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之中。
陶舉人怎麽也沒想到, 今生今世還能來到這種地方。饒是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天一夜,他還是猶如在夢中一般。於他而言,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般不真實。
明明一開始設想的不是這樣的……
跟外頭人猜測的不同, 陶舉人其實並未被動用刑罰,倒不是大理寺突然就走溫柔善良的路線了, 而是他這個人壓根就沒必要動用刑法就已經將所有一切都說了出來。自然, 大理寺那幫人精也無需擔心他說謊,只是因為後來扯到了科舉舞弊案,事關重大,這才報到了上頭。
饒是如此,起碼到目前為止,陶舉人還是全須全尾的,看著狀態……還不錯?
那跟天牢裡的其他案犯比起來,自然是狀態很不錯了,又不曾皮開肉綻血刺糊啦的,能跑能走能跳的, 應該算是天牢裡情況最好的人了。
可很顯然, 陶舉人不是這般想的。
他從昨個兒臨近晌午那會兒被帶走後, 一直到今個兒晌午都快過去了,足足一天一夜的時間裡, 已經接連被七八撥人叫去詢問科舉相關事情。差不多的話, 那是說了一遍又一遍,他還不敢掉以輕心, 生怕這次說的跟前幾次有所不同,招來他人的懷疑,因此每次都是提高了警惕,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全神貫注的答話了。
更要命的是, 都這麽長時間了,他連一頓像模像樣的飯菜都不曾吃到過,甚至連水都沒喝幾口。
這有什麽辦法呢?本朝絕大多數的地方實行的其實還是兩餐製,即朝食和暮食。只有那些富貴人家,才是少食多餐的,一天三頓的有,還有一天三頓正餐外加兩頓茶點的。
可這裡是什麽地方?
大理寺的天牢啊!
怎滴,你還指望這裡按時送上一日三餐兩點?你怕是在想屁吃!
事實上,天牢裡非但沒有熱飯熱菜,連冷掉的湯飯都不一定有的。足足一天一夜的時間裡,陶舉人就啃了兩個黑面饅頭,以及半碗很渾濁的水。
沒人故意為難他,在這裡所有人都一樣的。
才這點時間,陶舉人就感覺自己就快活不下去了。
結果,還沒等他歇口氣,牢頭又過來開門了,喚他出去繼續聆訊。
陶舉人簡直要瘋。
剛開始他還算著次數,到如今他真的是懶得計算了,反正就是一**的人過來,對他反覆的問詢,也有專人記錄他所說的話,哪怕並不曾對他用刑,但問詢的房舍裡卻是自帶刑具的,光是偷眼瞧著就有夠嚇人的了。
偏生,他還沒法拒絕。
要問後悔嗎?那是當然的,早在他看到皇榜的那一瞬間,滔天的悔恨就吞噬了他的心,要不然他也不會在衝動之下做出那等魯莽事兒了。
可這世上並無後悔藥。
陶舉人只能很勉強的起身,拖著手銬腳鏈,跟隨牢頭往外走。
是了,要說大理寺的監獄跟京兆府那頭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在這裡所有的案犯都會被帶上鐐銬,完全是重刑犯才有的待遇。他們不會去思考案犯之間的差異,反正這些行頭是人人都有的。
就因為這個,陶舉人哪怕沒被受刑,也有些吃不消了。
再度被帶離牢房,又一次面對全然陌生的人,陶舉人精神萎靡,整個人有氣無力的跪在地上,低垂著頭,一副已經放棄抵抗的模樣。
不其然的,他想起了自己剛考上秀才那會兒,人人都道考上秀才後,就可以見官不跪了。
但如今……
他低頭看著這兩日來不知道跪了多少次的膝蓋,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擠出了一個不知道算是嘲諷還是絕望的笑,再然後,他就聽到頭頂上有人詢問他名諱年歲籍貫等等。
這其實就是官府詢問案犯的慣例,只是此時事關重大,陶舉人才會在短時間裡迎來了如此密集的問詢。
哪怕心裡吐槽得再厲害,明面上他還是不敢造次的,隻老老實實的回答了上頭提出的問題。很快,不重要的問題就過去了,上頭開始詢問關於科舉舞弊一事。
“你狀告本屆會試主考官公然泄露考題進行科舉舞弊,可有實質性的物證?”
陶舉人僵硬著身體,過了半晌才艱難的吐出一個字:“無。”
“那可有人證?”
“無。”
“大膽狂徒,既無物證又無人證,何人給你的膽子敢狀告高官?”
陶舉人也不知道是何人給他的膽量,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破罐子破摔吧。反正他已經完了,又因衝動之下撕毀了皇榜被抓入了大理寺,不搏一把豈不是死得無聲無息?
就算他並非勳貴出身,但因他家在當地也算是望族了,關於衙門牢房裡的陰私,多多少少還是知曉一些的。
旁的不說,本來大理寺這邊都要對他動用刑罰了,要不是他急中生智大聲喊出要狀告主考官科舉舞弊,只怕都不用等到今個兒了,昨個兒便已屁股開花了。
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假如說旁人挨了板子搞不好還能熬過去,但陶舉人不認為自己也可以。他本來身子骨也就挺一般的,還是那種康復能力特別差的。從小到大,要麽不生病不受傷,一旦有個小病小痛了,旁人三五天就能好轉的,他起碼要一兩個月,旁人半個月能好的,他搞不好要半年才能恢復。
就這還是在有大夫有藥物有補品的情況下,假如是挨了杖責丟入監牢的,他覺得自己全無熬過去的可能性。
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他沒辦法接受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受杖刑。
於他而言,這簡直就是將他的尊嚴丟在地上使勁兒踩,就算最終身子骨熬得住,丟了自尊他也沒必要活了。
至於狀告主考官科舉舞弊一事後,他會落得什麽下場……
說實話,他還真沒考慮過這個事兒,也許會徹底完蛋吧?可他都這樣了,沒的說自己的下場那般慘,卻眼見旁人金榜題名策馬遊街吧?
上頭的人又問了好幾個問題,主要都集中在證據方面。
斷案最看重的就是證據,倘若沒有直接證據,就要花費巨大的人力財力和時間,去收集旁的間接證據,還必須讓那些間接證據形成一個完整的證據鏈,不然根本就沒辦法判罰。
誠然,哪個年代都會發生不少冤假錯案,本朝自然也有。但通常情況下,那類案子多半是發生在縣一級的官衙門裡。像大理寺這種地方,斷案是非常謹慎的,幾乎不可能出現冤案。
陶舉人又被問糊了。
等他再度被帶回牢房裡時,真就是一個腦袋兩個大,像這般密集型的拷問,真的特別能夠摧毀一個人的心態,尤其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不會其他人過來審問,甚至他都不敢確定要是案件沒有進展,會不會對他用刑。
他不知道的是,因為此案牽扯過大,案件相關資料已經呈到了聖上跟前。
仔細想想也蠻搞笑的。
去年鄉試放榜之後,陶舉人是滿懷著雄心壯志往南陵郡來的,他盼著自己一朝金榜題名,能夠在殿試之上從容答題,讓聖上一睹自己的錦繡文章。
事實卻是,聖上看到了他所做的證詞,還嗤之以鼻。
“且不論孟藺為人,單就他的腦子,也不可能做出這般蠢事來。”
十三歲通過鄉試,十四歲通過會試,乍一聽是不是特別能耐?興許在普通人眼中是如此,但在聖上看來,也就那樣吧。
但問題是,會試跟前頭幾個考試是不同的,一旦通過了會試,就代表著最差也能獲得同進士的功名。試想想,才十四歲的少年郎,他本身就有這個才能,若是靜下心來再度個三年光景,再下場考試豈不是更有把握?
進士和同進士,這兩者的差別還是很大的。
更別提除了二榜進士外,還有頭榜的三甲!
三年不行就再過三年,即便是六年之後,魏承嗣也不過才二十歲。假如他真能靜下心來認真苦讀,保不準六年之後還真能奪得狀元之位。可眼下……
聖上不光看了陶舉人的供詞,也讓翰林院那頭將幾份考卷送了過來。
就感覺吧,這幾人的學問也就平平,通過會試倒也正常,但真心沒什麽亮點。
“倘若真是孟藺門人,以他的性子必然會壓著學生不讓其取中。三年後甚至六年後再下場,一舉拿下狀元,豈不是更能彰顯其能耐?”
聖上沒什麽興趣的將幾份資料草草的推到一旁,似是吐槽般的跟身畔伺候的宮人道:“就如今這般,甭管是姓魏的還是姓閔的,也就只能得個同進士功名了。閔姓的倒還成,年歲擺在這兒,魏姓的圖什麽呢?他才十四歲,朕便是想給他安排個好差遣,也怕他孩子氣太足給搞砸了。”
本朝還是有講究的,講究一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十四歲通過會試,絕對當得上一句少年天才。問題是,到時候吏部要怎麽安排?要知道,吏部的考核是分成兩部分的,筆試和面試。本來,身為同進士最差也能安排一個縣令當當,但誰敢讓個小孩子當縣太爺當父母官?去翰林院吧,同進士沒資格考試,就算是二榜進士也不一定能通過翰林院的考核,那個難度是遠高於會試的。
換言之,假如陶舉人舉報屬實,那麽孟藺孟老大人就是費盡心思甚至不惜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以及自己一生的清譽,也要將心愛的學生放到火堆上架著烤??
就很有病。
想翻白眼。
偏此時,外頭宮人來報,三皇子求見。
聖上面上閃過一絲明顯得不耐煩,但還是允了他進來面聖。
不多會兒,三皇子就一臉可憐巴巴的表情走進了禦書房:“父皇。”
“唷,這次改成直接來找朕了?不先去太后那頭逛逛?再去你母后那頭瞧瞧?”聖上揶揄的看著自家蠢兒子,明著表示賣慘這招對自己沒用。
三皇子被看透了心思也不尷尬,心說這回跟科舉有關,他得有多傻才會跑去后宮搬救兵?他只是不學無術,又不是跟那陶舉人似的沒長腦子。
想到這裡,他換了個表情,嬉皮笑臉的湊上前:“父皇英明神武,這不是……孟老大人是我好兄弟劉侾的外祖父,我這不是替他打聽打聽。”
橫豎說啥都會被看透的,還不如直接說開了。
聖上隨手操起幾個折子衝著三皇子劈頭蓋臉的砸了過去,嚇得三皇子趕緊捂住了腦殼殼,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罵聲,他才悄咪咪的睜開眼睛。
“自己看!就坐在這邊看!看完了跟朕說一說你的感想。”
三皇子:……
我就是過來幫著打聽下消息,突然被加了功課到底是什麽人間疾苦啊!
**
宮裡的三皇子快崩潰了,宮外的永平王府也在幫著打探消息,又讓劉侾去魏家說下情況,畢竟這事兒繼續下去,作為當事人的魏承嗣以及他那個同窗,都是要被大理寺召見的。
劉侾把話帶到了,之後就急匆匆的跑去找了楊冬燕。
且不提窩頭和閔舉人的懵逼,單說楊冬燕好了,她是真沒想到陶舉人還真就能搞出這麽大的事情來。
人才啊!
“窩頭呢?”楊冬燕回過神來就想去安慰她的寶貝孫子,好在窩頭在短暫的懵圈後,還是轉身跟上了劉侾,在劉侾剛把事情告訴了楊冬燕後,他就過來了。
見到窩頭,楊冬燕頓時心肝寶兒的叫上了,隨即就是好一通安慰和打包票。
“放心,聖上絕對不會相信陶舉人那番鬼話的。”楊冬燕只差沒拍著胸口保證了。
見她這般,窩頭本來略有些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了,隻點頭道:“嗯,我聽奶的,我相信奶!”
那可不?從小到大,他奶從來也沒哄過他,每次說啥就是啥!
窩頭倒是淡定了,可閔舉人是真的淡定不了。
閔舉人今年都三十多歲了,做夢都想考上進士,哪怕沒有進士,同進士也好啊,起碼也能當個縣官了,然後一步步穩扎穩打的上頭,過個十幾二十年的,不得升到五六品官?其實吧,在這個五十少進士的年代裡,才三十多歲就考上進士,已經代表著閔家自他開始,就徹底改換門庭了。
他一點兒也不想出岔子,就想著順順利利的等到殿試那天,穩穩的通過殿試,拿了功名去參加吏部選官。
像那些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人生啊,他統統不想要,隻想安穩過日子。
再說了,他也不像窩頭那般的信任楊冬燕。因此,等窩頭返身追上去時,他倒也下意識的跟上去了,卻是一副魂遊天外的可憐模樣。
別出岔子啊,千萬別出岔子啊!哪怕只是這一屆成績作廢都不要啊!畢竟再來一次,他真心沒把握考中了……
饒是劉侾,這會兒都是忐忑不安的。科舉舞弊是重大案件,假如僅僅是考生單獨作弊,例如夾帶紙條什麽的,那問題還不大,最嚴重的懲罰也不過是終生禁考,通常來說都是直接趕出考場杖責五十的。但要是主考官帶頭舞弊,卻算得上是極為嚴重的特大惡性案件了,這種罪名一旦坐實了,先不說涉案的考生如何,主考官是極有可能被聖上殺雞儆猴,判個滿門抄斬都算尋常了。
那可是他外祖父!就算平常看到就頭疼,那也是他的至親家人啊!
連劉侾都怕了,閔舉人的反應倒也不足為奇。
其實就連窩頭心裡還是略微有些不安的,只是他選擇了信任楊冬燕而言。
唯獨只有楊冬燕,那是一臉的篤定,在安慰好了窩頭後,她還喚了劉侾到跟前,好一番的叮囑。
“回去告訴你爹娘,還有孟家那頭。讓別搞事了,就老實待著,這事兒一定會平安過去的,聖上啊……”
劉侾湊到了跟前,這才聽到了楊冬燕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楊冬燕會揣摩聖心的。
嚴格來說,她真正了解的甚至不是當今聖上,而是先帝。但不得不說,其實站在高處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心理,了解了當老子的,那麽對於當兒子的,也能推測個七八分。
撇開案件本身不論,站在聖上的角度來看,他最痛恨的是什麽?
殺人放火?肯定不是啊,這種事情老百姓覺得是滔天大罪了,但擱在聖上眼裡也就那樣,都談不上什麽大案。
聖上啊,最痛恨的是謀朝篡位,是通敵叛國!
又說這科舉舞弊案,為何說主考官舞弊才是大罪呢?還能不是因為這麽做有悖科舉公正嘛!說白了,不是聖上痛恨這個行為,而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不能讓天下學子寒了心!
但問題是,眼下並不是眾多學子齊齊狀告主考官舞弊,而是一個傻子搞事。
聖上得有多腦殘才會順著那傻子的說法判案呢?別說孟老大人是清白無辜的,就算他真的把會試考題泄露出去了,那也不能這麽斷案呢!
試想想,本來沒人提這個事兒的,聖上要是坐實了科舉舞弊,就是拿朝廷的臉面往地上丟。再然後呢?科舉失去了公正,學子必然會鬧事,補考一屆耗時耗力,還得證明這次就一定的公正的……
他圖什麽?
哪怕孟老大人真的做了這樣的事情,聖上也只能將此事往下摁,先拿個小本本記下,回頭找個別的理由把人給滅了。反正,怎麽著都比直接公開科舉舞弊要來得強。
最重要的是,搞垮孟家是毫無意義的。
孟家滿門清貴,嫡系子孫多是在翰林院、國子監任職,也有在禦學給皇子皇孫們上課的,更有出去自個兒開學館的。讚一句桃李滿天下真的一點兒也不為過。
要衝著這種家族下手,那是會引起眾怒的。關鍵是,弄垮了孟家對聖上有什麽好處啊?
有那精力,還不如把四大異姓郡王給搞了,起碼能收回爵位和軍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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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冬燕很確定聖上不是傻子,哪怕是個傻子好了,也不能做這種吃力不討好,有百害而無一利的蠢事兒。
“……反正就兩個可能。要麽,事情是假的,聖上肯定不能寒了群臣的心。要麽,事情是真的,那麽聖上必然會比其他人更著急的將事情可勁兒的往下摁,然後過個七八年十幾年的,秋後算帳找個其他罪名把人恁死!”
不然呢?
發聖旨說他在位期間真的發生了特重大的科舉舞弊案?對他有什麽好處?聖上不要面子的啊?
劉侾被說服了。
“反正你回去跟他們說,安安分分的待著,千萬別搞東搞西的。別等下本來沒啥事兒的,蹦躂的太厲害反而礙了聖上的眼兒,就算眼下不收拾你,誰還不會秋後算帳呢?”
說到秋收算帳的時候,楊冬燕眼神複雜的看了劉侾一眼,嚇得劉侾菊花一緊:“老祖宗怎麽了?”
“我聽說,你打算帶窩頭去秦淮河畔看風景?”
劉侾本來是想點頭的,但強烈的求生欲讓他在脫口而出的瞬間改了口:“沒那回事兒!就算我本來想著帶小弟欣賞一下江南風光,可他都考上了,接下來不得好好準備殿試?就算殿試通過了也得繼續用功,我知道的,他沒空!”
“他沒空你有空?”
“我也沒空的,我……我去孟家幫他抄書!!”
兩害取其輕嘛!饒是劉侾再怎麽討厭謄抄書籍,在感受到巨大的威脅後,本能的選擇了相對而言比較安全的選項。
活著不好嗎?
終於,楊冬燕放過了他,還很嫌棄的衝他擺擺手:“走吧走吧,記得把我的話帶到。”
劉侾狠狠的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撒丫子狂奔著離去。好家夥,那架勢分明就是身後有鬼攆著。
楊冬燕不稀罕搭理這個曾經愛過的孫子,又安慰了窩頭幾句,見站在院門口的閔舉人一副快閉過氣去的模樣,索性開口留他在客院小住幾日。
閔舉人一口答應,反正這會兒他就算回到客棧也肯定休息不好了,倒不如縮在老魏家,萬一還有救呢?
那肯定是有救的。
事實上,大理寺壓根就沒派人帶走他倆。
道理很簡單,泄露考題和買考題能是一樣的罪名嗎?就好比受賄和行賄,依著本朝的律法是只有受賄才算是犯罪的,嚴重的可判斬立決。而行賄最多也就是沒收非法所得以及用錢換來的好處,並不會處以刑法。
反正大理寺那頭從來沒將這倆小蝦米放在眼裡,今個兒假如孟老大人的罪名坐實了,翰林院那頭自然會將二人今科成績作廢,還有可能給予終生禁考的懲罰,但那跟大理寺有什麽關系呢?
倒是陶舉人,在牢裡待到第四天時,終於迎來了第一次受刑。
杖責一百。
考慮到對方是文弱書生,特赦分期執行,每次行刑二十,間隔五日行刑。
這個考慮是沒錯的,就普通人而言,一口氣杖責一百是真的會死人的。別看劉侾當初被他爹打了好多下也不過只是臥床躺了七八日,但問題是,劉二老爺是沒有受到過專業訓練的,再說他本身還是個文弱書生,最重要的是,劉二老爺打劉侾用的是戒尺,大理寺行杖刑用的是手臂那麽粗的木棍。
甚至極有可能都不等一百杖打完,打到一半的時候,只怕陶舉人就涼了。
面對上頭下達的命令,大理寺這邊高呼聖人恩澤,然後從善如流的傳召了陶舉人準備執行首次責罰。
但這裡有個問題,像這樣以懲治為主的杖刑,還是由大理寺這邊執行的,那就必須跟著律法的規定的走。也就是說,對於力道、打擊的部位都是有了明確規定的。
要知道,在前朝杖刑是一通亂打沒有章法的,這就直接導致了哪怕隻杖刑十下,都有可能死人的情況。還有人假公濟私,故意往脊梁處打,人倒是沒死,卻會造成終身癱瘓。
也因此,本朝對杖刑有了非常明確的規定,一旦逾越了,那麽執行杖刑的差人就會受到同等的處罰。
這個規定就是,杖刑的范圍只能是臀部。
……還要光著屁屁打。
當然,哪怕言明了是當眾處罰,其實也不是拖到菜市口熱鬧處打的。本來,應該是放在大理寺裡,那麽看到的也就只是大理寺內部的人,而這邊正常來說沒人過來的,倒也還行。
可大理寺卿不按牌出牌,他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曲解了上頭的意思,愣是把陶舉人拖到了貢院前的空地上,按在長凳上痛打。
打完了再拖回大理寺,然後過五天后再拖回來繼續打,儼然是打算把這事兒做成一個長期的活動。
於是,貢院前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熱鬧,小攤小販們包括附近的客棧、茶館掌櫃們都樂開了懷。
本來就是啊,這都放榜好幾天了,按理說貢院這頭就該涼了,甚至很多落榜的舉人們都收拾行囊離開了。這邊的商戶們只能盼著下屆科舉了,結果就迎來了新的驚喜。
太感動了,大理寺卿真的是個大好人啊!
大好人大理寺卿:……
他只是不滿於恩師遭人汙蔑,這才忍不住搞了點兒小動作。當然,更誇張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像之前聖上的旨意尚未下達,他甚至摁住了想要搞事的手下,讓接連好幾撥負責盤查的人都看到了全須全尾毫發無損的陶舉人。
至於後來嘛,不是聖上說的要當眾處刑嗎?大理寺那頭,平常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除了自己人還是自己人,再說大家事情還多,經常跑到外頭去,怎麽能稱得上是當眾行刑呢?
就連聖上知道後,也只是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就擺擺手,算是默許了大理寺卿的小動作。
沒辦法,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誰讓陶舉人搞到了大理寺卿的恩師頭上?那位才是孟老大人真正的學生,在他跟前受教了二三十年的那種得意門生!
這個時候,陶舉人還不知道他已經犯了眾怒。
其實,先前他得罪了楊冬燕是無所謂的,哪怕開罪了整個永平王府都沒什麽的。因為他們是屬於武將那一脈的,即便跟孟家成了姻親,但事實上永平王府是沒辦法支使文臣那一脈的人。
簡單地說,陶舉人若是將來做了官,那肯定也是文臣那邊的,永平王府根本就折騰不到他。反過來,他如今開罪了孟老大人……
孟老大人本身倒是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但你不能保證他的學生也是吧?他教導了太多太多的學生,這其中只要出幾個小心眼愛記仇的,陶舉人就涼透了。
也就是說,就算聖上沒有明確的表示要他終生禁考,他的仕途也就此結束了。
讀書人記起仇來,可比武將們更嚇人!
武將們都是有仇當場就報了的,讀書人那可是信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你害怕不?
這個時候,陶舉人還不知道這些隱秘,但他已經快涼了。
當然不是因為杖刑,大理寺卿明確的覺察到聖上並不想弄出人命來,他又怎會暗中搞事呢?事實上,他不但支會了行刑者收著點兒,還在行刑結束後讓人喚了仵作幫忙上藥。在大理寺內,仵作就是兼職的大夫,還真別說,除了有時候力道太猛之外,人家的醫術挺不錯的,還是零差評的存在,反正比別的大夫名聲更好。
如此這般,沒等陶舉人行刑結束,殿試就開始了。
閔舉人驚嚇了好多天,加上他本身才華也就一般,要不然也不會隻吊榜尾了,因此在殿試過程中,既能說是發揮失常,也可以說是正常發揮,反正最終未被取中,也就是同進士了。
窩頭的心態是真的好,但有一點,他的才華其實是經不起推敲的,尤其在涉及到時政題目時,自身的年歲和閱歷會限制到他的答題。
假如不知道他的年歲,單看他的卷子,就會感覺這個人眼界比較窄,目光也不夠長遠,還帶著一股子天真做派。
少年嘛,看到的世界非黑即白,往往沒有成年人的圓滑。偏生,處在官場之中,人情世故是一門必修課。
本來,假如沒有陶舉人那樁事兒,以聖上的性子,在看到這份卷子時,絕對會跳過的。跳過既不取中,也就是默認的同進士了。
可就因為陶舉人搞得那些事兒,窩頭在聖上心中留了點兒痕跡,反正他是知道了有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郎通過了會試,還曾親眼看了窩頭會試時答的卷子。就感覺這個少年郎是個可造之材,一時間就有些遲疑。
不取中閔舉人是無所謂的,同進士最差也能謀個縣令當當,他三十幾歲當縣令也合適,在那個位置上先乾兩屆,也就是六年時間。差不多四十歲的時候可以升一波官,這樣年紀、閱歷、資歷都有了,哪怕沒有什麽大的功績,一樣能憑時間熬出來。
但窩頭呢?
殿試跟科舉當中的其他考試最大的不同是,並非是糊名製的。也就是說,聖上是能看到誰答的卷子,也會根據對方的年歲家世相貌等給出最後的評判。
亦如當年劉二老爺應考時,以他的才能其實可取中也可不取中,但假如不取中他就只能放外任了,聖上不願意永平王府的嫡子去外頭,因此特地給他提到了二榜,又私底下同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打了招呼,最終劉二老爺就被塞進了翰林院,一呆就是二十年。
輪到劉侾的親哥哥劉仁時,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但窩頭又不是郡王府的子嗣,甚至就算是郡王府的子嗣,只要不是嫡子,聖上才不管他們如何。
不過嘛,想起先前那樁飛來橫禍,再瞅著窩頭那瘦瘦小小矮矮的身形,聖上猶豫了一下,給他取中了。
行叭,二榜和三榜也沒差,不過這回倒是不必去翰林院了。
殿試跟其他科舉考試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成績是當眾公布的。也不能說是成績,就是頭榜的三名以及二榜取中的,都會當眾公布,剩下沒念到名字的,便是那同進士。
另外,頭榜三甲是必去翰林院的,且一去就有官職,不像其他二榜進士還得附加考核,就算考中了留下了,那也得從最底層的庶吉士開始做起。
庶吉士是無品無階的,要三年後通過散館考核才會再度任命官職,或是留在翰林院或是放外任,一切又要重新開始。
當然不是說去翰林院不好,那地方好得好,就是太清貴了,沒有實權。
不過,這次聖上壓根就不給窩頭參加翰林院考核的機會,他直接點了窩頭的名諱,招他上來,假意一番考校之後,又誇了他一番。再之後,聖上便當眾宣布,魏承嗣成為了三皇子專屬的侍讀學士。
窩頭懵了,其他人也懵了。
三皇子本人是不參加殿試的,整個科舉就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不過,從今往後就有關系了,就有內侍奉旨去禦學報喜,恭喜三皇子喜得一名專屬的侍讀學士。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聽到消息的三皇子:……滿臉髒話。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人猜到陶舉人為啥破罐子破摔嗎?答案明天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