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制錦淡淡看了蘇掌櫃一眼, 惜字如金般地說道:“多謝,不必, 另外有事。”
七寶卻拉着石琉問道:“石先生, 你方纔說什麼宋徽宗的《穠芳詩帖》,還跟大人有關的?”
石琉先看了一眼張制錦, 卻見他臉色淡然,看不出喜怒,便忐忑地問道:“九郎沒有跟……小七說嗎?”
張制錦索性轉開頭去。
石琉老臉發紅。
蘇掌櫃小心起身,仍是半躬着身子,滿面渴慕地偷看張制錦, 卻不敢再多嘴。
不料七寶見這情形,早猜到了幾分,便問道:“先生, 該不會是上回請您去給老太太看病,您又爲難大人了吧?”
“不是爲難, ”石琉難得的臉紅不退,吞吞吐吐道:“七、我並沒有過分。我原本只是想要一副九郎的仿寫罷了。只是他不肯寫給我……倒是寧肯把真跡給我。我原本不想要……”
石琉期期艾艾地說到這裏,便聽張制錦口吻淡然地說道:“先生能救人性命,是莫大功德, 一副字畫又何必掛在心上。何況那是你的心頭好, 給了你你自然也會好生珍藏, 我又怎麼會吝於此物呢。”
石琉聽了這話, 呆呆怔怔:“九郎……”
張制錦卻又點頭說道:“我們還有事, 就不打擾了。”說罷, 我握着七寶的手腕,拉着她往前去了。
那蘇掌櫃在旁邊聽的明白,見他要走,忙追出來:“張大人,大人……”連叫了兩聲,張制錦頭也不回,蘇掌櫃自然也不敢如何,便又退了回店中。
蘇掌櫃原先還懷疑石太醫的話,然而聽了張制錦方纔跟他的對話,心頭疑慮已經煙消雲散。
當下忙抓住石琉的手臂:“老石,你既然有那種傳世之寶,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石琉才從方纔張制錦的話裏反應過來,當即道:“我方纔告訴你,可是你不信又怎麼樣。”
石太醫本不想炫耀,只是方纔蘇掌櫃跟他顯擺自己收到的好古畫,石太醫一時按捺不住,纔跟他爭執起來。
如今蘇掌櫃道:“這個卻也怪不得我,誰不知道那是絕世珍品,你突然說起來,任憑誰也不能信的,只是既然是從張侍郎手上得來的,那自然是再也假不了的。”
石琉苦笑:“你想怎麼樣?”
蘇掌櫃兩眼冒光道:“就轉給我吧,你要多少銀子都成。隨便你開價。”
石琉搖頭嘆道:“老蘇,你當我是什麼人了?難道要拿這個來賣錢嗎?其實說起來,論理我是不該要這副字畫的,方纔張九郎說的那些話,真真的光風霽月,心胸磊落,又着實讓我慚愧……”
蘇掌櫃吞了口唾沫,恨不得跪地相求:“張大人何許人也?他自然不在乎這個的,你若也不想要,到底別便宜旁人去呀?就給了我吧!”
***
且說七寶給張制錦拉走,七寶哪裏肯放過此事,便道:“上次我問大人石先生是否爲難你,你爲何不告訴我?”
張制錦道:“他哪裏爲難我了?”
七寶問:“那……那副《穠芳詩帖》,又是怎麼回事?”
“一副古字畫罷了。”張制錦的口吻,就像是書攤上隨處可見的價值兩三文錢的什麼尋常之物罷了。
但七寶卻很清楚,《穠芳詩帖》是宋徽宗趙佶的手書,那可真的用一個價值連城來形容也不爲過,更是真真的傳世之寶。
七寶的右手給他攥着,只得舉起左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抵住了,想讓自己清醒些。
這卻比張制錦寫十幅字帖還要值錢多了。
“爲什麼石太醫說本來想要摹本,你卻給了他真跡?”七寶艱難地又問。
張制錦笑了笑:“那你知道《穠芳詩帖》寫的是什麼?”
七寶定定神,輕聲念道:“穠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殘霞照似融。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還不算不學無術,”張制錦微笑,團着她的小手,手上略用了幾分力道:“多年前我因機緣巧合,才得了那幅字,上次請石琉回來給老太太看病,他便讓我給他臨摹一副。只是……”
七寶想起上次的《肚痛帖》,忙又把《穠芳詩帖》的全文想了一遍,幸而這次好像沒有什麼頭疼腿疼之類的症狀,忙問:“只是怎麼樣呢?”
張制錦道:“只是我不喜歡這首詩,也不喜歡宋徽宗的爲人。”
七寶一愣:“啊?”
張制錦道:“宋徽宗雖才華出衆,只是身爲帝王,太過軟弱無能,這詩文裏只又尋歡作樂之意,毫無半點志向,所以縱然這詩貼上的字體是極好的,但我很是厭惡這詩文裏透出的意思,更加不想仿寫這種東西。”
七寶再也想不到張制錦居然是這個理由,當下瞠目結舌。
“所以你……寧肯把真跡給石先生?”七寶輕聲問。
張制錦道:“他能救老太太的病,一副字畫算什麼?”
本來石琉也是知道輕重的,明白宋徽宗的真跡不是自己該有的東西,於是親自送還。
只是張制錦特意又派人送了回去,石琉卻也着實喜歡,就大膽誠惶誠恐地留下了。
七寶知道來龍去脈,又是感動,又有些心痛,百感交集,無以言喻,只有眼眶卻悄然溼潤了。
她轉頭望着張制錦,突然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抱住:“多謝大人,大人你真好。”
張制錦怔住,垂眸看七寶,半晌才含笑道:“你謝誰呢?”
七寶福至心靈:“多謝夫君!”
張制錦擡手,在她後背上輕輕撫過:“知道夫君的好了?”
七寶拼命點頭。
“既然如此,你且記得,”張制錦笑道:“回家後再說,這是在街上,有人看着呢。”
七寶這才慢慢地鬆開手,眼圈兒卻仍是微紅,心中的震撼隱隱不退。
張制錦道:“我看到前面有個……”
他正要說是刺繡鋪子,卻聽到前方有人驚笑道:“那位不正是張侍郎嗎?光天化日之下,這是在做什麼?”
七寶嚇得轉身,目光亂掃,終於看見在距離此處十數步開外的二層樓上,有個人站在欄杆之後,正滿面嘲笑地看着他們兩人。
七寶畢竟是女孩子,方纔一時情不自禁,此刻見有人看見了,臉上當即通紅。
張制錦卻仍是面不改色,向前走了幾步,才揚聲道:“怎麼,莫非陳御史又要再彈劾我一條罪名嗎?”
七寶本來正有些侷促不安,悄悄地跟在張制錦身後躲藏着身形,突然聽他說什麼“陳御史”,七寶心頭一動,便悄悄地自他肩頭處探出眼睛來往前看去。
那位“陳御史”,看着有四五十歲的樣子,蓄着鬍鬚,略瘦,腰身傴僂,身着銀灰色的緞子常服。
七寶想起昨兒玉笙寒提起的“老鱉”,此刻見陳御史於欄杆前俯身探頭的樣子,卻有點像是她看過的小人書裏龍宮中的龜丞相,豈不是跟玉笙寒所提差不多?真真惟妙惟肖。
七寶便趴在張制錦肩頭輕聲問道:“大人,這就是御史臺的那位御史大夫嗎?”
張制錦道:“嗯。就是他了。”
這會兒陳寅居高臨下,見張制錦跟七寶兩個仍是一派親暱,他便皺皺眉。
七寶畢竟是男裝,且她年紀不算大,生得太好,長相又見嫩,看着就如同一個俊俏太過的男孩子一樣,故而在陳寅看來,張制錦這舉止卻實在是有點……
當下陳御史滿面嫌惡般道:“我倒是佩服張侍郎,真是公私兩不忘,前兒才爲了家中夫人鬧得滿城轟動,今兒又堂而皇之地跟孌童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果然是風流才子本色。我等不能及的很。”
這會兒又有幾個跟陳寅同行的,聽了動靜不知何故,忙都過來打量。
然而礙於張制錦的身份,他們卻沒有陳御史當面批駁的膽子,便匆匆看了眼後又訕笑着避開。
此刻七寶轉頭,卻看清楚了原來陳寅所在的是一家茶樓。
一樓裏好像有許多茶客,有人探頭往外張望。
樓上那些跟陳寅同行的,怕陳御史鬧起來,有機靈的便故意說道:“陳大人,新一輪的鬥茶要開始了,咱們快去落座吧。”
陳寅本來捉到張制錦“行爲不檢”,還想好好地一逞口舌之能,可突然聽到這句,當下也顧不得再跟張制錦說,忙轉身往裏去了。
張制錦素來知道這位陳寅的性子,不以爲意,便要帶七寶走開。
不料七寶拉着他衣袖說道:“大人,咱們也進去看看熱鬧吧。”
張制錦詫異:“你說、你想進去?”
他以爲剛纔給陳御史那張臭嘴亂說一通後,七寶一定恨不得快點離開此處,沒想到居然主動這般請求:難道她不知道進去後就會撞見陳寅?
七寶卻甚是篤定的:“聽着很有趣的樣子。而且我也正想買些好茶葉,大人,咱們進去瞧瞧可好?”
張制錦自然不會拂逆,於是便陪着七寶進了茶樓。
這茶樓是北關大街上最負盛名的茶樓,叫做潘樓,京城之中幾乎無人不知。
潘樓的二層是供茶客們品茶觀景的,一樓有許多的茶品供選擇,另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也正是此事,讓潘樓在整個京城內也廣爲人知。
這件事就是鬥茶。
所謂的“鬥茶”,卻是從前朝傳下來的文人墨客們最喜歡的雅興之一。
陳寅身爲御史大夫,平日裏毫無其他惡習,唯獨最好“鬥茶”,但凡得閒,便會泡在潘樓之中跟人鬥茶,或者看人鬥茶。這也是他唯一的樂趣了。
七寶跟張制錦進門的時候,卻見一張極寬大的方桌前坐着許多身穿錦繡之人,他們卻都目不轉睛地盯着身側。
在衆人身旁,又有數張小方桌,上頭擺放着各色精緻茶具。
每張桌前各有三名小童,一名在烤茶餅,一名在碾茶餅,還有一名負責燒水。
陳寅看的格外入神,連張制錦帶了七寶進門都沒有看上一眼。
這會兒那便小童們點茶,點湯,然後用茶筅迅速地擊拂,茶盞中的茶湯漸漸地泛起白色的湯花,這會兒滿座寂然,所有人都在等着這一刻。
一時小童們將點好的茶送到桌邊,大家紛紛地低頭觀看,品評,陳寅指着左手的一盞茶道:“湯花沒有咬盞,已經是下品了。”
七寶聽到一個“咬”字,突然又想起昨天的事,不由看向張制錦。
陳寅卻又低頭打量另外一盞:“這個的湯花咬的雖好,但我看方纔擊茶的力道不夠,只怕一會兒就要咬不住,都散盡了,所以算不到上品,只勉強稱得上是中品而已。”
大家紛紛點頭稱是。
七寶聽他左一個“咬”,右一個“咬”,又想到他的外號,到底忍不住,便抿着嘴低頭笑了。
正在偷笑,突然聽陳寅喝道:“怎麼,張侍郎,你身邊的‘那個’難道覺着我說的不對嗎?”
七寶嚇了一跳。
陳御史因見七寶容貌過人,又跟張制錦舉止狎暱,便先入爲主認定是孌童一流。且鬥茶對他來說是極嚴肅神聖的,而且他又是個不折不扣的此中權威,大家沒有不服他的品評的,所以方纔見七寶面露笑容,只當這臭小子無知,竟敢來嘲笑自己,所以竟無法容忍。
因此在說話的時候,口吻中也帶着惱怒跟不屑。
張制錦知道他是誤會了。
張制錦跟七寶心有靈犀,方纔見她屢屢微笑,早知道她是爲了那個“咬”才忍不住。
於是便道:“陳大人不必在意,我的書童並不懂這些,她是爲了別的事而笑。”
陳寅越發惱怒,厲聲喝道:“既然狗屁不懂,就不要進來亂了此處的清淨!”
張制錦見他污言穢語很不客氣,也有幾分微慍:“敢情這裏是陳大人所開,閒人免進嗎?”
陳寅正在氣頭上,又道:“閒人自然可進,但誤國之人跟佞幸之人就免了!”
旁邊衆人見他兩人如此,都知道他們的身份特殊,誰也不是好惹的。何況陳寅盛怒之時,大家便都噤若寒蟬,想勸都不敢出聲。
衆人雖忌憚陳寅,張制錦哪裏把他放在眼裏,纔要反脣相譏,忽然七寶說道:“陳先生說誰是誤國之人,是我們大人嗎?那佞幸之人,難道是我啦?”說到最後一句,七寶伸出手指,點着自己的鼻尖。
陳寅對上七寶亮晶晶的眼睛,這雙眸子清澈而無邪,哪裏有半點“佞幸”,瞬間他竟有些語塞。
七寶卻已經起身,竟往前走來。
張制錦很詫異,本想攔住她,轉念間卻又並未出聲,只目光追隨着她的動作。
七寶走到大方桌旁邊,低頭看看桌上兩盞茶。
果然就跟陳御史所說的一樣,其中一盞的湯花沒有咬盞,建盞的邊沿已經出現了水痕,算是下品,而另一盞的湯花也有散開的跡象。
陳御史回過神來:“你看什麼?”
七寶說道:“早聽說陳御史剛正不阿,是頭一號忠君爲國的人,今日才知道,連愛好都這樣的高雅不同呢。”
陳寅見她竟然誇讚自己,微微得意,便做冷傲之態道:“我自然不好酒色。君子當獨愛茶,而鬥茶之道,更最見君子之風。”
七寶說道:“那喜歡鬥茶的,莫非就都是君子了嗎?”
陳寅微怔,以爲她是揶揄自己,便哂笑道:“喜歡鬥茶的自然並非都是君子,但若是茶藝爐火純青的,那自然定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呢。”
七寶說道:“真的嗎?”
陳寅見她兩眼滿是純真的疑惑,不由道:“你當然不懂,我們是最懂的。”
旁邊的衆人見七寶容貌出色,言語可喜,就也紛紛湊趣說道:“這位小哥兒莫非也有興趣嗎?”
七寶忖度了會兒,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動:“我雖然不太會,但方纔看了個大概,的確也想試試。”
陳御史嗤地笑了出來,撇嘴道:“試試?你以爲這是孩子玩的把戲?”
七寶說道:“一個人玩自然沒有趣,有人比着纔算是鬥茶嘛。”
陳寅倒也不笨,當即問道:“哦?你還想跟人比?你想跟誰比?”
七寶笑面如花,竟回答:“我想跟陳御史比。”
陳寅着實吃了一驚,連旁邊的張制錦也不禁動容。
陳寅皺眉:“你想跟我比?你怎麼跟我比?”
七寶又想了想,先回頭看一眼張制錦,見他穩穩地坐着,才認真說道:“不如這樣啦,既然茶藝最高的人,便自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那這次我跟先生比,我、我若輸了,我便承認了方纔您說的,我們大人是誤國之人,我是佞幸之人,好不好呀?”
陳寅巨震:“你說什麼?”不禁回頭看向張制錦,想看他的反應。
七寶也特意又看向張制錦,卻見他並不怎麼吃驚的樣子,只是眸色沉靜地看着自己。
七寶更加安心,繼續認真地又道:“不過,相反,若是先生你輸了,那你也要向我們大人認錯,且從此之後不能再以偏見來針對我們大人了。”
陳寅眉頭緊鎖:“你……”
七寶卻又笑問:“先生肯不肯呀?”
陳寅目光閃爍,有些懷疑地看向七寶,但對方年紀不大,又是那種身份,自然不可能精通鬥茶之道。
可七寶竟如此說,難道是被張制錦寵慣太過、忘乎所以了嗎?
且張制錦竟眼睜睜地看着此人在這裏“大放厥詞”,自個兒卻一副穩坐釣魚臺的模樣。
陳寅便冷笑道:“這可不是你胡鬧的地方,且你是什麼身份,也配跟我比試?”
話音剛落,就聽張制錦淡聲道:“她說的話,就是我說的;她跟陳御史比,就等同我跟陳御史比,她輸了,就是我輸了。——這樣的身份夠不夠?”
陳寅揚眉。
張制錦拿起桌上的建盞,望着裏頭迷離的色彩,輕輕一晃道:“又或者,陳御史怕了?怕輸給……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