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壽院內,水玲溪嫋嫋娉婷而來,她穿著朱紅色束腰羅裙,白色琵琶襟上裳,無花紋繡圖,敦厚典雅,生生把這個年紀的青澀給壓了下去,便是自詡閱人無數的張院判也被狠狠地驚豔了一把,此女容貌無可挑剔,如若再配上賢德之名,其美譽或許不在當今姚皇后之下。
水玲瓏給張院判行了一禮:“張院判。”
張院判側身避過的同時反而拱手一福:“二小姐折煞微臣了。”
先前他可是一直自稱“老夫”,當著水玲溪的面立馬改了口。
老夫人的目光微微一凝,繼而笑開:“玲溪,到祖母身邊來,讓張院判給你瞧瞧頭上的傷勢。”
水玲溪微微一愣,繼而行至老夫人身邊坐好並露出了感激的笑,老夫人憐愛地摸了摸她耳旁的秀發:“瞧你,走得急了些,不是?”又掏出帕子擦了她額角似有還無的薄汗。
水玲溪有些羞澀地靠進老夫人懷裡,老夫人就笑:“不怕人笑你沒長大?”再看向張院判,“大人可千萬別見怪,這丫頭讓我給慣壞了,出嫁前我得好生拘拘她才是,省得到了太子府還這樣粘人,太子殿下哪來的功夫?”
“哎呀!祖母!”水玲溪的表情越發羞澀了,這一幕“祖孫天倫”也越發溫馨唯美了。
水玲瓏靜靜地坐在一旁喝新出的龍井,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鄙夷,淡淡的,似一團緩緩飄動的白雲,陽光打在她身上,金燦燦的,竟晃出了一圈朦朧的光暈。張院判揉了揉眼,心裡著實疑惑,二小姐傾國傾城、閉月羞花,理應享受所有人的矚目,可為何他還是忍不住朝大小姐看過去了?斂了斂有些跑遠的思緒,他和顏悅色地道:“二小姐秀外慧中,定能和太子殿下琴瑟和鳴。”
老夫人和水玲溪笑容更甚,幾人又你來我往說了些場面話,竟是圍繞水玲溪,仿佛水玲瓏人間蒸發了似的,這一刻,水玲溪的心裡終於平衡了些。
“微臣給二小姐瞧瞧傷勢吧。”張院判走到水玲溪面前,翡翠給水玲溪搭上絲綢帕子,張院判仔細診了脈,目光微微一顫,問向水玲溪:“二小姐近日食欲可好?”
水玲溪如實作答:“尚可。”
張院判又問:“有沒有從前喜歡吃的,現在卻不愛了的?”
水玲溪疑惑,但還是照實說道:“沒有,飲食習慣上並無改變,就是不許我吃味道太重的東西,我有些念。”
老夫人忍不住添了句:“嘴饞的丫頭,還不是為了讓你快些好起來?”
水玲溪低頭淺笑…
水玲瓏就看見張院判的眸光又深邃了幾分,且繼續問:“睡眠呢?有異常否?”
水玲溪搖頭:“不算有異常,除了最開始不能右側臥,會壓著傷口痛醒,現在習慣了,倒也還好。”
“不嗜睡?”
“不嗜睡。”
水玲溪看張院判如此精心,權當是太子妃的身份起了作用,未作他想,反倒是老夫人從張院判的目光裡讀出了些耐人尋味的意思,她溫和地問道:“這孩子的傷勢總不見大好,我心裡堵得慌,還望張院判給個準話,她幾時能痊愈?”
“傷勢痊愈快慢與個人體質和所用藥物有關,恕微臣難以給出確切日期。”
老夫人花白的眉毛一擰。
張院判又解開水玲溪的紗布,檢查了一下她頭部的傷勢,眼神閃了閃,呼吸一頓,又道:“哦,可以不用纏著紗布了,恢復情況不錯,內服藥可停,擦點外用藥膏便好。”
老夫人松了口氣,卻不知為何,心裡打了個突,她還想問,張院判已經起身:“時辰不早,微臣真要回太醫院了,皇后娘娘指了微臣去往沉香殿看診。”
沉香殿住的不正是香妃?老夫人沒多大興趣關心水沉香曾經的勁敵,倒是水玲瓏烏黑亮麗的瞳仁動了動,揚起笑臉道:“可是香妃娘娘身子不爽?”
張院判說道:“是十一殿下。”
水玲瓏的瞳仁一縮,就是那個不小心跑進她房裡,拉著她的手嘰裡呱啦講了一堆含糊不清的話的“小糯米團子”?
老夫人的臉色不大好了,香妃是水沉香的死對頭,玲瓏關心她做什麽?
也不知是不是張院判瞧出了水玲瓏的好奇,不等水玲瓏問,他便接著說道:“十一殿下被貓給撓傷了,還沒查出是誰養的貓,亦或就是隻野貓,香妃娘娘請旨親自負責調查,想來這兩日真相便會水落石出了。”
這事兒…可真怪!具體哪裡怪水玲瓏一時也說不上來。
老夫人不欲多聽到香妃等人的信息,親自送了張院判到門口,再改為讓王媽媽送出府去。
“娘!真的沒什麽!你幹嘛非要搜我的屋子?這傳出去,府裡的下人怎麽看我?”水敏玉攔在執意往內室床的秦芳儀跟前,含了一分不悅地說道。
秦芳儀戳了戳他肩膀:“你呀!給我讓開!裡面如果什麽都沒有,你幹嘛這麽緊張?”
“不是緊張,而是娘你的態度讓我覺得自己受了屈辱!你怎麽能想著搜查兒子的屋子呢?”水敏玉一本正經地駁斥道。
秦芳儀可不會被水敏玉三、兩句話給糊弄了,她厲聲道:“你讓不讓?你不讓的話我派人通知你父親了!我告訴你,我搜出什麽至多罵你一頓,你父親搜出什麽,免不得又是一頓毒打!你可想清楚了?”
水敏玉的瞳仁動了動,兩眼望天道:“好啊!您盡管告訴父親!看他能不能在我房裡搜出什麽!”
“你…”秦芳儀氣得胸口發堵,正要硬闖時,趙媽媽神色匆匆地跑了進來,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她的臉色遽然一變,順帶著惱火地瞪了水敏玉一眼,“詩情!你給大少爺打掃一下屋子!不打掃乾淨不許回來,聽見沒?”
詩情屈膝應下:“奴婢遵命。”
秦芳儀走後,水敏玉的笑容一收,淡淡地道:“我困了,要睡會兒,你且在外候著,等我睡醒了再收拾!”
詩情哪敢不從?況且夫人也沒規定一個時限。就這樣過了大約兩刻鍾,水敏玉慵懶的聲音自房內傳來:“好了,我休息夠了,你進來打掃吧!”
詩情小心翼翼地打了簾子進去,她明白夫人明著讓她打掃,實則是搜查,具體搜什麽她不清楚,她隻管把可疑之處記下便是。大少爺的屋子很寬敞,一目了然,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多寶格、床頭櫃、衣櫃…凡是能藏汙納垢的空間一個也沒放過,卻是一無所獲!臨走時,她不忘瞟了一眼雕花窗欞子,與尋常房間的窗子不同,這窗子有兩層,裡邊的能向一旁梭開,外邊的則用鏤空雕花板死死固定,透氣…卻無法讓人自由出入。詩情狐疑地歪了歪腦袋,不明所以,大概這是時下新流行的窗子?
秦芳儀腳底生風,疾步朝福壽院走去,一邊走,一邊問向趙媽媽:“可查到張院判為何會來?”
“奴婢從福壽院出來時,給了門口的信婆子一個銀裸子,她說張院判是奉了三公主之命來給大小姐複診的!”趙媽媽恭敬地答道。
秦芳儀的腳步就是一頓,狐疑地擰起了眉毛:“給水玲瓏複診?水玲瓏幾時在三公主跟前兒這麽得臉了?”隨即她想起諸葛汐是三公主的表嫂,神色松動了些,眸光卻更加複雜,“鎮北王府真是個香餑餑!”
趙媽媽聞言頭皮就是一麻,她怎麽聽出了些許酸溜溜的意味?難不成夫人後悔搶了大小姐的親事,而錯過把二小姐送入鎮北王府的機會?
秦芳儀的心裡正惴惴不安,祈禱著張院判還沒給女兒診病,就看見不遠處,王媽媽笑嘻嘻地送著張院判往二進門的方向走去,這麽說,診病結束了?
她的心,霎時墜入了無底深淵…
“娘!你今兒怎麽過來了?是要給祖母請安的麽?”水玲溪絕美的眸子裡閃動起絲絲笑意。秦芳儀微愣,女兒已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她沒回答女兒的話,而是焦急地問:“張院判給你看傷勢了?他怎麽說?”很是緊張。
水玲溪笑了笑:“看過了,說沒事,讓我停掉內服的藥。”
都停掉內服的藥了,說明…真的沒事?!嗯,一定是這樣,秦芳儀這才真的松了口氣,反握住女兒的手:“我做了些栗子糕,咱們娘兒倆許久不曾一起說話了,眼看你婚期將至,你所嫁之人乃我朝太子,娘也不是想見你便能見到的。”
都走到這兒了你仍不去探望祖母嗎?水玲溪的眼底流露出點點失望來,她的生母不敬祖母,試問在外人眼裡她的德行又能好到哪兒去?她想說“娘你從前不是這樣不明事理的”,話在肚子裡繞了個彎兒又恍然警醒,其實她娘向來如此,變的是她、和太子妃的心態。她試探地說道:“娘,祖母她…”
“哦,我還做了蜜棗糕,很甜,都是你愛吃的口味,若這些你也不愛,且說你想吃什麽,娘親手給你做!”秦芳儀果決打斷了水玲溪的話,水玲溪的臉色微微一變,又笑著道,“娘做的東西向來好吃,正好我肚子有些餓了呢!”
柳綠、碧青和藍兒三人被帶去福壽院,老夫人今兒心情好,免了她們出府的厄運,每人打了十板子,又罰了三個月的份例銀子,調到雜院做粗活兒,永遠不得接近水敏玉。打板子時,杜媽媽正好吩咐人在雜院搬東西,看見柳綠慘兮兮的掛著淚水的模樣,跟小廝說道:“好歹是大小姐院子出來的。”
小廝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放輕了力道,碧青和藍兒全部昏迷,柳綠還能下地走動。
柳綠感激得熱淚盈眶,跪下給杜媽媽磕了個頭:“多謝杜媽媽開恩!”
“這恩不恩的不是我給你的,好歹大家都在玲香院做過事,不說給大小姐爭臉,也絕對不能落了大小姐的臉,你說呢?”點到為止,旁的,杜媽媽也不願講了,柳綠好端端地被老夫人指去了大少爺的院子,不管實情如何,起碼,一則,大小姐並不怨她,二則,大小姐也沒想法子留她。
柳綠抹了淚,就往府西專供家生子住的院落走去。
小花園的涼亭裡,水玲瓏和水玲清圍著石桌坐下,水玲瓏甚少做繡活兒,倒不是她不會,而是不大喜歡,這點大概遺傳了董佳雪,別看董佳雪是江南女子,蘇繡、湘繡根本拿不出手,好在鍾媽媽先前是良家出身,極善針黹,手把手地教了水玲瓏多年,水玲瓏也算小有所成,至少,教水玲清是綽綽有余了。
水玲瓏指了指水玲清手裡的荷包:“你看,針腳這兒再密一些,才能結實。”
“這樣嗎?”水玲清補了幾針,玲瓏讚許地點了點頭,她眯眼一笑,“我是不是很厲害?”
“是啊,再過三兩年,清兒就會超過我了。”水玲瓏並不吝嗇對她的誇讚,皮格馬利翁效應,受期待的孩子更容易成功。
水玲清喜得咯咯發笑,大概只有在水玲瓏和馮姨娘身邊,她才如此本性。
葉茂擰了兩個食盒過來:“大小姐,您要的糕點。”
“放桌上吧!”水玲瓏吩咐完,枝繁眼疾手快地把兩位主子的針線收進各自的繡籃,並取出食盒裡的糕點,一碟碟擺好,並著筷子、盤子、杯子。巧兒搭了把下手,很快,光禿禿的桌面便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美食:酸甜山楂糕、桂花栗子糕、桂圓妃子糕、糯米飯小酥餅、紅豆元寶酥,和一壺暖香四溢的蜂蜜花茶。
水玲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水玲瓏捏了捏她白嫩的小臉,笑著對巧兒道:“把五小姐的繡品收好。”
“是!”巧兒從水玲清手裡接過繡品,放入籃子裡。
葉茂從另一個食盒裡拿出盛滿溫水的小銅盆子,水玲瓏拉過水玲清的手放入其中,細細為她清洗,眼神柔和得像微風拂過三月的柳條:“喜歡刺繡嗎?”
水玲清想了想,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眸說道:“喜歡和大姐一起刺繡。”
丫鬟們笑出了聲。
水玲瓏也笑:“難道不是跟我刺繡就不喜歡了?”
水玲清毫不避諱地點頭:“是的啊,我就是想跟大姐在一起,不管做什麽都可以的!”
水玲瓏的素手輕輕一握,這段對話好像在哪兒聽過…
“斌兒,你喜歡玩什麽?母后陪你。”
“只要和母后在一起,斌兒什麽都不玩也可以的!”
斌兒…我死後你到底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還在被水玲溪利用?你父皇可還嫌棄你的腿疾?
水玲瓏的心猛烈一痛,眼底有了淚意,一個聲音告訴她:再嫁荀楓一次,這一世你便可以再生下斌兒和清兒!你自己活了他們卻沒有,你為何這麽自私?難道報仇比讓他們來到這個世上更加重要嗎?
“大姐!你怎麽哭了?”水玲清擔憂地問道。
水玲瓏霍然回神,忙擦了眼角的淚:“藥的副作用,眼睛總澀澀的,盯著一個地方久了便會落淚。”不給水玲清揣摩的時間,又道:“那清兒,試想一下我不在,你最喜歡做什麽?”
水玲清認真地思考了一番,道:“要是我一個人的話,我想彈琴。”可是她沒有琴,只是上夫子的課才僥幸摸了幾回。
枝繁遞過毛巾,水玲瓏給水玲清擦了手,就看向葉茂說道:“待會兒把我房裡的琴送到五小姐的院子去。”
“啊?大姐!你已經給了我很多東西了,我不能再要你的琴!”琴…琴都好貴的!
水玲瓏的眼神一瞟,枝繁立馬滿上兩杯蜂蜜花茶,水玲瓏端起茶杯喂水玲清喝了一口,枝繁的眉心一跳,大小姐…太寵著五小姐了吧?這哪像姐妹?完全酷似母親對女兒!
在水玲清受寵若驚的注視下,水玲瓏微笑著道:“我很快就要嫁人了,這些東西帶過去也是個麻煩,不如送了你。馮姨娘會彈琴,讓她教你吧!”
是這樣嗎?水玲清欣喜地笑開,一滴茶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水玲瓏拿起帕子給她輕柔地擦拭,水玲清眉眼一彎,露出了幸福的笑意:“大姐你真好!”
水玲瓏把帕子放在桌上,枝繁眼見兒地收好並遞上一塊新的,大小姐的帕子從來隻擦一次便會更換,對別人是,對自己亦是。
水玲瓏又問:“清兒,你四姐的事你怎麽看?”
水玲清咽下口裡的蜂蜜花茶:“四姐啊,嗯…臨走時我見了她一面,她看起來蠻開心的,想必皇上很英俊瀟灑吧!”
我是想問你不覺得水玲月獲寵很蹊蹺嗎?水玲瓏眨了眨眼,耐著性子問道:“那姑姑的事呢?”
“姑姑啊。”水玲清的眸光暗了下來,“她好可憐哦,懷著孩子出了那樣的事,我聽宮女說,冷宮裡吃不飽也穿不暖,她要怎麽辦?”
枝繁和巧兒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沒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