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金尚宮終於帶來了好消息。穿著灰色僧服的男子卻沒覲見荀楓,而是直接去了東宮。水玲瓏看到男子的那一刻,暗淡的眼底忽而光彩重聚,“大師,你來了!”他們都認為他是姚俊傑,她卻更願意相信他只是借了姚俊傑的名。
男子依舊戴著鬥笠,遮了容顏,卻難掩仙風道骨。他古怪的目光透過白紗,落在水玲瓏瘦削的面頰上,“何至於瘦成這樣?我不是都叫你看了今生的命運嗎?你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做荀楓的妃子,生不下諸葛鈺的孩子,看著諸葛鈺慘死……”水玲瓏呢喃著,臉色一沉,“你說過能改變的!”
男子仰頭,恍然大悟似的,說道:“哦,我說‘或許’,你自己理解錯了。”
水玲瓏皺了皺眉,沒再和他抬杠,轉頭用帕子擦了擦郭焱的臉,“你講了我的、荀楓的、諸葛鈺的,獨獨沒講郭焱的,他今生會如何?”
男子分外詫異的聲音透過白紗傳出,“咦?我沒講他嗎?我不記得了。哦,如果我真的沒講,那一定是因為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郭焱的命運?能救嗎?”水玲瓏急切地問。
“我試試。”男子語氣如常地回答。
水玲瓏腦海裡閃過了什麽,敏感地道:“你提過以我為主導的這一世,與之前以我為主導的任何一世都是不同的,這個‘不同’會否就是郭焱?”
男子坐在椅子上,摘了一顆葡萄送進嘴裡,吃完才道:“嗯,好像是的。”
“但郭焱能改變什麽呢?他自己都快性命不保了。”水玲瓏隱忍著深吸了一口氣,“好了,別談我們的輪回了,反正你也沒那能耐,你救郭焱吧!”
男子一噎,嗆咳了起來,“咳咳……你瞧不起人!誰說我沒那能耐了?我只是……”講到這裡,男子才猛地意識到自己中了水玲瓏的激將法,忙又悻悻地閉緊了嘴巴。
水玲瓏狐疑地眯了眯眼,敢情他有法子卻一直藏著掖著不肯告訴她!男子被水玲瓏機關槍似的目光亂掃一通,笑容有些訕訕,“唉!其實吧,有因有果,你們之所以會墮入無盡輪回,完全是事出有因啊。”
“什麽意思?”
“唉!怎麽說呢,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呢?”男子似乎很是苦惱,沒辦法,大家的智商總是讓他頭疼,盡管眼前這名女子慧根開到了極致,但和他相比依舊不在一個檔次,唉!男子一聲接一聲地歎,半晌,水玲瓏幾乎要用凌厲的目光撕了他,他才起身走到水玲瓏身邊,以大掌覆蓋了她的眉眼……
一座黑漆漆的洞府,怪石嶙峋,山泉流淌,道路有些崎嶇。水玲瓏順著有夜明珠的地方一路前進,越往裡溫度越低,空氣越稀薄,她有種靈魂被抽掉的難受感覺,尤其她怕黑。水玲瓏單手摸上冰涼的石壁,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忍住潮汐般一**撞擊心扉的驚懼,又邁起似灌了鉛的小腿,走進了洞穴。
隨後,似清晰還模糊的談話聲自盡頭傳來。
“你們再確認一遍,他還活著,他沒死!”
“玥玥,他沒有心跳了,也沒有呼吸了……”
“不會的,不可能的!他才多大?怎麽就沒了心跳?我們還沒認回他……慕容……你告訴我……”
“別哭了,他真的去了……”
男人和女人的談話聲,女人小名“玥玥”,男人姓“慕容”。直覺告訴水玲瓏,他們是一對夫妻,死者與他們有莫大的關系。慕容,嗯,水玲瓏記起了荀楓,他的小木牌上就寫著“慕容楓”,這……和她即將看到的畫面有沒有關系呢?
帶著疑惑,水玲瓏的步子較先前大了一些,不知道走了多久,談話聲越來越遠,好像那對夫婦離開了,水玲瓏乾脆提起裙裾飛奔了起來。等她好不容易跑過漆黑的甬道,卻只看見一處幽僻的洞府,有許多穿著暴露的人,拿著一哢嚓就會閃光的東西,時不時放在眼前弄兩下。緊接著,一名戴紅色帽子模樣清麗的少女,指著水玲瓏所在的方向高聲說道:“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傳說中的漠北禁地,史書上沒有記載,全都是代代流傳下來的故事。大家看我指的洞穴,傳說的長生不老之地,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夢遺千年’,據說每走一步都能跨越十年,百步便是千年,當然,這只是傳說,裡邊瘴氣太重,有劇毒,大家可別進去嘗試穿越,剛剛那名不幸遇難的遊客就是一個警告……”
男子拿開覆蓋著她的眉眼的手,嘖嘖地道:“看清那個地方了嗎?”
水玲瓏揉了揉太陽穴,不甚舒服地蹙起了眉,“看清了,那是什麽地方?好奇怪。”
男子望天,幽幽地道:“可以稱之為‘異世’,荀楓就是異世的一縷孤魂,糾葛什麽的我沒那麽多能力讓你看清,我只能告訴你,想要終止你們之間的輪回,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荀楓送回原來的地方。”
荀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他才懂那麽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東西?那麽,剛剛那名玥玥為之哭泣、早逝的男子……就是荀楓?水玲瓏眨了眨眼,難掩惑色地道:“怎麽送?”
男子一連吃了好幾顆葡萄,才若無其事地道:“去漠北禁地,施展陣法,讓他回去。當然啦,前提是他自願。如果他不願意,即便我能耐再高,也拿他無法。還有,禁地裡全是瘴氣,必須有喀什慶的聖火才能安全出入,否則,與他一起進去的人大概都會死掉。”
“聖火……滅了。”水玲瓏無力地按住了額頭。
神廟禁地,晴朗的天空忽而烏雲密布,紫鳶和上官茜同時站起身舉眸望天,如果她們記得沒錯,聖火煉成的那一刻,將引動異常天象,如雷電暴雨。
“快煉成了嗎?”上官茜打著手語問紫鳶。
紫鳶笑著點頭,“應該快了。”
上官茜又用手語道:“那我們安心等待吧。”
話雖如此,上官茜卻無論如何也安心不了,她總覺得會有什麽意外發生。思量間,一道金光劃破蒼穹,亮透了四周光景。上官茜眉心一跳,就見閃電仿識路一般撞向了密室的屋頂!紫鳶勃然變色,凝神聚氣,以極快的速度催動禁術,劈了一道劍氣攔截雷電。
兩種巨大的能量在空中猛烈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破之聲。紫鳶胸口一痛,嘴角溢出了猩紅的血絲。然而,雷電並未因此停止,須臾,又是一道雷電劈向了屋頂,上官茜以箭頭劃破手腕,搭弓拉弦,將箭射向了雷電,一次、兩次、三次……上官茜的五髒六腑被反噬得支離破碎,鮮血像噴泉一般從嘴裡冒了出來。
紫鳶倒在地上,渾身像散了架,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姑姑以所剩無幾的生命對抗雷霆之威,心如刀割,“姑姑……”
不待紫鳶摸索出答案,上官茜便體力不支地癱在了地上。然而,本以為恢復了寧靜的天空卻再次聚集了最為凶悍的閃電。紫鳶暗叫不好,這一擊若是衝開屋頂,諸葛鈺和聖火都將遭到巨大的傷害。
雷電如金龍,所向披靡,讓見過它的人無不懷疑它所具備的巨大破壞力,死亡的深淵漸漸拉開了華麗的帷幔,等著有人跳入它的牢籠。上官茜目光一凜,催動禁術,騰空而起,火紅的衣衫在空中劃出一道亮麗的色澤,若西番蓮盛放在澄碧藍天。
紫鳶勃然變色,“不要啊,姑姑!”
巨響起,乾坤震動,山河呐喊。諸葛鈺霍然睜眼,雙手結印,一粒火種浮現於掌心,他將火種催入神燈內,隨即飛一般衝破屋頂,躍上高空。紫鳶眨了眨眼,就見陽光層層疊疊追隨在他身後,拉開了朦朧一片的天幕,而他的臂彎處,赫然躺著口吐鮮血的上官茜。
“娘……”諸葛鈺摟緊她,淚水濕了眼眶,“你怎麽這麽傻?”
上官茜艱難地抬手,撫上他的臉龐,“聖火是被……上官燕動……了手腳,她對……做神使充滿……了怨恨,所以才……想毀掉……我最在意的人……一切因我而起……現在也由我結束……很好……”
諸葛鈺按住上官茜冰涼的手,淚如泉湧,“不好!一點都不好……這筆帳憑什麽算在你頭上?你救父王,何錯之有?嫁給心愛之人,何錯之有?我告訴你上官茜,不許你再拋棄我!你……你還沒有喝玲瓏敬的茶!你還沒有抱抱弘兒和湲兒……你……”
“你長大了。”上官茜笑著落下淚來,“答應我……一件事,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你……”
諸葛鈺抱緊她,哭得渾身顫抖,“不要……娘,不要這樣……”
上官茜腦海裡仿佛浮現那晚的疼痛與甜蜜,虛弱地笑道:“給我準備……一匹駱駝。”
我要去沙漠,我把自己交給你的地方。
我要讓身骨化作西番蓮,對你永世眺望。
流雲,我從沒失去過你,只因你一直住在我心底。
德宗一年,六月十五,仁賢皇后誕下皇長子,荀楓下令冊封其為太子。
七月,荀楓為仁賢皇后實施腦部手術,仁賢皇后漸漸清醒。
同年八月,水玲瓏進入產期。
諸葛鈺率領一千死士走水路,一路奔向京城,速度之快,陣勢之猛,令人防不勝防。沿路官兵奉旨討伐這支隊伍,卻每每尚未開戰便叫他們溜之大吉。他們志在闖京,並不戀戰,普通官兵根本抓不住他們。歷經一月廝殺與跋涉,諸葛鈺的軍隊終於抵達京城。
華龍宮,歡聲笑語一片,荀楓和挺著肚子的水玲瓏坐在後花園的藤椅上,郭焱蒙著眼睛,四處摸尋三公主。三公主混在一群宮女之中,調皮地逗他,“郭焱,我在這裡呀!”
很幼稚很昏庸的遊戲,郭焱愛玩,水玲瓏和荀楓便愛看。郭焱身子大不如前,玩了一會兒便累得氣喘籲籲,三公主跑過去扶他,奈何他太重,三公主扶不起來。荀楓走過去,把郭焱抱回了藤椅上,並摘掉蒙著他眼睛的布條,溫聲笑問:“肚子餓不餓?”
郭焱虛弱地牽了牽嘴角,“餓。”
荀楓拭去他臉頰上的冷汗,是的,大熱天,他卻冒著冷汗,身體之虛弱不難想象。
“想吃什麽?”
郭焱將頭歪在了他的肩頭,軟軟地道:“想吃父皇和母后做的比薩,闔家團圓的那種。”
荀楓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遞到三公主懷裡,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好,我們這就去做。”說著,朝水玲瓏伸出了手。水玲瓏十分配合地握住,並緩緩起身,親了親郭焱的額頭,“困了就睡一會兒,嗯?”
郭焱幾乎睜不開眼,太累了,卻仍虛弱地笑著,“好啊,你們要早點回來,我真的……好餓。”
水玲瓏笑容燦燦地點頭,任由荀楓牽著離開了後花園。一進入小廚房,水玲瓏便斂起笑容,甩開荀楓的手,默默地切起了菜。荀楓揉面,二人誰也不說話,有幾次,荀楓想開口,但一對上她冷若冰霜的臉又生生咽下了話頭。荀楓用麵團捏了四個小人兒放在比薩上,他、水玲瓏、郭焱和三公主。做完比薩,二人同時收起臉部不該有的表情,再次“恩愛”地攜手走向了後花園。
郭焱正躺在三公主的腿上,聽三公主講城裡的奇聞異事,“哇!那人真的能噴火,我親眼看見的!他一噴就燒掉了一座院子!還有,他的頭頂長了兩個奇奇怪怪的角,有人說,他是傳說中的小龍人!怎麽樣?想不想看?”
郭焱閉上眼,嘴唇已經完全沒了血色。三公主的淚水吧嗒吧嗒砸在他的臉上,嘴角卻依舊掛著大大的笑,“想看的話,我明天帶你去啊,你再多挺一天嘛,我……真的……沒騙你,那個小龍人很有意思的……”她低頭,吻去不小心滴在他臉上的淚水,他依然沒有反應。
“沒吃晚飯吧?你說你這麽大的人了,怎麽就不好好吃飯呢?萬一哪天我不在了,你豈不要餓死?”
“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沒你本公主照樣活得瀟灑!我是中午吃多了,沒消化呢!”
“我才不信呢!你呀,這輩子就這麽點兒出息了,要是離了我,你肯定活不下去!承認吧雲瑤,你貴為公主又如何?與那些宅子裡沒有男人便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無知婦孺也沒什麽分別!”
“郭焱……我以皇室公主的名義起誓,才不做沒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蠢女人!”
三公主笑著,眼底有晶瑩的水光閃耀,“我告訴你,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我不是君子,我答應你的事會反悔的。況且,我早不是什麽公主了,那個誓言不算數的……”
趨吉避凶,想活命,就不要取下來。三公主摸著脖子上紅線串成的黃色玉墜,想起了神秘高僧的話,她仰頭笑開,淚水瞬間從眼角流下來,她一把扯了黃色玉墜,扔進不遠處的魚塘。
剛跨入後花園,水玲瓏腳步便微微一頓,啪!手裡的比薩掉在了地上。
荀楓眉峰一挑,“怎麽了?”
水玲瓏捂著肚子,荀楓就勢看去,只見她所站的位置迅速漫延開一攤水跡,這是……要生了?
荀楓趕緊將水玲瓏抱起,並吩咐宮人道:“太醫!產婆!快!”
城門緊閉,城樓上弓箭手林立,淬了毒的箭頭齊齊對準諸葛鈺的方向。諸葛鈺騎著汗血寶馬,身穿銀色盔甲,氣勢之壯闊,仿若扶風萬裡,揚塵千丈。他舉眸望向城樓中央空蕩蕩的哨崗,啟聲道:“荀楓!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就躲在裡面偷看!有膽子顛覆王朝、奪人之妻,沒膽子出來迎戰嗎?別叫我瞧不起你!”
無人應答。諸葛鈺騎著馬在場地中央踱了一個來回,雙目如炬地盯著遠方,“我數三聲,你再不開門,我就下令攻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