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德既然已經答應入股——或者說,被幹股誘惑得神魂顛倒直流口水,那麼他自然也就留在了造船廠與原有的高級團隊一道研究造船圖紙,樂琰與朱厚照頓時沒了事做。要說出謀劃策揮灑天下,那他們倆都是個中好手,但當事情具體到了一艘船的時候,不論是皇帝還是皇后都沒有足夠的興趣去勉強自己瞭解相關術語。
而比較不幸的是,王守仁也被困在了造船廠內,宋嘉德更是藉口火銃才從海上運來,難免沾惹上了潮氣,需要晾曬數日才能試射,便把試射火銃的行程往後拖了幾日——他說這話的時候,分明是和王守仁在互相打眼色來著。朱厚照與樂琰都看到了,卻也都理解為他們是不願意在火銃上浪費時間,畢竟若是要達到兩年內造出一支艦隊的要求,那還真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只是這樣一來,帝后兩人便少了人陪伴,自然了,天津衛作為北京的護衛,也是歷史悠久的名城,並不缺乏名勝古蹟,但樂琰從小逛過,朱厚照也在才來天津的那半天內把天津城內值得一去的地方都走馬觀花過了。從造船廠出來,一時就無處可去,無聊得很。
若是獨自出來,朱厚照還能去青樓坐坐,聽花姑娘們溫言軟語唱小曲兒,但有樂琰在邊上,他怎麼敢提這茬?兩人並騎閒逛了片刻,樂琰見朱厚照面露怏然,便笑道,「我倒是有個地方想去,不過,卻是有些不認路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在天津城內住過幾年?原本的房子,也就是在這附近的。」
朱厚照精神一振,興致勃勃地道,「那咱們就一路逛,一路找過去。」他想到與樂琰初識時,就聽她提過鄰居一家乃是朝鮮來客,不由得感慨道,「一轉眼,也有十多年了。」
兩人相視一笑,慢慢地撥馬在天津街上亂轉,因近年來到底是時常有船隊經過,天津越發繁華,好些鋪子裡的貨色,連北京也沒見過。樂琰眼界也高,一路都只是和朱厚照指點那些貨物,卻並不買下來,他們穿著富貴,一般人倒也不敢招惹,只是隨著他們走過,店家們的臉色都不大好看。樂琰與朱厚照又哪裡在意這個?兩人走到了一條小巷子,樂琰見那巷子曲曲折折地,隱約還能看到巷子盡頭有一間老大的院子,裡頭露出的樹木都是經年老樹,門面也很富麗,便笑對朱厚照道,「這是天津城一霸,喬家的府邸,喬家人包了天津一整個碼頭,別看宋嘉德他們只用本國的人手,也得向喬家交錢呢。不獨如此,天津街面上的鋪子,十間裡倒有四五間是他們家的,在天津,那些小老百姓們寧願惹府尹都不願惹喬家。」
說著,兩夫妻又慢慢地踱開了,兩人一邊說著天津的趣聞,一邊找樂琰的舊宅,可惜找來找去,樂琰反而轉暈了頭,徹底不記得自己舊宅該怎麼走了,不由得自嘲道,「小時候難得出門,還好心也靜,若是也像現下這麼野,跑出來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呢。」
朱厚照笑道,「小包子長大了,咱們就帶他到這裡來逛,把這故事說給他聽,叫他別和你學了一腦袋的迷糊。」樂琰白了朱厚照一眼,道,「到了吃午飯的時點了,咱們到喬家的酒樓去吃,他們家的大師傅做得一手的好菜,也是天津知名的。可惜那時候我爹官小,一年也難得被人請幾次,我始終沒吃過邀月樓的席面,至今引以為憾呢。」
朱厚照自然沒有異議,兩夫妻親親熱熱地一路問到了邀月樓,果然見得這是三層的樓面,一樓大堂裡坐滿了人,看裝束,都是殷實的生意人,身上穿的也都是綾羅綢緞,只有店小二穿著棉布衣裳。朱厚照便對樂琰道,「這樣的酒樓,恐怕雅間是要事先派人來訂的,現下未必有空的呢。」正說著,店小二已是迎了上來。
這些店小二都是歷練得一雙富貴眼的,上下把兩人看了看,見朱厚照穿的是深藍色倭緞緙絲團花直綴,樂琰卻是醬色縐綢緙絲紫大花曳撒,便堆出了一臉的笑點頭哈腰地道,「二位爺說笑了,以您們的身份,自然是要坐到三樓雅間的,請!」
這兩人自小到大,都是僕從成群前呼後擁,哪裡會在意一個店小二的笑臉,點了點頭理所當然直上了三樓,夥計上前請點菜時,卻都犯了難:樂琰自不必說了,朱厚照這次出來,因為怕八虎阻攔,竟是一個太監都沒帶在身邊,這點菜的小事,他如何做得來?還是樂琰做主,對那伙計道,「要四味冷菜,四味熱炒。冷盤要有甜有酸有咸,有時令鮮果,熱炒要一個肉的,一個素的,一個魚,剩下一個麼,就要你們的拿手菜,現下入了秋,吃螃蟹是好時候,再蒸五六個螃蟹下來,吃螃蟹要菊花酒,燙一壺熱熱的菊花酒,別的想起來再要吧。」
那伙計目光一閃,笑眯眯地點頭下去了,樂琰環視這雅間,只見清幽的一個小小房間,隔間都是厚厚的松木,全聽不到隔壁的動靜,又有隱隱約約的一縷百合香,板壁上掛著的是松竹梅三星賀喜的掛軸,看筆觸倒也文雅可喜,兩扇柚木小窗,一架大理石屏風橫在門口,擋住了裡頭的人,倒比常去的醉此間要來得更為舒適,便笑對朱厚照道,「不錯,喬家酒樓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
朱厚照搓了搓手,嘿笑道,「以後咱們出門,身邊一個人都別帶了,一會兒螃蟹來了,一人掰上一半捧著吃,倒比身邊有人做張做致的來得好。」
樂琰也覺得自己好久沒有這麼自由了,實際上在古代,官家小姐獨處的時間少得可憐,更別說當了皇后了,這麼多年來,她和朱厚照還是第一次和現代情侶一般自由自在不含任何目的的逛街約會,在現代司空見慣的日程,到了古代反而給人以新鮮有趣的刺激興奮感,也不知道是穿越的好處還是壞處了。
「不帶人,你倒是覺得無所謂,我就要服侍你了。」樂琰把朱厚照拉到牆角小風爐邊上,把風爐上的大茶壺提了起來,在一邊的銀盆裡傾了些熱水,笑道,「請少爺洗了手才吃螃蟹。方才在造船廠左摸右摸的,摸得一手髒東西。」
朱厚照故意摸了樂琰臉蛋一把,方才笑著洗了手,又拿住了樂琰的手放到熱水裡為她搓洗,道,「西洋人的大船好玩嗎?看你,摸得一手都是海腥味。」
不過是船罷了,況且她就在甲板上呆了一會兒,哪裡有那麼多話好說?樂琰本想隨便應付過去,但看到朱厚照眼中暗含的期盼,便不由得頓了頓,才笑道,「那上頭其實與中國船沒什麼兩樣,只是海員的禁忌多了許多,女人到了船上,什麼都不能亂碰。連水桶怎麼擺都有講究,我看咱們大明的船,就沒有那麼多忌諱。」
兩人坐到桌邊,一邊談著在船上的見聞,一邊互相打鬧,不多時幾個冷盤就送上來了,除了糟鴨肝、三不粘、酥鯽魚,居然有一小碟子又紅又大的太和櫻桃,那伙計陪笑道,「這是快馬送到天津衛給咱們東家大少爺享用的,東家大少爺聽說咱們今兒來了貴客,便囑咐我勻了一碟子過來,統共也就是一小簍,這裡已是一半了。」
宮中在這個季節,也吃不到櫻桃呢,樂琰看了看朱厚照,笑道,「替本公子謝過你們東家大少爺了。」
夥計應了一聲,不多時又端了五六個碟子進來,均是熱炒,份量不多,味道卻都不錯,極精緻的,那伙計又指著一盤亮晶晶剔透脆爽的須狀物,笑道,「這是東家大少爺原本打算自家待客的炒龍鬚,兩位貴客眼界是高的,咱們便勻了過來讓貴客嘗嘗咱們邀月樓的拿手菜。」
朱厚照與樂琰還真沒吃過龍鬚呢,當下一人夾了一筷子,細嚼之下,果然是鮮香滿口,都稱讚道,「果然是天津有名的館子。」樂琰又嬉笑道,「夥計,有沒有唱的?叫幾個進來唱些曲子,撿那生得好看些的!」
朱厚照不禁一愣,待夥計退出去了,才問樂琰道,「你說這喬家大少爺,怎麼這麼精靈?咱們也沒露出馬腳吧,這就上趕著來討好了?」
樂琰也不知道個中究竟,不過他們這樣的身份,引來一些趨炎附勢的人,那是題中應有之義,當下無所謂地道,「你別給他幾句好話哄住了就是。下午回去好好休息,到了晚上,你和王先生又能秉燭夜談了——若不是王先生年紀大了,我可真要吃醋了哦!」
朱厚照好笑道,「你吃我的醋?我還不說那宋嘉德生得多好看呢,且又年輕——他真是那麼虔誠的基督信徒?可惜了,永淳卻是信佛的。」說著,兩夫妻就談起了西方人為何如此著重信仰的事,對喬家大少爺的好意,也就不那麼在意了。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兩個怯怯生生,容貌可人的女子過來請安唱曲,樂琰也算是體會了一把天上人間的滋味,靠在朱厚照肩膀上,一邊看看丈夫糾結的神色,一邊看看兩個眉清目秀的小美女,心情著實大好。朱厚照卻是有苦自己知,要知道但凡老婆在身邊的話,男人總是比較聰明,知道不能對著別的女人流口水的,因此儘管這兩個唱的也算是可人,但他卻不敢多看。一時之間真是糾結無比,要看不看的,惹得樂琰笑個不住,足足拖了一個時辰,把螃蟹吃得差不多了,才笑對朱厚照道,「你猜咱們今日吃了多少錢?」
朱厚照面色就是一變,摸了摸荷包,這才定下心來——他出門時倒是還記得帶錢,只是那幾千兩銀票都在芳華身上,他自己卻是只帶了些散碎金銀。好在樂琰平時做給他的荷包裡帶的都是足金的鏍子,對付這頓飯錢那是綽綽有餘的,當下就應聲道,「不過是百兩吧?」
那幾個唱的紛紛莞爾,樂琰才覺得有些不對,正要開言時,聽到了喚人響板的小二已是進來了,滿面堆笑地道,「客官可是要結賬?」
朱厚照大大咧咧地道,「正是,你們服侍得不錯,大爺下次還來!」
那小二嘻嘻一笑,掃了掃桌面,道,「盛惠一千三百兩銀子,大爺,是銀票還是?」
他話聲剛落,樂琰心中便瞭然了:原來他們的偽裝的確沒有出紕漏,那喬家大少爺本人,恐怕也根本沒有在酒樓出現。他們今天是被當成了肥豬,狠狠地被宰了一刀了!
「今天倒是遇到黑店了麼。」朱厚照看了樂琰一眼,壓下了吃驚不動聲色地道。一千三百兩銀子對小皇帝來說當然不是個事兒,但無緣無故被當成肥羊,誰都要發火吃驚的。小皇帝雖然有錢,但也不是這麼個花法,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小皇帝身上的錢,也不夠一千三百兩呀!
那伙計還是笑嘻嘻的樣子,道,「這從安徽快馬運過來的太和櫻桃,一小簍就要五百兩……半簍便是兩百五十兩,別的菜都算是店裡送的了,這櫻桃與爆炒龍鬚,咱們可實在是送不起了。爆炒龍鬚一盤一千零五十兩,這是真真沒給您多開價。您要是到別的店裡點這道菜,那沒有兩千兩是下不來的……要不,爺您去廚房看看?」
「什麼菜這麼貴啊!」朱厚照起了身,「爺我還正要去看看了,一道菜一千兩?皇帝老爺吃的也沒這麼金貴!」
那伙計立刻就接了下去,「那您說的?這皇帝老爺住在紫禁城裡,下頭的人呈什麼,他就吃什麼,南京的鰣魚送到宮裡都臭了,上回一個太監到咱們邀月樓吃了清蒸鰣魚,還擱那奇怪呢——怎麼不臭哇?您吃的可比皇帝老爺吃的,要體面多啦!」
朱厚照氣得吹鬍子瞪眼,偏偏又不好說什麼的,回頭氣哼哼地對樂琰道,「走,咱們就去看看什麼菜能比皇帝老爺吃的還體面!」
樂琰平靜地搖了搖頭,冷笑道,「不用看啦,這盤菜是黃河鯉的須做的,黃河鯉也不是本地產,他愛說得多金貴,那就有多金貴,咱們認栽就是了。你身上帶的銀子夠不夠?」
朱厚照頓時臉色一苦,答案不言而喻,樂琰嘆了口氣,對面露不屑之色的店夥計笑道,「您別露這個樣子,我告訴您,您今兒可遇見剋星了。放心吧,這帳,我是一個子都不少,一定給您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