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計還是滿臉的笑——這些人雖然現在被宰了一刀,但到底是權貴,雖然喬家在天津城說話頂用,但他一個小小的夥計,在貴人面前也是抬不起頭來的,好在樂琰也的確無心和他這個小蝦米計較。她輕聲道,「咱們身上沒帶夠錢,你到海邊造船廠找人傳個信,叫大學士王大人快些到邀月樓來付賬,這大學士的信譽,可不用我多說了吧?」
那伙計臉色便是一白:喬家雖然在天津城是一霸,但到了京裡就不算什麼了,王守仁是京裡派下來監造海船的,這大半年來,手中經數的錢銀數不勝數,他又會做人,與天津城裡的眾位大佬都處得極好:畢竟這個人手鬆一鬆出來的可都是真金白銀。不說別的,就是喬家,上個月諸夫人過生日還送了兩幅古畫過去……若是這兩個羊牯是王大人的子弟,那他們的手就不能下得太狠了。
他迅速地應了下來,「哎,小的這就去照辦。」便退出了雅間,樂琰沖那兩個唱的道,「唱呀,繼續,我還沒聽夠呢。在家裡總說我年紀還輕,聽戲那是老人家的事,偏偏婆婆又不愛這個,你們唱得倒是不錯的,再唱。」
那兩個唱的對視了一眼,都露出媚笑來,衝著樂琰拋媚眼,嗲聲嗲氣地唱起了小調,十成功夫裡,有八成都做到了樂琰身上,樂琰一邊聽,一邊漫不經心地轉著大拇指上的扳指,一手敲打著架起來的二郎腿。朱厚照啼笑皆非地望了她幾眼,也就隨她去了。只是那伙計方才說的好幾句話,實在是把這位皇帝老爺給氣著了,他巴不得現下王守仁快些過來解圍,再給喬家些難堪,只是耐著性子聽了兩首曲子,便揮手道,「你們唱得不好聽,這都什麼曲兒,現下京城時興的破陣樂會不會吹?」
幾個吹打的對視了幾眼,都笑道,「這是新曲,天津要聽的人不多。」樂琰笑著掃了朱厚照一眼:今年初夏,這個人閒極無聊,居然一時就搞起了音樂,也被他做出了幾首曲子,這《破陣樂》,便是流傳得比較廣的一首。朱厚照頗引以為豪的。
朱厚照有些不好意思,見樂琰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惡作劇心起,便捏了樂琰的下巴一把,湊上去在她耳邊笑道,「你得意什麼?嗯?我沒臉面,你難道就有臉面了?」
樂琰瞄了那幾個唱的一眼,見她們臉上紛紛露出了然神色,有幾個漂亮姑娘已是曖昧微笑起來,一時就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是歷練過的現代女性,不退反進,將朱厚照推靠在椅背邊緣,朱厚照英俊的臉上才出現一點驚訝,她便一腳跪上朱厚照的大腿,壓在他耳邊大聲笑道,「別以為昨晚你是在下頭的,今日便能跟我恃寵而驕,小爺可不吃你這一套……」
朱厚照愣了一愣,白皙的俊臉漸漸漲紅,那幾個唱的平白看了兩個俊公子互相調戲,都紛紛掩唇嬌笑,樂琰還要再說話時,已聽得門口一陣衣物落地的悉悉索索聲,忙轉過頭去,只見王陽明那張熟悉的清矍容顏,與宋嘉德的半邊臉,都出現在了門口。
與皇帝一起出遊,已經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更別說大庭廣眾之下,作出這樣不合規矩的行為,樂琰的臉立刻就火辣辣地紅了起來,從朱厚照腿上飛跳起來,期期艾艾地道,「王先生,您來啦。」
王守仁只是愣了這麼一愣,便若無其事地彎腰撿起了掉到地上的披風——他年紀大了,又有肺病,此時已是要隨身帶著斗篷了,微笑道,「是我不合心急了些,打擾兩位少爺了。」
那店小二跟在王守仁身後,自然是聽到了王守仁的口吻,當下便白了臉:連大學士都要這麼客氣,這別是閣老李家的子弟吧?宋嘉德看了他一眼,微微冷笑起來,一轉頭,又是一臉的天使笑容,促狹地對朱厚照道,「朱公子,沒想到貴國的民風也是如此開放,小弟見識了。」
朱厚照饒是臉皮厚的很,此時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紅著臉白了樂琰一眼,樂琰卻是早已把頭低得都快到了襠裡,他到底是個男人,雖然也很羞愧,卻不好意思學樂琰當鴕鳥,只得咳嗽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沒什麼,倒是麻煩王先生了——吃過飯了沒有?要不要坐下來再吃些?」
王守仁是個有眼色的,不敢調侃樂琰,卻不是說他是個古板守舊的人,當下就笑道,「王先生可不敢,若是再吃出個幾千兩銀子,到哪裡找錢付飯錢去?」
「那就欠著!」朱厚照翻了個白眼,「我還不信了,這喬家能向大學士討賬?」
「那是不敢!」店夥計的態度已悄悄軟化了下來,王守仁掃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吃了飯就要付錢,這是天公地道,有什麼敢不敢的。」
有了王守仁在側,邀月樓的腰桿頓時就軟下來了,這店夥計直冒冷汗——沒想到這兩位公子來頭這麼大,的確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原以為只不過是尋常富商子弟,畢竟身邊沒帶什麼人,並且這其中一個男女莫辯,很像是南邊人豢養的孌童。這樣的人家,多半不會太正經,他們的行事又很囂張,喬家大少爺正巧在酒樓吃飯,看到了這兩個羊牯上樓,便想著宰上一筆,諒他們年紀小,處世經驗少,也只得乖乖掏錢了事。想不到……
宋嘉德卻已是大步走到圓桌邊坐了下來,拍著桌子道,「王先生不餓,我可是餓了,說了半日的話,還很渴,朱公子舍不捨得請我吃一頓貴的?」
他卻是比王守仁更不怕事些,看熱鬧不嫌事大,興致勃勃來給朱厚照搭橋了。朱厚照要的便是他這句話,當下對宋嘉德的好感,就多了三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吃我的吃誰的?小二,方才要的菜,一模一樣的再給我來一份!」說著,便指了指那幾個唱的,道,「再唱起來嘛,怕什麼,怕賴了你們的帳?」
店小二臉色一苦,默默地退了出去,王守仁苦笑著也就在圓桌邊坐了下來,樂琰便退到了朱厚照身後,她到底是女人,不好和男人們同桌吃飯,這點門面功夫,還是要做的。
且說這店小二出了雅房,便下了二樓,進了邀月樓喬家大少爺專用的小包間,只見這小包間雖然不大,但卻是佈置得極為清雅,兩三個壯年男子,正在裡頭對坐著喝功夫茶,抽著水煙袋,鬧得一片煙霧繚繞的。其中一人見店小二進來了,便笑問,「小機靈,你進來做什麼?敢是那兩個小羊牯不服氣?」
店小二不敢怠慢,忙一來二去把事兒說了,頭前說話的那壯年漢子,便把目光徵詢性的投向了主位上的一名青年,這青年生得有些俊俏,桃花眼正耷拉著注視著手中的亮銀水煙筒,聽了店小二的話,便懶懶笑起來,衝著一個穿著華貴,滿面橫肉的大漢道,「張兄,想不到天津城裡還有人的譜比你更大——這王守仁不過是個大學士罷了,在朝中能排幾號?得了皇后的一些提拔,便來賣弄了。殊不知這裡來頭更大的人,還要給我們邀月樓幾分薄面呢!」
那大漢曬然道,「喬老弟這是在激我了?」他看了看滿面為難的小機靈,也來了幾分興致,起身道,「也好,那我就去會會這個王守仁,得了皇后的賞識,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家娘娘還沒說話呢,別以為生了個皇兒,就能橫著走了!」說著,便起了身扶著小機靈直出了房去。
喬大少也起身歉然道,「張兄是貴客,我得跟去看著,別讓人衝撞了。稍後再過來陪諸位說話。」他低下頭撣了撣衣襟,便負手不緊不慢的跟在張大漢身後走到了三樓雅房。
他走得有些慢了,到了三樓,就見得張大漢出了雅房,不過,他並不是走出來的——他是飛出來的。可憐這身高也有六尺的大漢,竟是飛出了房門!直撞進了對過雅房,鬧出好大一陣巨響,所幸對面無人,尚不曾驚擾到客人。
喬大少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道這張大漢的身世可不一般,連他也是費盡心思才攀附上了這家人。不過自從這家人肯照拂喬家以來,喬家在天津衛還沒遇到敢找事的,怎麼這兩個人膽子這麼大,連張大漢都敢打?
他正是猶疑,就見得那張大漢翻身跳起,怒氣衝衝一腳踹開了雅房門闖了進去,忙跟在張大漢身後進了房,陪笑道,「萬事好商量,別動手麼!」
張大漢也是暴烈的性子,哪裡聽得了這麼多?一雙銅鈴似的大眼氣得通紅,捏起拳頭就要沖上去揍人,口中還嚷道,「去你娘的,在天津衛——」
喬公子就見到兩三個年輕少年並那王學士依然坐在原位,其中一個眉眼宛然,又帶了些煞氣的俏麗少年挑了挑眉,淡淡地道,「再踢出去。」眼前便是一花,那張大漢又一次倒飛出了門外,這一次想是跌得狠了,悶悶的肉體與木板的撞擊聲之餘,還夾雜著哎喲聲。他這才看到原來這些人身邊還站了個黑衣漢子,只是他此時又垂手站到了屋角,尋常人一眼還真看不到。
喬大少在天津也是橫慣了,但此時見了這俏麗少年的做派,才知道什麼叫做譜兒,此時他已收起了擺架子的心思,忙低眉順眼地笑道,「是小店有眼不識泰山!請兩位公子大人有大量,別和小人計較!」
那俏麗少年沒有說話,倒是另一個丹鳳眼略往上挑的藍衣少年哼了一聲,冷冷地道,「誰和你計較來著,我們還要和你算錢呢。兩頓飯一共兩千六百兩銀子,你跟我們上王先生府上取去!」
那俏麗少年看了藍衣少年一眼,微微一笑,沖黑衣漢子道,「姜勇,這個也踢出去。」姜勇應了一聲,喬大少眼前一花,下一刻有知覺時,已是到了張大漢身邊,兩人並排躺到了地上。
天津衛拱衛北平,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高官子弟在邀月樓飲宴作樂。這些官二代們喬大少是見得多了,就算有些比較跋扈,那也沒到這個份上啊!這囂張得喬大少都沒脾氣了,此時他腦海中只閃爍著藩王世子幾個字,後悔得直響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如今朝廷承平日久,有些藩王世子閒得慌了,找個理由上京面聖完了回來到天津衛轉上一圈,也不是不可能。這些人在自己的封地上頤指氣使為所欲為慣了……身份還那麼尊貴!打了也白打!就算把邀月樓砸了,也沒處說理去!
他再也沒有脾氣了,忙不迭揉著發痛的心口又一次爬起身來,在小機靈地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叩響了雅房的門,門本來就沒有關嚴,只是被他摔出去時帶起的風掩了過來,喬大少卻不敢冒進,只聽得裡面傳來數聲笑語,那俏麗少年不知對誰說道,「你的心胸就這麼小?不過是被那不長眼的店夥計說了幾句風涼話,就氣起來?踹他們三次,也算是為你解氣了。還是快些了事吧!等回去了,你要拆了這樓,還是封了他們家,那也隨你。」
喬大少嚇得是魂飛魄散,又聽得那藍衣少年哼道,「我哪裡耐煩和這種人計較。」接著便提高了聲音。「滾進來吧!」
喬大少如奉綸音,忙輕手輕腳進了房門,堆了滿臉的笑,卑躬屈膝地道,「給諸位爺請安了……今日全是小店的不是,小店狗眼看人低!」說著,狠了狠心,竟是摔了自己一耳光,又道,「請公子們別和小人計較,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看著他現下的樣子,連宋嘉德都露出不屑,樂琰更是懶得和這種人計較,反正裝X的快感已經得到了,也沒必要再窮追猛打下去,便按住了還要再說話的朱厚照,問王守仁,「先生覺得該怎麼辦?」
王守仁也是個壞心眼的,吹了吹熱茶,含笑道,「這不是還沒上菜嗎?邀月樓的爆炒龍鬚是有名的,老夫還沒品嚐過呢。」
「先生和我表什麼清廉。」樂琰笑了,朱厚照也笑道,「先生這是在打我的臉?」喬大少哪裡還不知道該怎麼做?屁滾尿流帶了小機靈出門吩咐廚房,加工細作一桌上等的席面送到雅房,這才去安撫張大漢。
張大漢也不是蠢人,知道憑武力,對方屋裡那黑衣人就能秒殺自己,氣哼哼地在走廊裡捂著胸口只是叫哎喲,喬大少親自把他攙扶起來,一邊為他拍著身上的灰塵,一邊勸道,「算啦,兄弟,這次是我沒長眼……這幾個人來歷大著呢,你看那做派?不是上京的藩王,還能是誰?」
「藩王?藩王了不起啊!」張大漢瞪大眼叫道,「老子叔叔還是老國舅呢!論輩分,那——呃,那也是一輩兒的!」說著,他跺了跺腳,竟也不理喬大少了,直奔下樓梯,不知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