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渠回去的路上,夜色濃得像是灑在宣紙上的墨,透不出一絲一毫的光亮。
從馬車上下來時,他身體搖晃了下,嚇得侍從忙上前扶他:「少主,您沒事吧?」
阮清渠自己站住了身子,擺了擺手:「無妨,只是最近睡得少,有些累了。」
他掀開車簾,抱出阮清語,侍從憂心道:「少主,我來背著二少吧。」
阮清渠猶豫了下,忽然感覺懷裡昏迷的少年向他胸口貼了貼,少年臉上的膿血已經被解藥止住,但那道深可見骨的鞭痕怕是這輩子都除不去了,孺慕之情溢上心頭,他搖了搖頭:「不必。去清語院子裡給他找身換洗的衣服,今夜他睡在我這裡。」
「是。」
阮清渠抱著邁步走進小院,下意識喚道:「染秋。」
聲音剛落,滿院寂靜,他才想起來,侍女染秋被虞滄瀾害得鋃鐺入獄,已經在上個月月初被廢掉根基,貶去了西北荒原,一院子的侍女早就被他遣散了,就連照顧阮清語的侍女也被他譴退。
「清渠,」此時,房門被推開,一個清麗嬌弱的女子走了出來,她樣貌不算頂尖,眉眼間揉著一團化不開的憂愁,格外招人憐惜,「我為你熬了點粥,這幾日你都沒有好好吃過東西,稍微吃一點吧。」
「不了。」阮清渠哪有那個胃口,經脈被挑阮清語的修為盡數付之東流,現在宛如一個廢人,體內來歷不明的魔氣更是會將阮氏毀於一旦。
隔壁院落又傳來難以入耳的污言穢語,他爹又犯病了,全是些爛攤子。他支了支額頭,道,「夜深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清語他……沒事吧?」白晴咬唇問道。
「……」阮清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搖了搖頭,「臉上的傷沒事了。」
「那就好。」白晴想問他到底將婚退了沒,可終究不敢開口,她認識阮清渠這麼久以來,從未見過阮清渠的臉色這麼難看。
想了想,白晴沒多做糾纏,柔聲道:「那你好好休息,沒事我就放心了。」
「嗯。」
阮清渠進屋之後,看見桌面上放著的砂鍋,一旁疊了兩隻的玉碗和一疊已經冷掉的點心。那對玉碗他們曾經在市集上買回來的,白晴說她第一眼見到就喜歡上這對小玩意,放在一起看著就像是恩愛多年的夫妻。
她希望他們兩個也能像這樣,白首共老,恩愛不離。
那個時候他就答應白晴一定會退掉虞氏的婚約,如今真到了這一日,他反倒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將阮清語放在床上,阮清渠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打開砂鍋的蓋子,盛了一小碗烏雞粥,他夾了一塊冷掉的點心,慢慢地咀嚼著,什麼味道也吃不出來。
第二天,虞滄瀾起了大早,春桃伺候著他洗臉刷牙,把早餐用了。
今日雪停,天氣挺好,藍澄澄的天,風輕雲也淡。
虞府極大,當初虞祖得勢,直接在這兒盤了將近三千畝地,不到一年就起了三間大院。排佈極講究風水,以這三間大院為中心,分別劃分了三塊區域,稱為天、地、人三才,極盡金鎖玉關流派所學,造了個三關相應的風水名局。
但虞祖心有天地卻不貪懷天地,以天關陣養天材地寶,一東一西造了玉甌樓與虞氏劍林;地關則是虞氏弟子修行場所,文課、武課都在此進行;人關則是後世虞氏子孫的居住之所。
這麼大的院子,天關到人關距離最遠,光靠走的得累斷兩條腿,虞滄瀾病剛好,經不得折騰,便站在院子裡等侍從把轎子扛來。
天氣大好,他穿得有些厚了,站在太陽底下,不多會兒,細嫩的皮膚上就沁出汗水,倒不是熱的,是因為身子骨還虛著,出的都是虛汗。
春桃拿絲帕給他把鼻尖的汗擦了,心疼道:「少主要不再回去休息兩天?玉甌樓就在府內,跑不了。」
「沒事,總是窩在床上才對養病有害無利,今兒天氣這麼好,即便不去玉鷗樓,也應該出來轉轉。」虞滄瀾不太習慣這麼細緻的服侍,按了春桃的手。
說話間,遠處抬過來一頂紅木軟轎,轎子不大,剛好夠一人坐,轎帘上垂著幾段流蘇,繡著只鎮邪的麒麟,前後左右由四個人扛著,其中三個穿著虞府的侍從服,左前頭那人卻是一身華服,看著就不像是虞府的下人。
還沒到眼前,就滿臉討好地嚷嚷著:「少主——少主,哎呦,我的祖宗誒可算見著您了!!」
虞滄瀾嘴角一抽,活像見鬼。
那人名叫周樑,棟樑的樑,沒長成頂天立地的棟樑,倒長成了一根被蟲子蛀滿了坑的歪樑。他是虞滄瀾歪到十萬八千裡去的親戚,中間不知道隔了多少輩,連虞姓都丟了。但虞氏兄弟姐妹繁多,與虞滄瀾年齡相仿的兄弟姐妹也不少,他跟這個周歪樑最親近。
周樑長得就不正派,渾身上下沒多少肉,賊眉鼠眼,膚色蠟黃,一看就是酒色堆裡泡大的。但虞滄瀾跟他親近,著實是因為周樑待他極好。
小時候,虞府擺宴,眾虞氏弟子還不認識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虞氏少主,後花園裡碰巧撞見,以為他是虞府裡誰養的小相公,嘲弄他長大後是給人玩弄屁眼的下賤貨,鬼知道那些屁大點毛都沒長齊的熊孩子是從哪兒學來那麼多詞彙。
總之,一群熊孩子把他弄上了樹,三米多高的台階虞滄瀾都沒上過,別說三米多高的樹,他被困在那兒下不來,正是周樑救的。
那時候,周樑還不像現在這樣齷齪,就是偏瘦,打扮打扮還能看,說話斯文有禮,打心底湧出來一股正氣。誰知道這些年來,怎麼就長成這幅樣子,酒色人生也就罷了,偏偏還不將人命當命,卑鄙無恥得很。
腦海裡湧出來一些他們過去的記憶,虞滄瀾木著臉看周樑掛著諂媚的笑,不由一陣頭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周樑,他可不能再親近了。
周樑早就被酒色掏空的瘦身子板沒多少力氣,為了討好虞滄瀾才一路扛著軟轎從門口過來的,他放下轎子,喘了好一會兒還沒喘勻,粗著氣息道:「少主,聽說你生病,我在虞府門口站了好幾宿,要不是怡夫人不讓進來,我第一個衝到你床邊伺候著。」
虞滄瀾忍不住刻薄他:「說得像是我兒子一樣孝順。」
周樑一愣,沒料到虞滄瀾會說出這種話,隨後笑得一點都不勉強:「要是少主樂意,我巴不得叫你一聲爹。」
虞滄瀾一身雞皮疙瘩全起來了,涼涼道:「今日有事,你改天再來。」
「少主,」見虞滄瀾今日一反常態,周樑有些急了,踏前一步,攔在虞滄瀾面前,他也知道自己這動作太過冒失,可是等不了,忙從袖口掏出一個東西,展開一看,是幅字畫,周樑笑了笑,道,「少主,我費了好些功夫才給你弄來這幅字畫,給你掛在床頭,希望病能好得 快點。」
什麼字畫這麼靈?
虞滄瀾不由多看了一眼,字是好字,畫也是好畫,他沒這個藝術細胞都能一眼看出分明,低頭一掃落款,看到一個大大的「阮」字,再一細看,落款是「阮清渠」三個字。
他臉頓時黑了。
阮氏是有名的丹修,祖傳的煉丹工藝,與其煉丹工藝一樣出名的還有寫得一手好字。阮清渠得其祖宗真傳,又將自己對「道」的見解融入字中,一手行楷寫得飄逸奔放,大有幾分字主的清冷與高處不勝寒的意味在。當初,虞滄瀾還沒見到阮清渠先見到他一手字畫就迷上這個人了,他的字寫得可見一斑。
但此刻,他不是當初一門心思全都扎在阮清渠身上的虞滄瀾,看到這些字畫也只是單純覺著好看,真要細究,還覺著慪得慌,因為他從小到大,什麼都好,就是字寫不好,報了專門的書法補習班,刻苦練了將近十年的字,還是只能寫出一些橫不平,豎不直的狗啃字。
虞滄瀾黑著臉問:「這玩意掛在我床頭能治病?開過光?」
周樑沒聽懂虞滄瀾話裡的嘲諷,順杆子往上爬:「阮少主寫的,當然開過光。你瞧裡面這幾個字,早日康復,不正是對少主的祝福嗎?」
虞滄瀾:「……」
當他瞎啊!早日康復那幾個字完全是在這一大堆字裡面生拼硬湊出來的!
虞滄瀾冷笑:「你不知道我與阮清渠退婚了?」
「什麼?」周樑這回真傻了,滿肚子阿諛一句也說不出來,直勾勾地問,「少主你真答應阮氏的退婚了?」
虞滄瀾:「我可沒答應。」
周樑笑笑:「我就說,少主怎麼捨得……」
「是我主動提的。」
周樑一臉瘋了的表情。
虞滄瀾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沒看見這些字裡頭還藏著個'趕緊滾蛋'嗎?」
「少主!」周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虞滄瀾見他的樣子早就覺出幾分不對勁,周樑平時就好阿諛奉承,但總是做得滴水不漏,說話辦事很難讓人察覺他的刻意,但今天他做得都太明顯,也都太突兀了。
周樑忽然上前抱住虞滄瀾的腿,春桃「哎呀」叫了一聲。
虞滄瀾踢不開他,任由他抱著,氣不打一處來:「你有話就快說!別拉拉扯扯的。」
周樑動作一僵,眼睛裡逼出淚水,委屈道:「少主要替我做主。」
虞滄瀾:「做什麼主?」
周樑:「我……最近眾裡尋她新來了一個雛兒……」
虞滄瀾感覺自己頭皮都快炸了:「你都娶了十八房小妾了!修為一直卡在道炁上不去,我隨便拉來一個虞府弟子都能把你打個半殘,還想女人?丟不丟人啊!?長點心吧!」
周樑更委屈了:「眾裡尋她還新出一些花樣點心……」
虞滄瀾:「……」
虞滄瀾踢了他一腳:「快說,點心,不對,雛兒怎麼了?」
周樑道:「那雛兒模樣生得極美,我好不容易才跟鴇娘談妥了價錢,但是今早橫生了點枝節,有人霸占了那雛兒,還不給錢!」
「這事兒你得找滄州府官府,」虞滄瀾一本正經道,「春桃,給他個滄州府地圖,告訴他官府的路怎麼走。」
「官府管不了!那修者修為太高了!我估摸著怎麼都得有玄炁了,你家何一都不一定是他對手。哎呀!」周樑慘叫一聲,胳膊被卸了下來,虞滄瀾抓住機會挪開腿 結果被周樑單手摟住。
虞滄瀾沖背後喊道:「何一你還愣著幹嘛,把另一條胳膊也卸了。」
「少主!我沒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的!那修者是今早凌晨來的,宵禁都沒過就直接闖進了眾裡尋她!直奔妙琴房裡去了!我說我是虞氏的人,他都不理,你得給我做主啊!」
虞滄瀾快要咬碎了後槽牙:「以後再有這種事情別報虞府的名字了,丟人現眼。」
何一不管不顧,還在自顧自委屈地說:「他一身黑衣,戴著個黑斗笠,看著就不像是什麼好人,最近滄州府出了幾樁命案,沒準就跟他有關係……」
虞滄瀾剛想抬腳踹開他,聽他這麼一說,動作停住:「黑衣黑斗笠?」
「是啊,」周樑瞧出點端倪,忙道,「渾身上下瞧不出第二種顏色,但是,他頭髮絲全白了。」
虞滄瀾立馬喊道:「玄光陰去哪兒了?」
「他今早宵禁還沒結束就出了府,」暗處傳來何一的回應,「修為太高,氣息遮掩得好,我們沒跟上。」
就在此刻,門外傳來侍從通報,說來了一位自稱從眾裡尋她來的,想要見虞滄瀾。
那人戰戰兢兢地站在虞滄瀾面前。
虞滄瀾捏著手裡頭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一覽無遺。一旁的桌面上放著一張畫著一枚白玉玉佩的宣紙,玉佩上一個虞字極為醒目。
虞滄瀾身上陰氣重,受不了女人的氣息,所以從不出沒這種地方,這件事情,滄州府的明娼暗妓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這不代表他們認不得虞滄瀾,認不得虞府的玉佩。
「虞少主,我們也是沒辦法,」他苦逼兮兮地道,「那修者霸著妙琴不放,我們也是敞開門做生意的,指望妙琴幫我們賺大價錢,好不容易才調教出這麼一個可人兒,萬一就這麼被不明不白地開了苞我們還怎麼賺錢?要不是在他身上看見了虞府的玉佩,我們真不知道該找誰說理去。」
周樑被卸下的手臂還沒接上,義憤填膺:「少主你看,虞府出來這麼個惡徒!」
虞滄瀾冷笑道:「你知道那是誰嗎?」
周樑:「誰?」
虞滄瀾:「大名鼎鼎的天下無雙——玄光陰。」真是天下無雙啊,再來這麼一個,非得把他直接氣進棺材裡。
緩了一會兒,虞滄瀾將玉佩收進袖口,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微笑著看向那討債來的妓館下人:「走,帶我去看看,什麼樣的美色能把玄老前輩迷成這樣。」
這個老不正經拿了他的玉佩後做得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出去嫖娼!
混蛋!
作者有話要說:
下面為老前輩點播一首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