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唯唯出了萬安宮,人還在暈乎乎的。直到趙宏圖上來請重華坐上龍輦,她這才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整個人還八爪魚似的緊緊趴在重華懷裡,臉騰地就紅了,手足並用一陣掙扎,忽覺寒意刺骨,趕緊換了羞羞答答的樣子,十分不好意思地道:「陛下恕罪,微臣不是有意冒犯……」
果然是用過就丟嗎?重華原本就心情糟糕透頂,看了鐘唯唯的樣子更是一陣寒涼,猛地將她推離自己的懷抱,再狠狠將手裡的長刀擦著她的裙邊擲入地面,面無表情地冷聲道:「你的確罪該萬死!若不是你,朕和太后也不會吵鬧得如此厲害!」
長刀被他這一擲,半截刀身沒入土中,餘下部分嗡嗡作響,鐘唯唯看著帶血的半截長刀,心中百般滋味難言,最終只有惶恐一句:「陛下恕罪。」
分明半點不怕他,半點不把他放在心上,卻裝得這樣像。重華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地上了龍輦,揚長而去。鐘唯唯緊跟其後,一路總有隨行宮人趁她不注意時偷偷瞟她,畢竟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母子相爭是不常見的大事,尤其是中間還捲進了她。
鐘唯唯一點不在乎,誰偷看她,她就回人家一個燦爛的微笑,倒讓偷看她的人不自在起來。她悄悄挪到趙宏圖身邊,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和他商量:「今天這事兒如果傳出去,對兩宮都不大好,還是應該下令,讓他們不該亂說的別亂說。」
韋太后固然不講理,但對重華的影響更大,他才登上帝位,不但年輕,而且根基不穩,忤逆生母並砍殺生母身邊近侍,傳出去怎麼都是個暴戾不孝的壞名聲。
趙宏圖精得和猴兒似的,見重華雖然臭著一張臉,但並沒有明確反對鐘唯唯的主意,便知道他是默許了,當即去處理這事兒,嚴令當事人和目擊者三緘其口。
重華心情不好,導致整個清心殿都氣氛壓抑陰沉,所有人做事都屏聲靜氣,輕手輕腳,就怕招了他的嫌。鐘唯唯以往總是能溜就溜,能走就堅決不留,今天破天荒地留下來,老老實實坐在重華給她安放的書案後面,自覺地擔當起起居郎的職責,拿著筆記錄重華的言行舉動。
重華只當她不存在,一點目光都懶得分給她。他一氣召見了好幾個大臣,議了好幾件事,雖然語氣有些急躁,但也算是有條不紊,理智務實。
大臣們對於鐘唯唯已經很熟悉,並沒有人質疑她怎會在這裡出現,甚至還有人趁空和她打招呼:「小鐘,好久不見,你還好?」
鐘唯唯含著笑一一回禮,還和人家寒暄:「聽說您添了孫子,恭喜了。」「還愛喝茶嗎?秋茶得了,改天制些給您送到府上去。」「令郎文采斐然,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少年俊才……秋闈要下場了嗎?」
聊得正開心,就聽重華冷哼一聲:「內臣結交外臣,是什麼罪?」
得,所有人都閉緊了嘴,再沒有敢和鐘唯唯打招呼寒暄,都是公事公辦就退了出去。鐘唯唯也不在意,安靜地做她的事,起居郎的差事,她自跟隨永帝以來就一直在做,做得輕車熟路,什麼都難不倒她。因為這份起居注是要送到史館裡去的,她特意把它和彤史所記錄的內廷起居注分開來,又抄又謄,還精心修飾辭藻。
鐘唯唯落下最後一筆,滿意地吹了吹,突然覺得殿內不同尋常的安靜,便下意識地抬眼看向重華。恰逢重華也在看她,目光才一碰上,重華就迅速挪開目光,假裝自己剛才只是無意。
總是這樣劍拔弩張的,實在不方便她做事。鐘唯唯想了想,上前給重華斟茶,討好他:「臣觀陛下行事,威嚴有度,頗有章法,必是中興之君。」
重華的心情總算是要好了幾分,揮手示意其餘人等退下,問道:「你今天怎會如此老實自覺?」
鐘唯唯見縫插針地向他道謝:「因為微臣要報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重華挖苦她:「真是太難得了,你居然這樣有良心。」
鐘唯唯傻笑:「微臣的心又不是鐵石做的,也是知道好歹的。」
重華哼了一聲,知會她:「朕打算冊封韋柔為淑妃。」
韋氏畢竟是他的母族,雙方利害相關,給韋柔一個空有名頭的淑妃,是安撫,也是權宜之計。
鐘唯唯贊同:「陛下英明,接下來再抬一抬呂氏,兩邊抗衡,宮中就安穩了。先帝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欣慰。」她頭頭是道分析宮裡和朝廷裡的形勢,卻沒注意重華原本已經鬆緩了的神色又難看起來。
「你可真是盡職盡責。」重華看著鐘唯唯一張一合的嘴,恨不得給她縫起來。她越是替他考慮得周到,他就越是痛恨,就越是想起自己的心思是多麼可笑可悲。
鐘唯唯猶自不覺:「先帝曾經囑託過臣,您又是臣的二師兄,臣當然要盡心盡力輔佐您。」
卻不知這話落到重華耳裡又是另一種感覺,他嘲諷她:「不用說得這麼好聽,若不是你走不掉,若不是離開朕就會被太后弄死,你會這麼聽話好支使?你是什麼人,你我都清楚得很。」
鐘唯唯不能不承認,他的說法很有幾分道理。但是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尤其是發生了今天的事情後,她也是真的想要力所能及地幫他一把。有些事不能解釋,越解釋越解釋不清,重華明顯還在對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她索性緘默。
重華見她不辯白不解釋,只當她默認,心情越發糟糕,火氣十足地道:「你也不用自作多情,以為朕肯護著你就是對你餘情未了。朕不肯臨幸韋柔,是因為不想讓韋氏太過得意,要給他們一個警告,並不是顧忌什麼人。在萬安宮中護著你,也只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若是讓你當著朕的面被人弄死了,朕這個皇帝就算是白當了。你明白?」
二師兄這脾氣真不好,好好說著正事,又翻舊賬了。鐘唯唯忙道:「回陛下的話,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鐘唯唯,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他九死一生,重傷逃回,本以為會得到她的溫柔照顧,心疼憐憫,卻看到她在何蓑衣懷裡溫柔繾綣。他心存僥倖,以為是誤會,找她對質,卻得到一句,我們分開吧。他憤而離去,卻又舍不下她,鼓足勇氣回去,得到的卻是她要離開蒼山,入宮為妃的消息。他痛恨父皇,痛恨她貪慕虛榮,威逼利誘,百種手段使盡,她仍然不顧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