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落病了,臉色潮紅,四肢乏力,才剛入了秋卻裹著棉被一個勁喊冷。請了莊裡的老中醫紀大夫來看過幾次,老大夫閉著眼號了良久的脈,只說是著涼發燒,喝兩貼藥再調理調理就好。
蘇凡就趕緊讓管兒按著方子去抓來了藥,又跟學堂裡告了假成天伺候著他。醒了揉肩,渴了遞水,餓了要餵飯,直把蘇凡和管兒支使得團團轉。
街坊四鄰聽說籬落病了都趕來探望,手裡個個都帶著食盒,王嬸送來的排骨蘿蔔湯,張嬸帶來的糖醋鯽魚,李姐家的拌粉條和螞蟻上樹,齊伯又拎來了兩罈子掛花酒……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儘是籬落平素愛吃的。
籬落掙扎著半坐起身招呼眾人:「今天好些了。」「發燒而已,沒什麼大礙。」「勞您費心了,還帶著東西來,實在不好意思……」倒也頗有禮數,一點不見人後的張狂挑剔樣。於是眾人又說了些「好好保重」之類的就要辭。臨走不忘再提一提,其實我們家珍珍、迎香、秀秀……都想來。籬落一一頷首謝過,說等好了要親自登門道謝。眾人這才笑著走了。管兒一直在邊上看著,等人都走了才說:「想不到你還挺會做人。」口氣涼涼的。
籬落「哼」了一聲沒理他,暗地裡嘀咕,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明明都修行了五十年了卻偏偏化做個十來歲的孩子,奶聲奶氣的,只有蘇凡那般的書獃子才會上他的當。
蘇凡在廚房裡煎藥,爐火通紅,小藥罐「滋滋」地冒著白煙,薰了一室的草藥香。蘇凡看著爐火,覺得自己似乎自懂事起就一直煎著藥。
先是母親,那時家中沒那麼多錢買藥,總把藥渣反覆地熬,直到再煎不出味來才捨得倒掉。藥渣一定要倒在路中央,行人路過,鞋底沾上一點渣,這就是把病帶走了一些。
後來是莊裡的病家,總有人家奔波勞碌無暇顧著病人,蘇凡就幫著去照看,買藥、煎藥、擦身,都是先前照顧母親時學會的。偶爾得了些銅板,就去買枝筆或存起來買本書,一點一點珍惜著用,過日子的艱辛他自小就明白。
然後是夫子,一日為師就是終身為父的,莊裡人誇他不愧是讀過書的真君子,他一笑了之,心裡明白自己是真把夫子當了父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沒有他自己會變成什麼樣連他自己都不敢想。
現在是籬落,莫名其妙地找上門來,原想他或許過膩了這清苦日子就會走,卻沒想到他一直待到今天也沒開口說個走字。上次那蘭芷家的夫君說他是來報恩的,要伴他一生。蘇凡沒有去細想,報恩也好,算帳也好,想起他離開過的那幾天自己總睡不好,不知道將來如果他真要走時自己還會不會習慣。
兀自想得出神,聽到灶上「啪啪」的聲響,藥快煎過頭了,罐蓋子拍著灌沿。急忙滅了爐火,再把藥倒進碗裡給籬落送過去。藥要趁熱喝,涼了藥性就減了。
進去時籬落卻睡著了,管兒在旁邊守著,頭一顛一顛打著瞌睡。暗笑了一聲,把藥端了回去放在灶台邊捂著。不忍心叫醒他,等醒了再喝吧。又取了條毯子來給管兒蓋上,睡時最容易著涼,已經病了一個,再病一個自己恐怕就吃不消了。
狐狸終是挑剔的,病著時更是有恃無恐地作天作地。等等稍稍有了些氣力,籬落就開始鬧騰。
「書獃子,你怎麼做的飯?米硬得都咯牙了。」
「書獃子,你這是什麼被子?怎麼一股子霉味?還讓不讓人睡了?」
「書獃子,你晃什麼晃?嫌我頭還不夠暈是不是?」
蘇凡念他病著心情不好,就一味遷就他。只是憂心忡忡著:「大夫都說是小病,怎麼這麼久了還不見好呢?」
「估計是診錯了。」管兒啃著迎香姑娘剛送來的脆梨悠閒地說道,「你看他,發寒、頭暈、乏力,還沒事瞎折騰,不是雞瘟是什麼?最近鄰莊正鬧這個,定是他嘴饞,偷吃了人家的病雞了。雞瘟沒得治的,得趕緊找個地兒把他埋了,這病嚴重起來是要害人的。」
蘇凡聽得半信半疑,伸手去探籬落的額頭,還是燙得嚇人。
躺著的人急了,一個挺身坐起來:「死小鬼,吃你的去!你才餓得偷雞吃呢。」
「喲,這精神怎麼說好就好呢?」小狐狸不理他,把梨啃得「咯嘣咯嘣」的響,一個勁兒地笑得奸詐。
蘇凡不去看他們斗眼神,起身去了堂屋:「我等等讓紀大夫再來看看吧。天也快黑了,管兒,我們吃飯。籬落,你的病忌油膩,那些鯽魚、排骨都沾不得,我去給你煮點白米粥。」
狐狸眼睜睜地看著一桌子好菜好酒一一進了小狐狸的口,又是一通猛咳。
於是越發地鬧彆扭,嚷嚷著藥苦,再也不肯喝。
「良藥苦口利於病,不吃藥這病怎麼能好?」
蘇凡耐著性子勸他。一勺一勺送到他嘴邊,他一偏頭嫌燙,又收回來吹涼。他籬落大爺方才低下頭喝了一口,又咂著舌頭喊苦,再不肯把剩下的喝了。現時家裡沒有蜜餞,蘇凡就去廚房拿來了熬蓮子湯的冰糖,一顆一顆遞進他嘴裡。
他伸出舌若有似無地在他指上舔過,掃過的地方便能熱得燒起來。他卻笑了,淡金色的眼睛促狹地瞇起,眼角翹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噁心。」被忽視的小狐狸跳出來,搶過蘇凡手裡的糖,抱著一屁股坐上大床,瞪大了眼睛湊到兩人中間來回看,「你們繼續。」丟一顆糖到嘴裡,嗯,甜!
「我、我去煎藥。」蘇凡哪裡還坐得下去?窘著張臉逃也似地走了。
房裡剩下一大一小兩隻狐狸,笑瞇瞇地看著對方,比誰的眼睛更大更亮。
「小鬼,你給我安分些。」籬落一腳把管兒踢下床。
「哎喲!老鬼,現在不安分的是你吧?別以為你裝病沒人知道。」小狐狸揉著屁股齜牙咧嘴。
「喲,看出來了?」緩緩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驀地伸長,寒光點點。倚著靠墊的狐狸眼角含笑,臉上分明起了殺意,「死小鬼,你最好讓你的嘴嚴實點兒。」
管兒看著不禁有些腿軟,嚥了嚥口水強撐起場面:「病老鬼,你最好讓你的謊話編圓點兒,要是讓他知道了,我看你怎麼著。」
撂下了狠話就趕緊抱著糖罐子兔子似地跑出去:「先生、先生,大夫前個兒說藥裡要多加一倍黃連,這樣好得快。」
後來又找了幾回大夫,望、聞、問、切,耗了不少時辰,卻仍是那句:「要好好調理。」就沒了下文。
蘇凡千恩萬謝地送走紀大夫,回頭看著院子裡的雞看了好半晌。
進屋時籬落正支使著管兒捶腿:「重了,輕了,上邊,下邊……」
一會兒一個主意。
小狐狸被惹毛了,甩出一句:「小爺不伺候了。」就抱著糖罐子跑到邊上掏糖吃。
蘇凡走過去先把他的糖罐收了:「都吃掉一半了,再吃就要牙疼了。」
又問籬落:「好些了麼?」
籬落便虛弱地躺著說頭暈、眼花、手都沒力氣抬了。
蘇凡便說:「是該補補了。今晚燉隻雞吧。」
癱在床上的狐狸立刻有了精神,兩眼放金光,忙不迭地點頭。
蘇凡就去院子裡抓了王嬸先前送來的那只蘆花小母雞。畢竟是被大小狐狸別有心機地好生養了兩三個月的,剛來時還瘦骨伶仃的,現在卻肥肥大大圓圓潤潤,捉在手中著實沉了不少。
都拿起刀了,卻下不了手。說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真是說對了。蘇凡看看雞,再看看刀,自小也讀過佛經,實在沒這份心腸殺生。
最後還是管兒動的手。手起刀落,那雞還來不及鳴一聲就再叫不出來了。
「殺雞都不行,還怎麼做狐?」後來把這事說給籬落聽,大狐狸不以為然,「下回,我殺給你看,保證一點血都濺不出來。」
蘇凡沒應聲,想著下回他要吃雞時該怎麼搪塞。
還是回到這邊。
為了這湯,蘇凡還特地去請教了隔壁的王嬸。褪毛、掏肚、洗淨、下鍋、放料。些許人參、些許枸杞、些許留著過年的火腿絲,又切了些同樣預備著過年用的鹹肉,還有筍絲、香菇、扁尖、蔥花……等等等等,一併悶進鍋裡慢慢熬。添柴加火,拿把扇子不緊不慢地搖。搖著搖著,絲絲縷縷的香味就開始在屋裡瀰漫開來。
聽到後面有響動,就回過頭。一大一小兩隻狐狸拿著個空碗正蹲在門邊吸著鼻子咬手指。
這一鍋雞湯吃得香甜,不一會兒功夫桌上就只剩下雞骨頭。碗底並著鍋底都被舔得乾乾淨淨。籬落嘴裡說著:「到底是書獃子,燉鍋雞湯也燉得個寒酸的樣子,火腿放了幾根都能數出來。」下手卻不含糊,一徑和管兒爭著。蘇凡不理會他們,坐在邊上靜靜地喝湯。
直到晚上做夢時,管兒還念叨著:「好吃,真好吃……」
蘇凡笑著哄他睡了,轉身進了裡屋。
籬落正趴在床上胡亂翻著他的書,一本一本,地上也散了一地。於是一邊收拾一邊問他:「好了?」
「嗯,好了。」籬落低頭看書。
「不裝了?」
「嗯?」籬落抬頭。
蘇凡沒有理他,從櫃子裡拿出床被子說:「我今晚和管兒睡。」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屋。
籬落有些驚訝,慢慢地低頭,書上寫著:
「…楚人有賣其珠於鄭者,為木蘭之櫃,薰以桂椒,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
蘇先生是真的生氣了。入秋的天氣一天涼過一天,蘇凡也跟這天氣似的,臉上是溫溫和和地笑,看在眼裡卻覺得有些疏離,再不像從前那般有暖和的感覺了。時間一長,不只是籬落,莊裡的人也覺得不對勁。王嬸就跑來跟他說:「蘇凡吶,這是怎麼了?老是一幅悶著什麼事的樣子。心裡想什麼就說出來,跟別人說不得,跟你王嬸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蘇凡笑笑說:「沒事,我沒什麼。最近晚上看書看得晚,白天覺得有些睏。」
王嬸半信半疑,動了動嘴不再往下問,只囑咐他別那麼用功,別仗著年輕就折騰自個兒。
蘇凡一一點頭應了。
回到家時,看見籬落正盛了些小米蹲在雞捨旁喂雞,嘴裡還喃喃地說些什麼,聲音太低,聽不清。見他抬起頭來看自己,蘇凡就轉開眼一聲不響地進了屋。
籬落見他不理自己,繼續低著頭專心地把小米撒到雞仔腳邊。小米裡是拌著些豆油的,隔壁王嬸說這樣子米香,雞愛吃,就容易長肥。便姑且信著。
裡頭傳來他說話的聲音:「字要這麼寫,懸肘、提腕……這樣,寫的字才有風骨……」想是在教管兒功課,跟人一樣溫潤的嗓音,慢悠悠的調子,十足的耐心。有多久他沒有這麼同自己說話了?
清早出門時,他說:「鍋裡還有些饅頭。」
傍晚回來後,他說:「吃飯了。」
還有……還有就沒了。
都是淡淡的口氣,彷若對一個路人。
筷子一圈圈地在碗裡攪著,沒吃夠的雞伸長了脖子來啄他碗裡的,索性把碗放在地上任它吃個飽。
這雞是他從鄰莊抓來的,特地也挑了隻蘆花的母雞。那家恰好沒人,就在桌上放了一錠銀子,足夠買回來一院子雞。蘇凡第一次見這雞時,衝他看了一眼,後來就又是視而不見的樣子。
管兒見他們倆這樣就來看籬落的笑話:「先生氣的又不是一隻雞。」
一邊「嘿嘿」地笑,跟著蹲下來看。
「我知道。」籬落不理會他,仔細地把豆油拌進小米裡。還真有點油香味兒,今天還往裡頭加了些蛋清,前兩天張嬸和曹寡婦說話時他聽到的。
見管兒在旁邊沒有走的意思,就問他:「字寫完了沒?沒寫完就跑出來,小心他罰你。」
「呵呵,先生人好著呢,從來不罰人。」管兒笑得有些得意,還補了一句,「也就會和你鬧脾氣。」
籬落就不說話了,垂著眼睛,白紗衣沾上了攪出來的米粒和油點,黃乎乎的,襯得分明。高高挑著的眉角也往下掉了,一點都找不到先前的張狂樣子。
管兒又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站起身來:「你們要鬧也別鬧這麼久。先生最近一天吩咐的功課快比上從前一個月的了。真是……」
遠遠的一陣陣哭聲傳進來,賣胭脂的貴武的媳婦還是捱不過這突如其來的病,死了。喪葬的隊伍白飄飄的行過來。籬落帶著管兒站在門外看,死了媳婦的男人扶著棺材哭得悲痛欲絕。對視一眼,招靈幡上繞著慘慘的黑煙,這個女人死得不尋常。棺材就要行到門前,於是趕緊關了門。
看到蘇凡坐在院裡手中拿著書不解地看他,籬落解釋:「大凶,開著門讓她過去是要招來晦氣的。」
蘇凡「哦」了一聲,不再搭理他。
兩人就這般僵持了月餘。
管兒天天苦著張臉坐在桌前寫字寫到半夜,便罵籬落:「你們這是要鬧多久?低頭認個錯不就完了?哪有你們這樣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閉嘴,好好寫你的字!」籬落在他額上彈了一下。
心裡也在彆扭,想認錯,做不來。從前在山裡,闖了禍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頓拳腳,半個字也不跟你廢話的。好幾次看著蘇凡,話都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他心裡也著急。
於是就一天拖過一天,拖得貴武喜氣洋洋地又續了弦。
「今晚這些字都要寫會,每個寫二十張。明天不交來的,我就要罰了。」
底下的孩子們立時哀聲連天。
蘇凡知道功課多了。暗暗罵自己,自己心緒不寧幹這些孩子什麼事?何苦為難他們?
可話是脫口就出來的,再要收回就難了。就像這些天的自己,臉色已經擺出來了,再要收回來就沒那麼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頭才罷休,再說他已經低了頭了,看他天天巴巴地餵著他新捉回來的雞,蘇凡就明白了。自己這二十多年來幾乎沒和人紅過臉,別人跟他說什麼讓他做什麼,再怎麼著也盡力去做了。現在這一鬧,好似是把這些年心裡的委屈都發到他身上似的,總是不應該的。算起來,他做的事也沒錯到哪裡,自己再大的委屈也受過,怎麼就在這事上耍起了脾氣?
想著就到了放課的時間,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奔了出去。管兒說他要上夥伴家去,一會兒再回來,蘇凡准了。
又收拾了會兒東西,剛要走,卻下起了雨。
秋天總是多雨,天陰沉沉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落下來。
偏巧今早出門時忘了帶傘,最近總是這樣,光在意著自己的臉色就忘了其他的事。又長歎了一口氣,看這雨還不大,蘇凡想,快些走還是不會有什麼大礙的。就抱了書衝進雨幕裡。
才走了幾步就後悔了,畢竟是入了秋,雨雖不大,卻細細密密地連成一片,一沾衣就整個人都濕了,衣衫貼在身上,涼得手腳都有些發僵。正冷得快縮成蝦子的檔兒,頭頂撐起一方暈黃的天空。
「下雨了就別到處亂走,小心著了涼。成天開口閉口地教訓著別人,輪到自己怎麼就不記得了?」
蘇凡站住了不肯回頭。
背後的人歎了口氣,有些像自己平常歎氣時的意思。頭頂的天空轉了一轉,變得有些暗。他已經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視過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
「那個……我不對……那個……騙你的雞吃……」又立刻流利地補了一句,「我已經又弄了只回來了,給了錢的,雖然沒告訴人家一聲。」
蘇凡仍然抿緊了唇。
於是他又歎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那個……我不對……那個……裝病,還……還麻煩你照顧……」
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傘的顏色還是別的什麼?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傘柄捏得死緊,關節泛白。
他不說話了,「呼呼」地喘著氣,讓他想起背不出功課的孩子。
「在外邊等了多久?」蘇凡抬起頭,溫溫和和的笑容。
「沒……剛好路過……」籬落別開眼,眼神有些虛。
「走吧。」蘇凡不去揭穿他,舉步往前走。
頭頂的天空旋即如影隨形地跟來,一時竟不覺得冷了。
路上又遇見了貴武和他剛過門的新媳婦,聽說就是他先前在外頭的那個。
「作孽喲,他媳婦死了才幾天?」莊裡的女人們都看不慣。
便都說貴武先前對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為了她手邊藏著的那些嫁妝。現在東西到了手,人又死了,還有什麼能攔著他風流快活的?
莊裡的流言蘇凡偶爾聽王嬸說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謹言慎行,不在背後道人之短長。
點點頭互相打個招呼,那媳婦嬌滴滴地對他們行了個福禮,一雙桃花眼只盯著籬落的臉打轉。走遠了還回過頭來拋一個笑,身姿婷婷,媚眼如絲,確然有顛倒眾生的本事。
「這女人不是好東西,以後提防著些。」待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籬落對蘇凡道。
「嗯?」蘇凡疑惑。
「那個男人活不過冬天了。」籬落又說。
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貴武就被發現死在了雪地裡頭。胸膛被劃開,腸子流了一地,心肺內臟卻都不見了。
那時籬落正伴著蘇凡讀書: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鬧起來,管兒就進來說是貴武死了。
蘇凡驚異地看籬落,籬落說:「那個女人不是好東西。」
管兒也跟著點頭。
又過了幾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貴武的屋子。人們看得膽戰心驚,趕緊都跑去看。卻找不到貴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還裹了些破碎的人皮。
人們方才知曉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變的,都說怪道美成那樣。貴武恐怕是在賣胭脂時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竅,就騙她老婆的嫁妝好跟她雙宿雙棲。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虧他那時候還哭得跟真的一樣。後來得了手,這女鬼就掏了他的心。只是怎麼又打了道雷下來就沒人說得清,就異口同聲地說是老天爺看不過去才收拾了她
因這事,莊裡頗熱鬧了一陣,大冬天的還捧著個手爐聚在掉光了葉子的大樹底下議論。甚至還有鄰莊的專程跑來聽新鮮。
狐狸怕冷,沒有去湊那熱鬧。就在屋子裡圍著火爐一件件講給蘇凡聽:
「他前面那個媳婦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願的。招靈幡上有黑氣,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麵團著。凡是這樣的,必是生前做了法,甘願用命來求什麼的。死了後不能轉世,魂魄就在外遊蕩直到灰飛煙滅。那道雷就是這麼來的。」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她終究沒保住貴武。」蘇凡惋惜。
「那也是他活該。」籬落喝口熱茶道。
蘇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對他確實是愛到深處無怨尤了。」
「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婦人的嫉妒吧?」籬落不以為然。
「嫉妒也是出自愛心,如若恨到如此地步,想見她對貴武亦是愛到不能,即使灰飛煙滅必也要記得他吧?」
籬落聽出蘇凡話中的敬佩,不由湊到他面前,一雙眼細細地打量他:「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你真信?」
「你不信?」蘇凡反問他。
「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誰也不知道。」籬落看著窗外,手中的茶盅裊裊散著熱氣。
蘇凡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
窗子都蒙了水汽,迷迷糊糊只看見白雪皚皚中一樹紅梅光華灼灼。
冬季農閒,家家都燒熱了炕頭關起門來足不出戶。學堂也放了假,蘇凡便終日窩在家中看書寫字。起先管兒還悶得荒,三天兩頭地跑去找莊裡的孩子玩耍。籬落也嚷著沒意思,晃出去逛一圈,東家喝口茶西家磕把瓜子,順手又帶回來兩小壇家釀的土酒。
「人家是客氣,你怎麼真就當了福氣?」蘇凡覺得自己越發不好意思見左鄰右舍了。
籬落聽得不耐煩,小酒盅遞過來堵他的嘴。半推半就,拗不過他抿了一口,酒性激烈,臉皮子上薄薄發了層汗。
狐狸笑得開心,眉梢翹動,舌尖一勾,杯沿上的酒漬舔得乾乾淨淨。入喉的酒就在腹中火辣辣地燒了開來,星火燎原,渾身軟得使不出半點勁。
籬落只見蘇凡臉色緋紅,一雙眼含了霧氣迷迷離離看不真切,略顯蒼白的唇上還留著酒液,晶瑩水潤,竟添了幾分春色。
「這邊,也擦了。」忍不住湊上去,嗓音暗啞,淡金瞳深如一池秋水。
背靠著牆,書生退無可退。
已經近在咫尺,肩頭的烏髮裡摻進了銀絲。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非禮……」腦海裡依稀想起幾個字,破碎不能成句。
鼻尖碰上了鼻尖,呼吸急促又極力壓抑,唇瓣顫慄,舌在口中蠢蠢欲動。
「先生……」
門「咣——」地一聲突然打開,冷風夾著雪花,快撲滅了爐中的烈火。
蘇凡反射性地推開籬落,胡亂抓起本書把臉埋進去,半天說不出話。
管兒的手還推著門板,瞪圓的眼睛一眨一眨,張口結舌。
「小鬼,還不快把門關上,想凍死你家先生是不是?」籬落摸摸鼻子,坐回原來那張軟椅,又抓了把瓜子在手裡,有意無意地瞟著蘇凡熟透的臉。
後來,下一陣雪就冷下十分。
狐狸不冬眠卻也畏寒,縮在火爐邊就再不肯動彈一下。蘇凡由得他們去,清清靜靜的倒也合他的意。看書看乏了,籬落就拉了他過去,野史外傳、山間奇談,一樁一樁地說來解悶。管兒聽得咋舌,張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蘇凡也覺得離奇。書齋裡紅袖天香的畫中仙,荒山中朱瓦廣廈的千金女,還有風雪夜一盞幽幽搖曳的牡丹燈……
聽到入迷處就忘了外頭呼嘯的風雪。方纔的困乏也解了,精骨舒暢,是他悄悄靠過來在他背後揉捏擠按。
詩書、暖爐、清酒,外加身後的依靠,所謂安逸閒適不過如此。
轉眼就到了年末。整個靠山莊似從冬季的長眠中忽然醒過來一般,喧囂不可與往日相比。
殺雞宰鴨,煎炒烹炸,賢惠的媳婦個個都卯足了精神要在除夕夜的飯桌上分出個高下。戲班子又裝扮齊全著在草檯子上演開了,鬧天宮、瑤池會、瓊台宴……都是莊裡人愛看的熱鬧戲,皂靴過往翻騰如浪,水袖來去漫卷似雲,鑼鼓聲三里外都聽得分明。
蘇凡見王嬸一個人孤寂,就把她接了來一起過年。有了她的操持,記憶中冷冷清清的年這回竟意外地有了樣子。春聯、窗花、倒貼福……都是紅艷艷的,樣樣齊備。春聯是籬落搶了蘇凡手裡的筆寫的,往門框上一貼,莊裡有閨女的人家又圍著好一通的誇,急忙找了紅紙來也求他寫,狐狸樂得快不知「謙虛」二字要怎麼寫了。
「他原本就不知道。」管兒噘著嘴說。
蘇凡停下磨墨的手塞給他一把糖,小狐狸就奔出門找夥伴玩去了。
除夕那天一早,打開院門,竟見門口堆了一地的年貨,山雞、野兔、乳豬、青魚……還有不少乾貨布匹。上邊放了封信,拆開一看,只寫了「母子平安」四個字,底下落款是個狂草的「狼」字。
王嬸雖不識字,卻拿在手裡濕著眼眶看了許久。蘇凡想過去勸解,她說了句:「瞧我,大過年的掉眼淚,不吉利。」便把信收進懷裡,開始風風火火地刮魚鱗、劈大骨……管兒興致勃勃地幫著生火起灶。不一會兒,煙囪裡就開始冒出了白煙,抬頭看,家家屋頂上頭都煙霧騰騰的,整個莊子都浸在了飯菜香裡。
整理蘭芷送來的東西時從裡頭落出個小盒子,掉在了地上,滾出一小塊玉珮。碧綠的顏色,紋路裡夾雜著些褐黃,對著太陽一照,就顯出淡金的顏色來。正是籬落上回為了還蘇凡的雞當掉的那塊。
下山時,他那個貴為一族之王的大哥親手封了他大半的法力:「是讓你去給人家做家奴的,人家給什麼就吃什麼,免得你一個人暗地裡享受。」這一說,尋常的桌椅板凳還能試著給書獃子換換,點石成金就斷斷不能了。
籬落對著那玉珮看了好一會兒:「多管閒事的色狼精,又讓他看笑話了。」嘴裡這麼說,臉上是分明帶著笑的。
除夕的傍晚要祭祖,蘇凡把祖先的牌位一一請出來,竟擺滿了案幾。
「看不出來你家也發達過。」籬落指著牌位上「銀青光祿大夫蘇公正先」的字樣說。
「嗯。」蘇凡站在案前點頭。
聽母親說,先前蘇家也是本朝一大望族,世襲的爵位,盛極的權勢,還曾出了幾位娘娘。再風光也好,敗起來就是摧枯拉朽一夜變天的事。行事張揚、同僚相嫉、君恩不復,都是理由,也是氣數。小時候依稀記得家裡還有些物件,赤紅的珊瑚珠、寶藍的美人瓶……日子過不下去,都拿去賣了。賤賣也罷,溫飽尚不可得,談什麼風雅?
「大過年的,別木著張臉。」籬落站到他身邊低身說。
於是深吸一口氣,屈膝、下跪、叩頭、祈福: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蘇凡虔心誠祈:不望功名不求富貴,唯盼閤家安好,無災無禍,諸事順宜,萬般如意。
三跪九叩首,把額頭抵到地。這樣就很好。有人伴在身邊,很好。希望,一直。
起身抬眼去看他,淡金色的眼炯炯看著自己。
燭火映紅了臉。
大年初一要去城裡的慈恩寺上香。
蘇凡原先都不搞這一套,王嬸就嘮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新年新春的,不敬敬菩薩求個來年平安怎麼行?」
便帶上籬落和管兒陪著她去了。
縣城裡放眼望去就是滿目黑壓壓的人頭。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再擠也沒見誰惱。管兒咬著火紅的糖葫蘆東看看西看看,看什麼都覺得好奇。怕他走丟,蘇凡就拉著他的手。行了幾步,另一隻手伸過來牽他的,十指相扣,掌心貼著掌心。
「別走丟了。」籬落沒有看他,只顧拉著他往前走。
蘇凡臉上一熱,終是沒有掙脫。
廟裡頭也是摩肩接踵,人手一炷香火,大雄寶殿前的香爐都快插不下。王嬸遇上了同莊的女人,就站住了聊。管兒看和尚解籤看得起勁,蘇凡、籬落兩人吩咐了他幾句,便一同往他處去瞧。
廟門前拐過一個拐角,是座月老祠。
穿了新衣的年輕女子個個凝著臉專心跪著求月老賜段好姻緣。籬落拉著蘇凡跨進去,月老端坐在上笑得可親。坐下兩個錦墊,籬落紗衣一掀便跪了上去,抬起頭來看蘇凡,蘇凡只得跟著跪了。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他始終拉著他的手。
跪完起來看月老,還是那般慈眉善目,含笑的嘴角。
「像不像拜堂?」籬落在他耳邊說。
「神佛面前,休要胡言亂語。」撇開頭,小書生再也受不住旁人異樣的目光。
又跟著人群在街上逛了一陣,身後「蘇先生、蘇先生」地有人叫他。
停下腳步回頭看,卻是顏家那個叫顏安的小廝。
「蘇先生啊,這可巧了!在這兒碰上您。前兩天少爺還來信呢,我還尋思著什麼時候給送到您府上。你看,竟在這裡看見了!也巧,我今天還恰好帶在身上了。這信是少爺囑托要交給您的,您收好。」
說著就交給蘇凡一封信,轉身又扎進了人堆裡。
「看什麼,怎麼不拆?」籬落見蘇凡只是愣著,便問。
撕開了信封,白紙黑字只寫了兩行:
安好。
甚念。
甚念……甚念……甚念……兩個字攪亂了太平的心。
算日子,該是考完了,快發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