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奕拳頭捏得死緊,太陽穴一鼓一鼓,仿佛連青筋都要爆裂開來,“原來我在你眼裡這麽不堪,父皇在你眼裡也這麽不堪!難怪你總對二弟那麽好,他是你和心愛之人生的孩子!而我,是你仇人的兒子!”
“不是的,奕兒,不是這樣的,你聽母妃解釋,母妃……”水玲瓏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走過去試圖拉住他的手,荀奕卻一把甩開,“我對你那麽好,比對母后還好,你為什麽不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誰都比我重要,不管是諸葛鈺還是荀煥!”
水玲瓏泣不成聲,“奕兒,你誤會了,我剛剛是在氣頭上,所以有些口無遮攔,我心裡……是把你和開心放在同一個位置的!你相信我……”
“夠了!”荀奕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淚水滑落了雙頰,這模樣,便是姚老太君看著也不禁紅了眼眶。姚老太君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皇上,您要保重身子,切不可動怒,動怒傷肝啊!”
荀奕冷冷地掃了水玲瓏一眼,邁步離開了,水玲瓏無聲地落著淚,在姚老太君與她擦肩而過時一把抓住姚老太君的胳膊,咬牙道:“南宮雪,你故意的是不是?我自問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從未做過一件對不起你和姚家的事,你為什麽這麽陷害我?我又是替誰守住的江山?”
姚老太君滿是滄桑的眼底劃過一絲哀涼,沒有立刻回答水玲瓏的話,而是將視線投向遠方,一看,猶如定格在了一朵華麗的牡丹之上,再看,又好似透過牡丹望向了無邊無際的死亡,“老身用了點兒激將法,但親口道出那些刺痛皇上心坎兒之言的,是太妃娘娘自己。”
言罷,姚老太君追上了荀奕,荀奕氣得不輕,坐在炕頭一邊掉淚,一邊捶桌子。姚老太君在他身旁坐下,拿帕子擦了他眼底的淚水,憐愛地歎道:“皇上,太妃在氣頭上,話就說得重了些,您別往心裡去,苦了自己,心疼的卻是太后。”這話是有玄機的,就不知荀奕聽不聽得明白。
荀奕狠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幾乎要嚇暈姚老太君,才又蹙眉道:“老太君,你告訴朕,太妃的話都是假的!她撫養朕不是因為母后拿父皇的遺詔逼她,而是她喜歡朕!這些年她不走也是因為她舍不得朕……”
姚老太君沒想到荀奕對水玲瓏的執念這麽深,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荀奕這回大抵很難原諒水玲瓏了。姚老太君眸光微閃,握住他不停敲打腦袋的雙手,低下頭,靜默不語。這是一種無聲的辯駁,荀奕不傻,他會出來了。
姚老太君倒了一杯茶遞到荀奕手中,並語重心長道:“皇上,請不要陷在莫須有的感情中無法自拔,當務之急是要穩住您的江山帝業呀!”
半個時辰前,姚府門口,馬車內。
水玲瓏挑開簾子往外看,荀奕傾過身子,順勢望去,卻只看到一輛緩緩駛離的馬車,他問:“母妃你看什麽?”
水玲瓏放下簾子,疑惑道:“我在看剛剛上了馬車的人,是房媽媽親自送她出府的,像房媽媽這種地位,便是連我都不一定能得她親自迎送。我倒是不知,姚老太君幾時有這般看重的人了。”
“男的女的?”荀奕追問。
水玲瓏道:“女的,從裙衫的款式和鞋子的花樣來看,應當是已婚女子,可惜我沒看見容貌。”
荀奕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姚家出了三任皇后,早就是大周當仁不讓的第一家族,會認識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不足為奇。”
不知想到了什麽,水玲瓏眉心微蹙,略有擔憂之色,“奕兒,你信不信母妃?”
荀奕微微一愣,“母妃希望我信你什麽?”
沒有不經過大腦便一口說“信”,這是帝王的多疑,也是帝王的謹慎。比起雲禮,水玲瓏覺得年少的荀奕具備許多優秀帝王的特質。
水玲瓏看向荀奕,一本正經道:“如果母妃告訴你,菩提子本身就是一項醞釀了十三年的陰謀,其目的就是要讓梅傾兒入宮為妃,你信不信?”
荀奕大驚,“啊?”水玲瓏幽若深潭的眸子裡浮現一絲晦暗難辨的波光,“你難道沒發現那一夥人很奇怪嗎?那天,柳綠要帶莊夢蝶去找梁太醫,莊夢蝶卻逃一般跑掉了,我叫柳綠跟過去看看,柳綠便借著送粥的名義走向了梅傾兒的馬車,在經過莊夢蝶的馬車時,聽到裡邊的談話……沒想到梅傾兒與你還有這等淵源,聽莊夢蝶所言,梅傾兒單純耿直,那日的偶遇只是單純的偶遇。我更好奇的是莊夢蝶的身份……”
荀奕聽水玲瓏講完,抱著水玲瓏的胳膊憤憤不平,“明明是姨娘,卻假扮乳母;明明是庶姐,卻假扮丫鬟,這些人,真把朕當白癡在耍?”
水玲瓏摸著荀奕因發怒而微微漲紅的俊臉,溫聲道:“奕兒,世上有兩件事最要不得,一是嫉妒,二是生氣。嫉妒是承認自己不如人,生氣是拿對方的錯誤懲罰自己,怎麽想都不劃算,明白嗎?”
嫉妒是承認自己不如人?那他這麽嫉妒諸葛鈺,豈非變相地認為諸葛鈺比他厲害?哼!他才不要!撇了撇嘴,荀奕嘟噥道:“兒子受教了。”
水玲瓏點到為止,不再畫蛇添足。荀奕又問:“母妃,你快告訴我莊夢蝶是誰,你是不是猜到了?”
水玲瓏點頭,“我第一次見莊夢蝶時,她雖掩飾得很好,但我依舊感受到了一股子恨不得將我拆吃入腹的恨意,放眼天下這麽恨我入骨、年紀與我相仿、偶爾發起瘋來便幻覺自己不乾淨的女人……就只有我的二妹水玲溪了。”
“她不是死了嗎?”荀奕本想多問一下水玲溪到底有何慘痛經歷,居然會偶爾發瘋,但不等他開口,水玲瓏便道:“跳河死的,撈上來時屍體都被水泡得面目全非了,還是通過首飾與衣服尚書府才辨認出她是水玲溪,但誰能保證這不是一招金蟬脫殼?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事後叫柳綠密切注意莊夢蝶的動靜,果然不久便發現她利用飛鴿傳了一封信出去,寫的是梅傾兒入宮為妃,落款是‘素素’。”
“素素?”
“她嫁給你父皇后,你父皇賜她的字。”
荀奕乾嘔,“那種又老又醜的女人,真的……曾經是我父皇的妃子?”
“你是不知道她曾經有多美。現在這張臉,肯定是易過容的。”水玲瓏言歸正傳,“她信上寫的是梅傾兒入宮為妃的消息。”
荀奕眉梢一挑,水玲瓏又道:“我疑惑的是,我明明已經攔截了她的信件,且確定她沒再寄出第二封信件,你帶了一名小主回宮的消息,究竟是怎麽走漏風聲的?”
荀奕烏黑的眼珠動了動後,道:“水玲溪是明處的小渣滓,暗處另有幕後指使?”
“不知道呢,現在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水玲瓏掬起他的臉,定定地看進他的眼眸深處,無比認真地道:“宮妃不能左右朝堂,卻能狂吹耳旁風……奕兒,母妃隻問你一句,將來若發生什麽你難以接受的事,你是信你偶然看到的、聽到的,還是信我們十三年一起走過的?”
……
廂房內,老太君見荀奕在發呆,語重心長地歎了歎,“皇上啊,忠言逆耳,老身的話並不中聽,但有一天你會明白老身是為了你好!”
荀奕瀲灩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譏誚,他看著老太君,神色凝重地道:“您叫朕不要陷在莫須有的感情中無法自拔,當務之急是要穩住朕的江山帝業,您的意思是太妃要惑亂朕的江山?”
姚老太君垂眸道:“其實老身願意相信太妃娘娘是正直的清白的,也一心一意為皇上考慮,但皇上您必須記住,您的生身之母只有一位,便是太和殿的太后!除了太后,誰都不可能掏心窩子對您!當然,不掏心窩子不代表有謀逆的膽子,老身只是覺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罷了。”
荀奕端起茶杯,掩住嘴角微微揚起的嘲弄弧度,卻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朕仔細一回想,這些年的確是太過於疏忽母后了。以後,朕會把眼睛擦亮,絕不被那些狼心狗肺的小人蒙蔽。至於江山……依老太君之見,朕應該怎麽做?”
老太君努力觀察著小皇帝的神色,一直沒看出破綻,才又道:“先帝子嗣單薄,朝堂上關於選秀的呼聲日益高漲。其實,選秀未必是一件壞事,那些忠於諸葛鈺和太妃的黨羽,一旦他們的女兒入宮為妃,有了競爭皇儲的希望,他們當真還能心無旁騖地追隨諸葛鈺和太妃?就算願意追隨,但只要他們的女兒在后宮鬥得死去活來,他們也未必能保持鐵板一塊,所以,老身是讚成皇上選秀的,隻一點,皇上絕不能讓湲郡主入宮!太妃和諸葛鈺權勢滔天,將后宮、朝廷抓得密不透風,若他們的女兒成為帝妃,皇上,他們極有可能弑君,扶持小皇子登基呀!”
荀奕心中冷笑,和母妃說的一模一樣,若非母妃提前給他打了預防針,說實在的,就憑他對諸葛鈺的那股厭惡和嫉妒,哪怕他不懷疑母妃,卻也一定會認為諸葛鈺有這等見不得人的心思。荀奕正想著怎麽忽悠這老太婆,外邊,房媽媽一臉陰鬱地打了簾子進來,姚老太君的臉色不好看了,“皇上在這兒呢!你懂不懂規矩?”
房媽媽硬著頭皮,戰戰兢兢道:“奴婢是真真沒辦法了,大夫人鎮不住場子,那個……湲郡主鬧上門來了!”
豔陽高照,寒風凜冽。白熾的光照在湲姐兒臉上,幾乎能看清那半透明的汗毛,她雙目如炬地瞪著眼前之人,用壓抑過後略顯沉重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問:“我再問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府?”
水玲瓏緩緩地合上眸子,又緩緩地睜開,“這是姚老太君的壽宴,你是不是應該先進門給她老人家道一聲賀?”
湲姐兒冷冷地哽咽道:“我今天是來找你的,不是來賀壽的!你去不去給個話就好,我沒工夫浪費在和你的談判上!”
一旁的柳綠吞了吞口水,這是母女嗎,怎麽像一對仇家?不,確切地說是郡主仇視太妃,仿佛太妃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一樣。郡主早產,生下來時才兩斤六兩,所有人都覺得郡主活不了,是太妃不日不夜地精心呵護,也不知操碎了多少心,才讓郡主終於像正常孩子那般有了健康的身體,可這些,郡主都不記得了……
水玲瓏捏著衣袖,雲淡風輕地道:“哀家不可私自離開,若郡主有事找哀家商議,可等宴會結束與哀家一並入宮。”
湲姐兒眼眶都紅了,她很想道出事件的真相,可目光瞟了瞟現場,又生生壓下話頭,“想請太妃娘娘過府一敘罷了,順便,把二王爺的丹藥呈給太妃娘娘。”
咬重了“丹藥”二字,若水玲瓏還聽不明白湲姐兒影射的含義就太說不過去了,但水玲瓏握了握拳,語氣如常道:“哀家先替二王爺謝過鎮北王了,但哀家實在不便前往府中拿藥,就請郡主和諸葛世子將藥送進后宮吧!”
“你……你怎麽可以這麽狠心?你……”湲姐兒的淚水奪眶而出,這個狠心的女人,拋棄他們父子三人那麽多年就算了,為何還要讓父王這麽辛苦?
眼看著湲姐兒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聞訊趕來的弘哥兒急速拉住了她的手,“好了妹妹,跟我回府,那麽多人看著,別鬧了。”
湲姐兒仰頭,將淚意逼回眼底,然後看向水玲瓏,“我問你最後一遍,你當真不與我回府一趟?”
不遠處,有兩道暗影悄然靠近,卻又在假山後停住,駐足不前。水玲瓏眸光動了動,淡淡地道:“你回吧,哀家去不了。”
湲姐兒身形一晃,仿佛絕望了一般,整個人都軟得無法站立,弘哥兒大驚,忙將她抱入懷中,“妹妹!”
湲姐兒盯著水玲瓏,目光凜凜地道:“我不信你聽不懂我的意思,你既然絕情到了這個地步,那麽也別怪我翻臉無情,從此不再與你有任何關系!”
水玲瓏眉心一跳,眼底有極強的哀涼和落寞一閃而過。弘哥兒暗叫不好,衝水玲瓏搖了搖頭,似在勸她別往心裡去。
弘哥兒強行將湲姐兒拽走後,姚府再次恢復了寧靜,偷看的賓客們紛紛從小道溜走,各種竊竊私語不絕於耳,大抵是水玲瓏拋夫棄子貪圖榮華,湲姐兒心有不忿與之決裂雲雲。
姚老太君拍了拍荀奕的手,“孩子,隨我回屋,老身有話要說。”
不多時,柳綠去傾竹院稟報荀奕,“皇上,太妃娘娘不舒服,已經先行回宮了,您與老太君難得一聚,可多與老太君聊聊。”
姚老太君望著柳綠離開的方向,徐徐歎了口氣,“湲郡主是怎麽了,居然把太妃娘娘氣成這個樣子?”
荀奕沉著臉不說話。姚老太君暗暗搖頭,水玲瓏簡直顛覆了她對女性和歷史的認知,雲桑玥乃一代傳奇女帝,可與水玲瓏相比,其傳奇色彩遠遠不足。水玲瓏以卑微的庶女身份嫁給諸葛鈺,誕下一兒一女,後又與諸葛鈺和離,成為先帝的寵妃,生下了體弱多病的二王爺,二王爺究竟是誰的孩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皇家的遮蔽手段已經沒人再去談論,若非今日她故意道出真相,便是連荀奕都會一直認為二王爺是先帝的孩子。史記比較客觀地記錄了水玲瓏的功過,百姓卻不像文官那般理智,上至深閨名媛,下到平頭百姓,誰不是在罵這不貞潔的陰毒太妃?或許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那些人是嫉妒,嫉妒她好命,擁有世上最優秀的三名男子的心,更嫉妒無論任何陰謀陽謀,都無法把她拉下馬的運氣,可那些真的是運氣嗎?姚老太君揉了揉太陽穴,對付此女,必須劍走偏鋒。
“皇上,恕老身直言,湲郡主今日來得蹊蹺。”
荀奕掀開眼皮子,冷冷地道:“她不就是想見她娘嗎?不就是想把她娘從朕身邊奪走嗎?有什麽好奇怪的?”
姚老太君聞言,心咯噔一下,聽皇上的口氣,似乎沒有立刻與水玲瓏反目成仇的意思,被水玲瓏傷得滿心疼痛了還是舍不得,這……真是冤孽呀!
姚老太君說道:“皇上,您不怎麽與湲郡主打交道,不了解她的為人,她和太妃娘娘一樣,極富智慧,極善隱忍,但今天她失態得大鬧姚府,甚至不惜講出與太妃決裂的話,老身以為,王府……怕是出了大事!”
荀奕眉梢一挑,姚老太君趁熱打鐵,“皇上何不派人暗中瞧瞧?”
荀奕想了想,“朕有些累,去廂房歇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