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從膳房回來時聽說了白梅的事,雖然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蒼涼,但更多的是覺得白梅咎由自取。做下人的都希望主子溫柔善良、慈悲為懷,但經歷了那麽多風浪,枝繁明白,唯有大小姐這種雷厲風行的手腕才能真正護住追隨她的人。
“大小姐,喝點兒湯提神吧。”
水玲瓏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就看見枝繁拎著食盒站在對面,“現在什麽時辰了?”
“亥時三刻。”枝繁將熱湯端了出來。
“這麽晚了。”水玲瓏放下筆,走到圓桌旁坐下,看著湯卻忽而來了句,“姑爺睡了沒?”
枝繁愣了愣,答道:“不清楚,不過應該沒睡吧。姑爺向來睡得晚,這段時間好像又忙著籌集賑災物資的事,就更沒時間睡覺了。”
水玲瓏想起自己和荀楓因自相殘殺周而複始的輪回,凝了凝眸,“再煲一份給姑爺送去,並一盤木耳炒肉、一份孜然牛肉和一碟清炒野山菌。”這輩子她可勁兒地對荀楓好,她就不信荀楓到頭來還是認為自己把他當牛做馬,漠不關心!
枝繁一時間也不清楚世子妃為何對荀楓這麽好,他又不是真的姑爺。疑惑歸疑惑,枝繁還是去了小廚房。
下了幾天大雨,泥土有些松軟,鞋子踩上去吧唧吧唧作響,水花四濺,烙下腳印。枝繁俯身看了看新穿不到兩天的繡花鞋沾滿淤泥,幽幽一歎。走了一刻鍾,枝繁抵達楓院,門口的張婆子和羅婆子認得她,非常熱情地與她打招呼,只是在瞧見她手中的食盒時都張了張嘴,似是詫異,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達成共識,閉緊嘴巴子!
枝繁權當她們是驚訝自己半夜給姑爺送吃的,沒往心裡去。她拎著食盒敲響了荀楓的房門,“姑爺,奴婢是枝繁,奉世子妃的命送夜宵來了。”
須臾,房門打開,荀楓微微驚訝地接過枝繁手裡的食盒,“哦,請幫忙轉告我對世子妃的謝意。”
枝繁禮貌地福了福身子,“姑爺客氣,奴婢會如實轉告的,世子妃請姑爺保重身體,切忌太過於操勞。”
荀楓瀲灩的眸子漾開一抹暖意,“我知道了。”
“姑爺沒什麽其他吩咐的話,奴婢告退了。”枝繁轉身邁向台階,卻在荀楓也轉身闔上門的那一霎,鬼使神差地回過頭,恰好自門縫瞟見了圓桌上的幾樣精致菜肴。她杏眼圓瞪,原來姑爺在膳房要了吃的呀,大小姐白送了。
夜深,風裡含了絲絲涼意,今年的秋老虎沒往年嚴重,董佳琳走著走著竟出了一身熱汗。她看了看滿腳泥濘,決定先回紫荊院換身行頭。
一進屋,杏兒便迎了上來,“姨娘剛剛去哪兒了?奴婢如廁回來便沒看見您,守門的婆子說您出去了,您是去世子妃那兒了嗎?”
董佳琳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沒看見我手裡拎著食盒嗎?我自然是去公中的膳房了。”
杏兒狐疑地將董佳琳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她鞋面的泥濘上停頓了一瞬,皮笑肉不笑道:“您肚子餓怎麽不叫奴婢跑一趟呢?您好歹是主子,是郡王的女人,這種苦力活怎可親力親為?”從紫荊院到膳房,一路上均有青石板,不可能踩得滿腳汙泥,唯一的可能是,姨娘又跑了不該跑的地方!
董佳琳放下食盒,目光微閃道:“這兩天二少奶奶不舒服,我親自熬了點兒參湯給她補補氣血,也順便在二夫人那兒露個臉,郡王許久沒來了。”
上官虹在府裡時曾經規定,安郡王必須隔三岔五到她房中歇息,可上官虹一走,安郡王便再也沒來過。杏兒神色稍霽,“希望姨娘是真心想邀寵才這麽乾的,否則奴婢不保證姚家二少奶奶不會再來一次!”
董佳琳厭惡極了被人左右的感覺,或許越溫順的人骨子裡藏的叛逆因子越多,董佳琳現在唯一想的就是把杏兒趕出去,“杏兒,我們兩個本來可以好好相處,但你非要自己找罪受,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杏兒睫毛飛速眨了眨,“姨娘這話奴婢聽不明白。奴婢一心為姨娘考慮,即便不被姨娘理解,奴婢也甘之如飴。”
“好一個‘甘之如飴’!”董佳琳眼底浮現十分陌生的情緒,“你要是以為自己的生殺大權掌握在我表姐手裡,那就大錯特錯了。我表姐只是希望在我身邊安個耳報神,這耳報神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別人。下次表姐來,我會告訴她,你趁我不備偷偷勾引郡王,你說,她是冒著風險繼續用你,還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杏兒的臉唰的一下白了。
湘蘭院內,甄氏端坐在官帽椅上,一邊兒嗑著瓜子兒,一邊兒和喬慧聊天,“沒想到啊,夫人居然還活著,這可真是……太震驚了。”
喬慧安靜地坐在一旁,流珠奉上一杯龍井,喬慧捧在手裡,卻是沒喝,“大哥的娘親還活著,大哥肯定很高興。”
“他是高興了,別人未必。”甄氏放下瓜子,意態閑閑道,“你知道冷老太太過世的那天,王爺在哪兒嗎?”
喬慧搖頭,甄氏幸災樂禍地笑道:“王爺呀,在將軍府陪夫人呢!”
喬慧大驚,甄氏又道:“王妃一大早便回了娘家,我道什麽事兒呢。她一個雙身子的,不好生待在屋裡養胎,偏要舟車勞頓,原來是老太太不行了。你說,這麽大的事,冷家會不通知王妃帶上王爺?哎喲喲,我要是老太太啊,臨死都沒能看見女兒和女婿琴瑟和鳴,鐵定死不瞑目!”
喬慧勃然變色,“娘,這……沒這麽可怕吧,或許王爺被什麽重要的事給絆住了,上官燕好像對夫人動過手腳,夫人的狀況大抵不怎麽好。”
甄氏嘲諷地嗤了一聲,“左不過是身子不好,王爺擔心罷了,可王爺又不是大夫,這些年沒他夫人也熬過來了,王爺待不待在那兒意義不大,反倒是老太太含憾而終,死者為大呀,王爺這次……絕對把王妃惹毛了。”
喬慧垂眸不語,這個婆婆雖然很多時候講話不中聽,但偶爾一針見血,譬如這回她對王爺的分析,她就完全反駁不了。
甄氏又拿起一顆瓜子兒,眸光變得深邃,“今後能離王妃遠點兒就盡量遠點兒,這女人發起狂來太可怕了。”
喬慧想起王妃曾經對諸葛汐和水玲瓏做的事,點了點頭,“多謝娘的提醒,我省得。”
這時,流珠打了簾子進來,“二夫人,董佳姨娘求見,說是熬了些參湯,想送與您和二少奶奶喝。”
甄氏勾了勾嘴角,“讓她進來吧。”
董佳琳笑容滿面地進門,行了一禮,“二夫人,二少奶奶。”
阿訣在朝中如日中天,沒少在皇上面前美言安郡王,安郡王受益良多,因此甄氏待董佳琳還算客氣,“自己熬的湯呢?”
董佳琳一邊將食盒裡的湯和餐具取出,一邊恭敬地答道:“是,味道不好的話,夫人和二少奶奶莫怪。”
“有心意就成。”甄氏說這話時,意味不明的目光掃過喬慧的臉。喬慧臉微微一紅,她有段日子沒進廚房了。
“我來幫你。”喬慧約莫覺著不好意思,便站起身去幫董佳琳。
董佳琳攔住她的手,笑著推辭道:“二少奶奶您請坐,快好了。”
喬慧執意要幫她,董佳琳便也沒說什麽,喬慧盛了一碗湯,端到甄氏跟前,卻不知為何,身子突然一抖,湯汁灑了甄氏滿身。
甄氏火冒三丈,陰陽怪氣地道:“你不是大家閨秀嗎,怎麽連一碗湯都端不好?還是你根本就是想落我的臉子?你今晚給我抄《女戒》一百遍,不抄完不許睡覺!”
秀兒倒吸一口涼氣,撲通跪在了地上,“二夫人,您不能懲罰二少奶奶呀……”
墨荷院內,水玲瓏沐浴完畢準備歇息,鍾媽媽打了簾子進來,笑得看不見眼珠子。
水玲瓏就忍俊不禁地道:“什麽事啊,這麽開心?”
鍾媽媽難掩喜色,“二少奶奶有喜了!”
喬慧有喜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整座王府,老太君和諸葛流雲都非常高興,賞了不少人參和燕窩,水玲瓏親自去娉婷軒探望了喬慧。喬慧的小日子推遲了半月,肚子也疼過幾天,有懷疑過是懷孕,想著再等幾天請娘家的徐媽媽來看看,免得找了府裡的大夫,萬一還是沒懷上,甄氏又失望。今兒要不是甄氏提出處罰她,秀兒也不會壯著膽子將這個猜測和盤托出,好在是真的有了!
喬慧說:“多虧王妃屋子裡的白玉觀音,它福澤了整座王府,所以我也才能有孕。”
一時間,關於白玉觀音如何如何靈驗的言論也在王府內不脛而走,大家都說,王妃好福氣,居然得了一尊福澤王府千秋萬代的白玉觀音,這是王妃幾輩子修來的造化。諸葛流雲聽到這些言論,想起上官茜如今的狀況,眸色一深,去了楓院。荀楓很禮貌地接待了他,“父王,請坐。”
諸葛流雲撣了撣衣擺,在主位上坐下,開門見山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父王請說。”
“你娘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小鈺找到她了,她如今就住在將軍府,我想讓皓哥兒過去陪她幾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荀楓微微後仰,透過屏風看了一眼趴在床上也不知睡沒睡著的皓哥兒,有些為難地說道:“皓哥兒自打搬回我這邊就情緒不高,我不確定他能否同意。”
諸葛流雲陷入了沉默,冷幽茹氣他和上官茜,便遷怒於皓哥兒,他能理解冷幽茹的心情,但這對皓哥兒來說太不公平,所以他一方面希望上官茜能感受一些天倫之樂,另一方面也期待上官茜安撫一下皓哥兒受傷的心。
“情緒不高才要出去走走,他依舊每天來府裡上學,晚上我再派人把他送去將軍府,你娘沒多少時日了,我希望在她最後的日子……能有個孩子陪她。”
講到最後,聲音漸弱,幾乎微不可聞,但荀楓還是察覺到了一絲隱忍的顫抖。荀楓很認真地思考了一番後,正色道:“這孩子脾氣倔得很,萬一他講了什麽難聽的話刺激了娘怎麽辦?”
諸葛流雲蹙了蹙眉,“你說得不無道理。”頓了頓,又道:“算了,童言無忌,終歸是她的親外孫,她定是歡喜的。”這便是要強行送皓哥兒去將軍府了。
荀楓面露難色,“不考慮讓娘回府住嗎?”
諸葛流雲神色一僵,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和玲兒的丈夫談話,他是上官茜的女婿,自然是希望上官茜回府頤養天年的,可……冷幽茹勢必不喜,上官茜也不大樂意。諸葛流雲就道:“這是你娘的意思,她習慣了清靜的生活,人多的地方待著不自在。”
荀楓沒再反對,於情於理他都沒有霸著皓哥兒不準祖孫團聚的道理,但諸葛流雲失策了,無論他如何給皓哥兒做思想工作,皓哥兒都不答應去將軍府。諸葛流雲恩威並施依然無濟於事,最後隻得搖頭苦歎,找上了冷幽茹,“你勸勸皓哥兒吧,他最聽你的話了。”
冷幽茹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似嘲似譏道:“勸皓哥兒什麽?勸他去看害我母親死不瞑目的人?諸葛流雲,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
諸葛流雲愁眉緊鎖道:“是我的錯,和她無關,我不該答應你又食言,你要怨就怨我,別怪她。皓哥兒那邊……”
冷幽茹駁斥道:“皓哥兒是她上官茜的親孫,又不是我的!我憑什麽指揮他做這做那?她有本事生了孩子不管,就別指望孩子孝敬她!”
諸葛流雲碰了一鼻子灰,又氣又無可奈何地走出了清幽院,剛走了沒幾步,余伯一臉凝重地迎面而來,在他身後,是滿臉淚水的龔媽媽。
龔媽媽是上官茜的貼身媽媽,這些年風裡來雨裡去全都是她陪著,她一看見諸葛流雲,便撲通跪在了他腳邊,泫然欲泣,“王爺,夫人又難受了,您去看看吧……”
諸葛流雲駭然失色,邁開步子就要離去,偏這時,冷幽茹在岑兒的攙扶下走了出來,“我不許你去!”
諸葛流雲狠狠一怔,龔媽媽也跟著一怔,印象中,她從沒見過王妃如此強勢的一面,但很快她回過了神,“王爺,夫人的情況很危險啊!您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一個人在將軍府,孤單死了……”
諸葛流雲腳動了動。幽茹放開岑兒的手,捂著肚子攔住了諸葛流雲的去路,並冷冷地道:“諸葛流雲,這是大周,你是我冷幽茹的丈夫!我不許你去!”
諸葛流雲定定地看著冷幽茹,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和一個垂死之人較勁。上官茜為了王府折壽的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吧?當初上官茜把白玉觀音給她,她不可能沒認出上官茜吧?他沒怪她隱瞞了她的消息,她倒好,竟不許他見她。莫說他們曾經夫妻一場,又孕育了三個孩子,便是這些都沒有發生,他也不能對一個王府的恩人置之不理,尤其對方已經病入膏肓了!
“冷幽茹,你講不講理?”諸葛流雲強壓下火氣,“她是小鈺和小汐的娘,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對她放任不管。”
冷幽茹步步緊逼,“真的只是這樣嗎?只因為她是小鈺和小汐的娘,所以你動了惻隱之心,而非男女之情?”
諸葛流雲呼吸一頓,凝滯在了胸口,“幽茹,我……”
冷幽茹冷聲打斷他的話,“是不是新婚之夜,你和我圓房之前也是這麽對她保證的?我是朝廷賜來的王妃,於情於理你都必須完成婚禮的所有流程,是這樣嗎?諸葛流雲,你回答我!”
諸葛流雲臉色變了變,“過去那麽多年的事了你還提起做什麽?你別多心,我去去就回。”
冷幽茹忽而笑了,輕如柳絮的笑聲裡夾雜了無盡的嘲弄,“真是世事無常啊,曾經我做了你們之間的不速之客,而今她也要做我們之間的不速之客。你請吧,愛去哪兒去哪兒,我不管了。”
諸葛流雲眸色一深,對余伯吩咐道:“你去軍機處,叫世子辦完公直接去將軍府。世子醫術了得,比我去更能解決問題。”
龔媽媽眼底劃過一絲失望,王爺變了,真的變了。從前他總是把夫人放在第一位,哪怕夫人打個噴嚏,他也要驚嚇老半天,現在,她明確告訴他夫人又不舒服了,而他也清楚夫人的確羸弱不堪,他怎麽狠得下心?
“王爺,夫人現在需要您陪在身邊呀,夫人孤單了那麽多年,吃了那麽多苦,這些,王爺您都想象不到嗎?她被上官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