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虞滄瀾正站在阮府花園。
眼前的滄州府才該是記憶裡的樣子。
四面八方升起數十道擎天黑柱,彷若盤旋上升的螺旋,直衝雲霄。
在阮府高閣樓頂,紫金霄雙腿上懸放著一把華麗奢靡的玉琴,彈奏時,琴音淙淙如流水,卻帶著股攝人心魄的滋味。
閣樓之下,鸞夫人渾身沐血,大口喘息,一身綺羅華服被音律割碎到幾乎衣不蔽體,裸露出白皙皮膚上的細小傷痕。
紫金霄面色低沉,額心泛著深沉的黑,眉眼間俱是毫不掩飾的暴戾之色,顯然已經入魔。
虞滄瀾仰頭看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之間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嘴唇翕動片刻,道:「表哥,無論如何是我對不住你,你的心魔尚有迴旋之地,收手吧。」
紫金霄定定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卻又慘厲的笑:「事到如今,你還是記不得我。」
虞滄瀾蹙眉,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若說紫金霄對他情根深種,他還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在他的印象裡,虞氏與紫氏雖是姻親,但一個地處滄州一個地處瀾州,往來並不多。兒時,紫金霄時有來虞氏做客,但兩人並未有過太多交集。
在他得回身體之前,虞滄瀾平生唯一愛過的人便是阮清渠,其他人,以前虞滄瀾少有理會,更不會放在心上,多加體貼,落下什麼情緣。
現在的他,心裡一如往昔,只有那人。
他究竟去哪兒了?破開幻境便不見他的氣息。
虞滄瀾試探地問:「若是可以,表哥能不能給個提示?我跟你之間……」
琴弦錚鳴,紫金霄仰頭狂笑。
虞滄瀾輕嘆一聲。
鸞夫人忽然腳步踉蹌地向前疾衝兩步,身體如同被操控了一樣大張開雙臂,仰面朝著紫金霄所在的方向。
藉著昏沉日光,虞滄瀾這才發現,從紫金霄那柄詭異的琴身上蔓延出如蠶絲一樣極細的線,一路連接到鸞夫人的身上,操控了她的一舉一動。
鸞夫人緊咬貝齒,不甘地看著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我預料不及,要殺要剮,你就快些動手吧!」
紫金霄不理會她,只對虞滄瀾道:「鸞夫人原本姓秦,名時音,是我瀾州西川人士,亦是當年我辛氏的隨侍,體內有辛氏的部分血脈。旁人只知辛氏情緒激動時容易喪失自我,卻不知道辛氏魂魄難以湮滅,有密法可殺人獻陣,可在輪迴後覺醒前世記憶。」
虞滄瀾:「你——你不單單是紫金霄。」
「是,」紫金霄目光深沉地望著虞滄瀾,「我亦是辛氏少主辛慕遠。秦時音因體內辛氏血脈稀薄,並不能同我一樣,只能將魂魄寄寓他人身體,靠著魂修魔功苟活下去。當年之事,不如由你來親自講述,也好叫我表弟知道個清楚。」
鸞夫人不甘地垂了垂眸,身上細線拉扯著皮肉,深入到骨骼,鸞夫人痛呼一聲,忍著滿身冷汗,冷睨了辛慕遠一眼,咬牙切 齒道:「當年,辛慕遠行差踏錯,毀了辛氏之後,我秦氏也受到牽連不得不轉入魔修。及至我出生之時,秦氏魔修已如過街老鼠,我險些慘死正道修者手中,被阮三通所救。他帶我回到阮府,事事體貼照顧,不僅救我一條性命,亦給了我生的希望。我願意嫁他為妾,可他一心只愛他的夫人,阮氏修道以'清心訣'築基,最是清心寡慾。我心有不甘,便出手引誘……一不小心被府尊嚴洗練發現,他褫奪我性命,將我關在囚牢之中,對我施以酷刑,致我慘死。在我奄奄一息之際,阮三通衝入牢獄之中將我救出,帶回家中。」
秦時音提起這段時臉上痛苦神色漸斂,浮現出一絲複雜心緒,她喉頭略有些哽咽,續道:
「阮三通將我救回之時,我渾身真氣已散,不過行屍走肉一具。他將我一路抱到丹房,要取出丹藥與我治病,半路上被管家截住,說……鸞姐姐難產,恐胎兒不保。」她嘴角露出苦笑,聲音更低,「若是阮三通守在她身邊,替她灌注真氣,鸞姐姐難產之局未必不可解。但他將大把時間耗費在我的身上,甚至在回府不久之後,就引來府尊嚴洗練的人,將阮府團團圍住。鸞姐姐受驚血崩,回天乏術,我便寄魂於她的身上,活了她的肉體,生下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阮清語。」
「就是在那時你在他身上種下了魔胎?」虞滄瀾問道。
「並非如此,」秦時音搖頭道,「鸞姐姐是正道人士,體內修者真氣純粹清正,我是魔修之魂,互相排斥,我逼不得已,強行扭轉真氣,險些走火入魔,阮三通再次出手救我,卻是被我累得經脈逆行,走火入魔,從此性情大變,混沌度日。我知道他在恨我。」秦時音閉了閉眼,壓下淚意,又道,「後來我一直在想辦法幫他理順真氣,這才偶然得知魔胎的存在,弄到了鎮魂珠,用我自身的精血打造了天魔琴,豢養鎮魂珠,孕化魔胎,待魔胎孕育而成的時候,我便可以吸收他體內的本源魔氣,鞏固我的肉身。」
「我其實早知道你孕育我的目的不單純,」幾乎被吸走全部魔元的虞滄池軟趴趴地坐在地上,說到,「可是能再見到哥哥,我也不後悔被你孕育出來,甚至是被你利用。」
虞滄瀾:「……」
虞滄瀾沉沉吐息,移開視線,再看紫金霄:「你知道她的 目的,便利用她運轉大陣的時候啟動你的忘魂曲陣,想要讓我忘記一切,沉浸在你所織造的虛幻世界之中,對麼?」
「是,表弟可還記得趙氏兄弟?」
「你是說趙安與趙錚兄弟?」
「是,」紫金霄笑了笑,道,「妙琴是秦時音收的一個徒弟,奈何心腸蛇蠍,自有目的,我便故意引導她導出部分魔元出來存入趙錚體內,分化他們的勢力,其實已經有部分魔元導入在我這裡。」他敲了敲手中的琴,道,「每當天魔琴被彈響,我的琴便會吸收魔元,否則難以駕馭整個忘魂曲陣。」
「你當真是深謀遠慮。」秦時音萬萬沒想到自己縝密計劃竟然還有如此一環,原以為妙琴背叛她也就罷了,背後竟然還有虎狼驅伺。
「為了滄瀾,殫精竭慮,不值一提。」紫金霄微微一笑,將琴身擺正,「滄瀾還有何處不解,我可以為你一一解答。」
他眼神灼熱帶著滿滿情愫,毫不掩飾,讓虞滄瀾幾乎難以迎視他的目光。
「辛慕遠……」虞滄瀾搖頭,「我當真是記不得當年你與我之間的事情了。如果是我對不住你,我願意向你道歉。你曾是辛氏門人,也當懂得四州之苦。」
「曾經我顧忌氏族顏面,但氏族又可曾替我著想?如今四州興衰與我何干?」紫金霄冷笑,漫不經心地撥弄琴弦,隨著他長指翻弄琴弦,秦時音身上更添新傷。
秦時音咬牙道:「你還端得什麼架子?若非是你,虞滄瀾當年怎麼會慘死正道修者手中?」
辛慕遠臉色一變,身上殺意頓時沸騰到極致,他雙目猩紅一片,十指同時上挑,琴弦繃到極點,猝然一拉,秦時音一聲慘叫,肢體四分五裂,瓦解成千萬碎段。
虞滄瀾瞳孔一縮,眼前血腥畫面引得他胃裡一陣噁心。
他閉了閉眼,咬牙道:「玄光陰去了哪裡?」
「你想見他?」紫金霄壓不住怒意,「破開幻陣之時,他與那不知名刀客一同逃竄出去,唯留你在這裡,你還惦記著他?他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虞滄瀾直視紫金霄的灼然目光:「你大可以試試。」
「我之前只是不想傷了你,我亦可以用極端手段,將你鎖在天昏地暗的牢獄之中,不讓你見任何人,也不讓你說一句話,讓你活在不分晝夜,沒有時間,沒有旁人,孤獨的黑暗深淵,直到你忘記一切,只有我可以攀附依靠!」
虞滄瀾:「那你就這麼做!」
「你——」紫金霄怒意更盛,他怒瞪虞滄瀾片刻,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道,「無妨,哪怕忘魂曲被破也無妨,我自有辦,叫你心甘情願地與我在一起。」
紫金霄揚手一揮,一人被吊至虞滄瀾眼前。
虞滄瀾雙瞳轉沉,怒意頓時上湧。
「你——」
「少主!」春桃被吊在看不見的絲線之下,渾身上下俱是鮮血淋漓。
紫金霄輕笑道:「你見識過秦時音的死法,我可叫她死得更加痛苦。」
虞滄瀾沉聲道:「你想要我做什麼?」
「廢去你的修為。」紫金霄平靜道,「日後有我護著你,你要修為也是無用。」
虞滄瀾沉默,春桃便被絲線絞得更緊,虞滄瀾緊握雙劍,紫金霄早已看透他的想法,警告道:「你自然可以選擇用雙劍指向我,只是我相信,你那詭異的劍法不及我的琴弦殺人快。」
虞滄瀾忽然抬頭,玳弦急曲直取紫金霄,紫金霄萬萬沒想到他會真的出劍,動作慢了一瞬,便是一瞬,虞滄瀾抓住機會,直接縱劈下去,將絲線根根斬斷!
紫金霄翻手弄弦,琴音大作,春桃噗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虞滄瀾的衣襟,竟是被直接震斷了心脈!
虞滄瀾:「……」
虞滄瀾抱著春桃落地,雙劍一劃,真氣流轉成帶,團繞在春桃身體周圍。
弦牽六脈,心開天籟。
虞滄瀾心鼓弦復活了春桃。
紫金霄嘴角一扯,琴弦上挑,又一個人影被吊在了虞滄瀾的面前。
林夢生無辜而絕望地看著他。
紫金霄:「你能救一個,我偏不信你能救下第二個。」
虞滄瀾:「…………」
太過分了!
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