見我臉色難看,張三狡黠一笑,“蕭小姐,你放心,你老祖宗拿出的那東西,再金貴我也不敢碰。我還想要延續香火呢。我只需要你幫我找找,你家有沒有流傳下來的地圖或者其他線索。他日若是尋到地宮寶藏,不但分你一半,我還能幫你解了降頭。”
像是一道閃電劈開黑沉沉的夜空,我的心一下狂跳了起來。
我已經相信了七八分。
一個人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的時候,憑什麼不相信這唯一的機會呢?
我不想像我的母親,外祖母一樣,那樣悲慘地死去。我希望能和我愛的楊宇白頭偕老,生兒育女。
我強壓下微微抖動的手,顫聲問道:“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要怎樣才能解降?”
“很簡單,只要把你老祖宗當年拿走的那東西放回原位,降頭自然就解了。所以蕭小姐,你就算視錢財如糞土,這總不能不讓你動心吧?”
他應得很乾脆。
我立刻點頭。
“好。我回家就立刻找找。這裡沒有的話,我去鄉下老房子裡找。”
張三走後,我紛亂的心情許久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如果張三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母親就是將來的我,毫無疑問。這是差不多一百年來我那個盜墓先祖一脈的女兒的宿命,受了詛咒的宿命,我也必將無法逃脫。
我把掛在脖子上的翡翠拿了出來,托在掌心。翡翠在窗口斜射入的夕陽中看起來一片通透,正中的那點核心更是明顯,彷彿葳蕤生光。
這東西,我母親口中的能改變命運的東西就是我的老祖宗當年從吳蘭王的藏寶地宮中拿走的東西嗎?它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原來招來厄運的竟然是它。可悲的是,它當年應該被我的老祖宗當做寶貝傳給了我的高外祖母,然後就這樣一代代地傳了下來,同時也招來了一代代連綿不絕的厄運。
夜幕漸漸降臨,我終於把它掛回了脖子上去。
這是件兇器,但是從今往後,它卻也是唯一能解我厄運的寶物了。
這個時刻,我忽然又非常想念楊宇。他現在在做什麼?
我猶豫了下,終於忍不住,撥了他的號碼,很快就接通了,只是聽到的卻是一聲帶了些嬌媚的懶洋洋的聲音:“喂,誰啊……”
我一僵,原來如此。
可這不正是我原先就預備好了的嗎?
“遙遙,遙遙,你聽我解釋……”
隱隱的,我聽到那頭傳來了楊宇熟悉的聲音,彷彿帶了些焦灼。
我拿著手機的手有些無力地垂了下來,摁掉了電話。我確實已經准備好了,但是這樣的方式,仍叫我有些難過。
淚卻一滴一滴地從我眼中垂了下來,越垂越多,沿著臉龐匯聚到下巴,濺落在了胸口的薄薄衣襟上,濡濕了那塊翡翠。
心口漸漸地又熱了起來,越來越燙。我低頭,一道奇異的綠光突然從眼前掠過,心口一陣針紮般地劇痛,我甚至來不及張口呼救,人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