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看着張制錦, 雖然他覺着七寶的樣子不像是個精通茶道的,何況就算通曉, 也絕對不可能是那種高手。
但是張制錦居然是這般氣定神閒, 又是一副挑釁的口吻。
陳寅自負是此中頂級名手,如何能夠容忍。
當下陳寅冷笑道:“我怕輸給他?張侍郎, 你說話可算數?如果他輸了,就等於你輸了?”
張制錦道:“一言九鼎。”
陳寅笑道:“那好,如果他輸了,我要你承認自己想要扶持武官的主張是錯誤的,從此後撤回這項荒唐的諫議。你肯不肯?”
剎那間, 整個茶樓裏萬籟無聲。
七寶也正看着張制錦,可也沒想到陳寅竟提出這種建議,當下有些着急。
張制錦卻輕描淡寫地說道:“當然可以。”
七寶叫道:“大人!”
陳寅臉上露出喜色:“好……”
張制錦卻又說道:“那若是我們贏了, 陳大人是不是就放棄彈劾,也贊同我的這項諫議呢?”
陳寅皺眉忖度片刻, 自恃是有贏無輸的,這種大便宜的事,何樂而不爲,當下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七寶已經忍不住跑了回來, 抓住張制錦的手臂道:“大人, 你、你爲什麼這樣……”
原先只是她跟陳寅半是玩笑似的, 如今張制錦也參與進來, 性質自然不同, 若是自己做的不好,豈不是把張制錦都連累了?
張制錦望着她微微一笑:“怎麼了?”
七寶的眼睛早又泛紅了:“我怕害了您。”
張制錦沉吟着:“不要管別人,也不用理其他,我也想看看……你怎麼做,你也只爲我做好了就是了。”
七寶一震。
那邊兒陳寅早吩咐人準備起來,回頭見他兩人說話,便冷笑了聲。
張制錦在七寶的小手上握了一把,輕聲道:“去吧。”
***
七寶只得轉身回到了茶桌之前。
旁邊陳寅胸有成竹,便戲謔地看她一眼,想看她如何動作。
卻見七寶並不着急,她打量着面前的器具,終於先取了水來嚐了一口,因喝的有些着急,幾乎嗆到。
陳寅暗笑。
七寶又看過了幾樣茶,原來面前有蒙頂茶,青鳳髓,鐵羅漢,臨江玉津,武夷龍團。
其中蒙頂茶,青鳳髓,臨江玉津屬於綠茶,鐵羅漢跟武夷龍團卻是烏龍茶,陳寅留神看七寶怎麼選,卻見她選的竟是最後一種龍團。
陳寅不由挑眉,心中想:“這興許只是湊巧。”
原來這幾樣茶裏頭,只有龍團的來歷最爲不凡,跟進獻朝廷的貢茶同屬於一類。方纔陳寅也想選這一種來着。
而陳寅之所以選龍團,卻也並不只是因爲這茶最好,而是因爲他心中極爲明白,今日所用的水質清軟,配龍團正是相得益彰的。
七寶取了龍團,放在碾子裏要將其碾成粉末,只是她畢竟是頭一次在大庭廣衆下如此,又惦記着張制錦跟陳寅的賭約,難免緊張,小手就有些發抖。
耳畔聽到陳寅“嗤”地笑了聲,七寶的臉上暈紅,不安地回頭,卻對上張制錦沉靜而溫和的眸色。
七寶迎着他的眼神,心中一動:他明明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卻仍是願意豁出一切跟陳寅打這個賭。
他憑什麼這麼相信她?
難道就不怕她給他丟了臉,害他栽跟頭嗎?
一念心動,眼中就有些溼潤。
七寶深深呼吸,忙不去胡思亂想,只平心靜氣,仔細回想。
將茶碾碎後再取出,又再行細細搗碎,慢慢地熟絡起來,一步一步,有條不紊。
陳寅看在眼裏,倒是詫異起來:起初見七寶手腳生疏,心想果然是個外行,誰知慢慢地竟大有改觀。
陳御史皺眉,當下不再託大,便也忙在自己桌前操持起來。
兩個人行事之時,慢慢地原先坐在大方桌前的那些人,有許多已經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竟要走近過來細看。
原來七寶人物靈秀,動作起來,雖然無意之中,卻也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曼妙風情,舉手投足,轉身低頭之間,竟比那些舞樂還要好看百倍,場場都能入畫似的。
所以這些人不知不覺之中都看呆了。
七寶心無旁騖,自己篩好了茶,燒好了水,將水注入茶中,便是鬥茶最難的一關來了。
忙拿起乾淨的茶筅,手腕輕輕抖動,在那盞中輕輕地拂動擊打。
正陳寅那邊也做到了這一步,剎那間,整個茶樓裏悄然無聲,只有刷刷地擊茶的響動。
那些精於茶道的,自然會專注地看陳寅所爲,但大部分人卻都不由自主地給七寶的動作吸引,卻見她一抹皓腕如雪,纖手如玉,如琢如磨的指尖捏着竹製的茶筅,擊打輕拂,光搖影動,光是看就已經是莫大的享受了。
而隨着她均勻的動作,茶盞之中迅速升起了一層似雪般的湯花,湯花從無到有,漸漸升起,細密勻稱,也引來衆人低低的驚呼之聲。
那邊陳寅雖也正認真地擊茶,卻也瞧見了七寶的動作,直到此刻,心中才震驚起來,知道自己先前是太過以貌取人,小看了對方了。
只不過……張制錦從哪裏找來如此能耐的“書童”?
三刻鐘之後,兩盞茶湯整齊地放在了方桌之上。
圍觀在座的衆人都是極有經驗的茶客,分別仔細相看,卻幾乎分不出到底誰勝誰負。
兩盞茶的湯花幾乎一樣的高低,一樣的濃密,也都各自將茶盞咬的很均勻。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幾乎就以爲是同一個人所爲。
陳寅還不信,特意走到另一邊,低頭打量七寶的那盞茶,就連眼光毒辣如他,幾乎也挑不出什麼不妥。
然而陳寅心中知道,雖然看似如此,但是兩個人的年紀、資歷畢竟不同,自己浸淫此道已久,對方卻只是個看似十六七歲的少年,以自己的本事,居然跟對方拼了個不相上下,這實則已經算是輸了。
只是陳寅死也不能說出來罷了。
陳寅的額頭隱隱地有汗意透出,尤其是當着這許多人的面,如果今天輸給了七寶,以後還有什麼面目在這裏品茶鬥茶,評頭論足?
陳寅想了會兒,說道:“這還不算完呢。”
當下有機靈的人明白他的心意,忙道:“不錯,我等意猶未盡不說,且說起來,這還沒到分出勝負的時候,難道大家都忘了茶令跟茶百戲?”
原來一場完整的鬥茶,除了以湯花鑑別茶品分出茶藝的高低之外,還有行茶令跟茶百戲。
事實上最考驗技藝的,卻是茶百戲。
所謂的茶百戲,就是以擊出來的茶爲紙,以上面的湯花爲墨,直接用細長的竹匕在茶盞之中作畫,若不是精於書畫之人,且又深懂茶性,便再也做不到,二者缺一不可。
陳寅笑看七寶:“你能嗎?”
七寶先回頭看向張制錦,纔回答:“你能我就能。”
陳寅笑着搖頭道:“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旁邊衆人已經迫不及待,陳寅雖然精於茶道,但因爲他畢竟身居高位,所以平日裏只在這裏評點別人,極少看他自己出手。
今兒突然跟人比試,果然技藝非凡,一想到還能目睹難得的茶百戲,自然更加無法按捺激動之情,紛紛地鼓譟催促。
陳寅有心要壓倒七寶,當下也不囉嗦,便自拿了建盞,取了竹匕,在旁邊落座。
茶杯之中的湯花是泡沫組成,稍縱即逝,要在上面作畫何其艱難,陳寅卻手到拈來。
往茶盞中注入滾水之後,湯花四散,就在這剎那變化的功夫,陳寅凝眸盯着面前的湯麪,藉着水流湯花飄動變幻的瞬間,細長的竹匕在茶湯上輕輕一挑,左開右畫,輕攏慢挑,不出半刻鐘,圍觀衆人已經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歎之聲。
原來在他面前的建盞湯麪上,赫然竟出現了兩隻丹頂鶴,絲絲縷縷的湯花在鶴的周圍繚繞,如同雲朵,又像是飄雪,兩隻顯赫一隻單腳獨立,另一隻垂頭覓食似的,竟是栩栩如生,令人歎爲觀止。
已經有人忍不住嘆道:“真乃巧奪天功,不愧是陳大人!”
陳寅方纔凝神靜氣,做出了這一幅茶百戲,自己也是得意非凡,自忖先前也做過許多畫,卻都不及今日所畫的這一幅高明絕妙,簡直有“妙手偶得之”的快感。
他在得意之餘,便看向旁邊的七寶。
七寶身邊也圍站着許多人,卻都鴉雀無聲,陳寅不禁起身走了過去,分開衆人,往內看時,突然一震。
這會兒七寶正慢慢地將手中捏着的竹匕輕輕地挑起,完成了最後一筆。
圍着的衆人也都情不自禁地散開,光芒之下,看見了建盞之中的圖。
那居然是一副溪邊行吟圖。
點點的湯花簇簇擁擁,像是漫天的桃花連綿,而在桃花樹下,卻有一個身段纖嫋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她是背對着衆人,看不清眉眼,但她的衣袖跟長髮低垂,因爲湯花變幻之故,竟給人一種隨風搖曳,且又在動的感覺,雖看不清容顏,卻已經知道必然是個絕代佳人。
在這女子身前腳下,卻是絲絲縷縷的清溪一道,甚至隱隱約約能看到太過清澈的溪水裏映出了天空的雲朵。
然而更讓陳寅吃驚的是,在這茶盞的方寸之間,不禁有這樣一幅堪稱驚世的畫,更有兩行草書提詩,寫的是: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這幅圖畫跟行雲流水的草書配合的相得益彰,天衣無縫。
眼見了這幅茶百戲的圖,陳寅方纔的傲然自得也隨之蕩然無存了。
***
七寶擡頭看向身邊衆人,又看一眼陳寅。
她還沒有看見陳寅畫的是什麼,心中仍是有些忐忑。
七寶想過去瞧一瞧,那邊張制錦卻站起身來:“怎麼,勝負可分了嗎?”
陳寅終於擡頭,臉色古怪地看向他。
張制錦來到桌邊,垂眸看向那盞中的畫。
桃花林下的女子仍是背對着衆人,孤獨地一個人站着,因爲湯花上的泡沫在逐漸地減少,看起來就彷彿這女孩子正在離開衆人,飄飄蕩蕩漸行漸遠一樣。
幾乎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深深地眷戀不捨,幾乎想要張手拉住,張口叫住她,央求她不要離開。
但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加倍的美好,卻正是因爲強留不住,甚是短暫。
張制錦只看了一眼那圖。
然後他擡手握住了七寶的腕子。
這會兒陳寅說道:“張侍郎……的書童好厲害,不知你是從哪裏找來這樣能耐的書童呢?”
張制錦道:“在今日之前,我也不知她有這般本事。”
陳寅又看向七寶,事到如今,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這一幅精妙絕倫的畫,是出自眼前的“少年”之手。
“老朽,”陳寅滿心苦澀,卻也不得不開口,“認輸了。”
直到現在,七寶才總算鬆了口氣。
她忙問:“真的嗎?”
陳寅忽略了湯花一節,只說道:“你所做的畫,功力意境確實在我之上,且你竟然能用草書題詩在上,非但是巧奪天工,更是彌補了我們方纔並未行茶令一節,用意跟圖畫都是絕妙。自然是我輸了。”
聽陳寅主動承認,觀戰的其他衆人才也紛紛地點頭稱是。
七寶大喜,急忙說道:“既然您這麼說,那願賭服輸,陳御史您以後可不能再爲難我們大人了呀?且我們大人的所作所爲,都是爲國爲民的,陳御史你也萬萬不能再污衊大人了。”
陳寅面露苦色:“我、我自然……”
張制錦淡淡道:“鬥茶只是玩樂,何況朝廷之事,豈是兒戲,先前我同御史所說的話只不過是賭氣玩話,陳御史不必放在心上。”
陳寅又是驚愕,又略寬慰:“張侍郎……”
七寶也驚的拉着張制錦的衣袖,叫嚷道:“大人,他先前答應了的,還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怎麼可以出爾反爾呢?”
陳寅滿面通紅。
張制錦一笑,走到桌邊,卻見七寶的那盞茶上,美人只剩下嫋嫋一線,彷彿在衆人說話的這功夫,美人已經飄然遠去了。
張制錦舉起茶盞,輕輕地喝了口,果然醇香溫和:“好茶。”
他又慢慢地將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這纔將空了的茶盞重新放回桌上,向着陳寅道:“陳御史,我還有事,先行告辭了。”
張制錦拉着七寶的手往外走去。
七寶回頭看向陳寅,又轉身對張制錦不依不饒地說道:“大人,明明答應了的,怎麼不算數了?我怕連累大人,方纔費了好大功夫,我生恐輸了呢!”
如果是七寶輸了,陳寅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張制錦,只怕還要大大地羞辱一番。
背後陳寅老臉更紅。
剩下衆人紛紛議論:“那少年好生厲害,從哪裏跑出這樣一個高手來,爲什麼我們都不知道?”
也有說:“張侍郎交遊滿天下,只怕認識什麼能人異士,也是有的。”
在許多聲音中,突然有個見多識廣的含笑說道:“爲什麼我見方纔那位少年,行動舉止之中,彷彿有些女孩子氣呢,難道大家都沒有看出來?”
***
只說張制錦帶了七寶離開了潘樓,七寶很覺着遺憾,費勁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壓倒了陳御史,卻偏偏不能看他向着張制錦低頭認錯的樣子。
張制錦見她不太高興,便說道:“怎麼還在惦記那件事呢?”
七寶怏怏不樂:“本以爲可以幫得到大人一點兒的,沒想到還是白忙了一場。”
“哪裏白忙了?”張制錦微笑道:“方纔茶樓里人多口雜,這件事明日就能傳遍京城,倘若我還要挾陳寅不放,自然會有人說我把朝政當作兒戲,反而會對我不好,方纔我故意放他一馬,面上說的過去,以後陳寅未必就像是先前那樣緊着爲難人了。”
七寶詫異:“是真的嗎?”
張制錦道:“自然了,你的功勞還是大有的。”
七寶嗤地笑道:“那還算是我沒有白忙,唉,我的手都要痠麻了。”
張制錦站住,握着她的手腕,輕輕地給她揉搓,片刻問道:“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會鬥茶之法?方纔那幅圖……更是畫的很好,哪裏學的?”
七寶的眼神閃了一閃,然後小聲說道:“是、是以前在家裏閒着無聊的時候學了些。”
陳寅這把年紀了,幾乎得閒就沉浸在鬥茶之中,他的功夫自然不是尋常的人可以比擬的,七寶一個小丫頭,只在家裏學了學就能壓倒陳寅?
張制錦心中轉念,又見神情有異,卻並未追問,只道:“我見前面有個刺繡的鋪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七寶對刺繡並沒多大興趣,但爲了轉開他的注意力,就忙道:“好啊好啊。”
於是兩人便又轉到了繡莊,卻見滿目錦繡,七寶本是隨便看看,沒想到一進門就給引住了眼睛。自己所繡的那些,跟這裏的繡工相比,簡直不堪入目。
七寶瞧上了兩個雙面繡的繡屏,並幾把夏天用的絹絲繡扇,張制錦又按着自己的眼光給她加了幾件兒,吩咐店主派人送到張府,便行離開了。
這會兒日色正午,兩人出來逛了半天,也是時候該回去了。七寶第一次跟他出來,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地說道:“下午真的還要回部裏嗎?”
張制錦道:“我若是能及早將事情辦好,晚上會早些回去陪你的。”
七寶也知道公事要緊,雖不高興,卻也乖乖答應:“那好吧。”
張制錦見她神情略見黯然,便說:“咱們吃了飯再回去可好?”
七寶忙點頭:“當然好啦。”橫豎只要跟他在一塊兒,不管如何都成。
張制錦想了一想,便帶七寶回頭,仍是乘車,穿過兩條街,來到了南音大街上的一品紅,臨街三層的酒樓,是京城內最負盛名的。
七寶還是第一次來,不免新鮮,又見門口繫着好幾匹高頭大馬,人來人往,她便有些膽怯,只乖乖地跟在張制錦身後。
進了酒樓之內,小二領着到了個臨街的單間閣子裏。
七寶見這房間又清淨又雅緻,便又喜歡起來,忙在靠窗戶邊上坐了,往外打量的時候,見外頭楊柳依依,色如碧玉,街頭上行人來往不絕,看着如一副畫卷。
七寶觀景的時候,張制錦吩咐了小二幾句,便也過來落座,見七寶小臉上露出喜歡之色,他才微微一笑。
“大人,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兒,”七寶四顧打量,喜道“這比我的暖香樓還要高呢。”
張制錦笑道:“你纔去了幾個地方,改天帶你去城外,到寧塔看一看。”
“是新進建起來的那座寧塔嗎?據說有九層,是京畿左右最高的?”
“嗯,就是那個。”
兩人說這話,小二送了酒菜上來,有三葷三素,並一壺酒,一碗烏梅湯。
七寶知道那碗湯是給自己的,正有些口渴,便端過來喝了口,只覺酸酸甜甜:“好喝。”
張制錦道:“這裏纔有一種灌漿包子很好,待會兒會送來,你嘗一嘗。”不多時,果然又送了一盤蟹黃灌漿饅頭來。
七寶頭一次吃此物,雖然張制錦告訴她要把湯水倒出來,仍是不小心燙到了舌頭,七寶疼的伸出舌頭,眉心皺起。
張制錦笑道:“喝口烏梅湯鎮一鎮,可見你是餓了,這麼着急做什麼,又沒有人跟你搶。”
七寶說道:“燙得很疼,大人還笑話我。”說着,卻乖乖地喝了口烏梅湯。
張制錦看她委屈的樣子,索性將她輕輕一抱,竟抱過來摟入懷中:“你毛手毛腳的畢竟叫人不放心,就讓夫君餵你就是了。”
七寶只是隨口抱怨了一句,沒想到他竟這樣:“不用啦。”還覺着舌頭上辣辣的疼,便嘶嘶地吐舌。
張制錦垂眸望着她,慢慢把筷子放下:“還有個法子可以止痛的。”
七寶忙問:“怎麼?”
張制錦將她下頜輕輕地擡起,便親了上去,脣齒相接,他捲住七寶的丁香小舌,相濡以沫般吮吸着。
七寶魂飛魄散,慢慢地覺着舌頭都麻木了,推搡了半天,纔將他推開。
張制錦方纔喝了兩口酒,嘴裏全是酒氣,大概是那酒因爲親吻只顧傳了過來,七寶只覺着舌尖上的疼果然好了很多,只是羞於承認。
張制錦卻笑問:“覺着怎麼樣了?”
七寶搖頭:“大人,你怎麼愛胡鬧呢。”幸而這是在單間裏,無人看見,只不過一牆之隔,仍能聽見隔壁說笑吵嚷的聲音,以及走廊上的人來來往往。
張制錦道:“這不過是發乎情罷了,怎麼是胡鬧。”
“那下半句呢?”
發乎情,自然是止乎禮了。
張制錦故意道:“我忘了,七寶告訴我?”
他正欲再親過來,七寶已經忙把臉藏到他懷中去,不想讓他得逞。
正在此刻,門外又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其中有人說道:“聽說有一樣蟹黃饅頭是最好的,今兒倒要嚐嚐。”
另一個笑道:“光是吃的自然不能盡興,我又聽說最近有個叫做什麼程瀰瀰的歌女,最是色藝雙絕,到底要叫過來見識見識。”
“只可惜侯爺怎麼竟不肯賞光一塊兒來?”
最後一個人說道:“永寧侯自然是能者多勞。改日再叫他來便是。”
說話的都是些男子,七寶本來膽怯,便縮在張制錦懷中一聲不吭,可聽到最後一個人開口,卻更是幾乎驚呼出來。
原來這最後出聲的人,赫然竟正是世子趙琝。
七寶忙擡頭看向張制錦,而這功夫,外頭的腳步聲竟停了下來,然後是吱呀一聲,隔壁的房門給打開,小二說道:“這間是最好的,各位大人請。”
衆人紛紛而入,各自落座,之前說話那人就說道:“撿着好的酒飯送上來就是了,另外,把那程瀰瀰也叫來。”
小二爲難道:“酒飯自然立刻送到,只是程瀰瀰如今在別的閣子裏伺候……”
“閉嘴,”那人大喝了聲,“管她在哪裏,即刻叫來!不然把你這樓還拆了呢。”
另一人道:“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裏坐着的都是誰,就敢在這裏囉嗦!”
那小二嚇得飛奔去了。
而在這邊,七寶也忙抓住張制錦的衣襟,低低道:“大人,咱們、咱們快回去吧?”
張制錦微笑道:“怎麼,飯纔剛剛吃,又忙什麼?”
七寶說道:“世子在隔壁間呢,萬一……”
“萬一怎麼?萬一給他發現咱們在這裏,他會怎麼樣嗎?”張制錦問。
有張制錦在,七寶當然不擔心趙琝會怎麼樣,但是在這種地方遇見,終究是有些尷尬的。
“大人……”七寶抓着他的肩頭衣裳,低低地求。
張制錦望着她撒嬌哀求的樣子,卻更是心動,便笑道:“那咱們不做聲,他們自然就發現不了了。”
此刻,隔壁陸陸續續上了菜,又有小二領着兩人走到隔壁門口,敲門而入,就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嬌滴滴地響起:“妾身參見幾位大人。”
七寶雖沒看到人生得怎麼樣,但一聽這聲音,竟叫人骨酥筋軟,可見必然是個美人。
隔壁衆人顯然也是這般想法,半晌,纔有笑聲響起:“果然倒是名不虛傳。”
只聽那程瀰瀰道:“大人們想聽什麼曲子?”
先前那要點程瀰瀰的男子便道:“你就唱個你拿手的就是了。”
程瀰瀰想了想,舉手撥絃,叮咚兩聲之後,便唱道:“去歲君家把酒杯。雪中曾見牡丹開。而今紈扇薰風裏,又見疏枝月下梅。歡幾許,醉方回……”
這聲音倒也格外銷魂了。
七寶原本只想着要走開,但是聽到程瀰瀰開了腔,竟又是唱得如此,不由聽得癡癡呆呆,忙對張制錦說道:“大人,她唱的是你的詞。”
張制錦不置可否,原來他只是司空見慣罷了,此刻便夾了一筷子鮮筍給七寶吃了,自己也吃了一口,又喝了口酒。
七寶正屏息靜靜聽着,連筍都不敢嚼的太大聲,免得打擾了這般天籟。
不料正在此刻,卻聽到世子趙琝的聲音響起,竟道:“這是唱的什麼?”
大家本都在聽的入神,突然給打斷,一時鴉默雀靜,半晌,程瀰瀰纔回答:“回大人,是一首《鷓鴣天》。”
趙琝道:“什麼《鷓鴣天》,我看卻是酸氣沖天!”
程瀰瀰一怔:“既然您不喜歡,那我就再換一首罷了。”
於是想了想,又撥絃唱道:“斷崖千丈孤鬆,掛冠更在鬆高處。平生袖手,故應休矣,功名良苦。笑指兒曹,人間醉夢……”
七寶聽她又換了一首《水龍吟》,卻也是張制錦的手筆,心中又重喜歡起來,便緊緊抓着張制錦的胳膊,示意他聽,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張制錦笑看她一眼,覺着讓她高興也實在是容易的,一首曲子便能喜不自禁如此。
七寶正在聽的如癡如醉,卻聽到“啪”地一聲,是手拍在桌子上,仍是趙琝喝道:“怎麼淨是這些酸人做的酸曲子,就沒有個雅俗共賞的嗎?”
大家都呆了。
七寶給他嚇得狠狠地一抖,幸而是在張制錦懷中。反應過來後,氣的眉頭都皺了起來,忍不住嘀咕道:“說什麼!”
張制錦卻一笑,早在趙琝第一次出聲的時候,他就猜到了趙琝是故意針對,如今果然驗證了他的想法。
這程瀰瀰不愧是迎來送往的歌姬,這會兒也總算領悟了趙琝的意思,便笑道:“是。”
於是輕輕一撥琴絃,唱了個小曲兒:“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大丈夫時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隨人願,賽田文養客三千。”
這自然不是張制錦所做,果然趙琝喜歡:“唱得好。有賞。”
同他一起的那些人雖然覺着程瀰瀰先前唱的也很好,但大家也都想讓世子開心,所以便也順勢鼓掌叫好。
七寶忍不住,嘟着嘴說道:“他懂什麼嘛。只是亂嚷嚷。”
張制錦笑道:“咱們又不出錢,在這裏白聽人家唱,你還挑挑揀揀的?”
七寶仰頭,見他臉色平和淡然,毫無慍色,便道:“大人,我……”輕輕地擡頭,在他腮上親了一下。
四目相對,張制錦道:“你怎麼樣?”
七寶嚥了口唾沫:“我、我喜歡大人。”
張制錦的眼中漾着笑意:“是才喜歡嗎?”
“不……”七寶眨了眨眼,“很久、很久前就喜歡了。”
他眼中的笑意越發盛了,盈盈地彷彿能將人溺在其中:“那……有多喜歡?”
七寶只覺得口乾的很,竟無法回答他的問話,轉頭見桌上擺着一個杯子,便拿起來喝了口,不料卻是他的半杯酒。
酒入口中,有些辛辣,七寶嚥下許多,卻也因而嗆的咳嗽出聲。
張制錦忙給她輕撫動後背,七寶怕給隔壁聽見,便用力捂着嘴。
幸而這會兒隔壁正在說笑聲不停,想必不會有人在意這短促的咳嗽聲。
七寶平復了一下心緒,才又勾着他的脖子,輕聲地在張制錦的耳畔說道:“就算會爲了大人死去,也仍是很喜歡的喜歡。”
張制錦臉色微變,盯着七寶,這會兒心突然有些不安,明明正是郎情妾意,甚是旖旎的時候,她竟說出這話,雖然可看做是很重的盟誓,但……
張制錦皺皺眉:“不許這麼說。”
“那怎麼說呀?”七寶問。方纔喝下去的酒在腹內漸漸地有些滾燙起來,這感覺卻並不壞,七寶索性擡手又將酒杯倒滿,自己慢慢地有吃了一杯,才往張制錦懷中蹭了蹭,“我是真心這樣想的嘛。”
張制錦望着她眼波流轉的樣子,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卻在這會兒,隔壁又響起叮咚的琵琶聲,樂聲之中,有人說道:“侯爺最近正忙什麼,這樣不可開交?還是說是因爲新婚,腳給夫人絆住了?”
另一個道:“裴侯爺着實娶了位能幹的嫂夫人,嘖嘖,原本侯府門可羅雀,但現在,往來之人絡繹不絕,嫂夫人可算是賢內助了。”
“可是我聽說,這位嫂夫人,是張府里老誥命夫人當初看中了的,似乎本是要訂給張侍郎的……大概裴侯爺還不知此情。”
“這種事也不必提了,橫豎都是過去的了。不過讓我意外的卻是張侍郎,看不出他那樣的人,居然肯爲了他的那位小嬌妻,弄的滿城轟動。”
說到這裏,程瀰瀰笑問:“各位大人說的可是二十五日那天晚上的煙火盛會嗎?當時這樓裏所有人都擠在窗戶上看,據說,那天白日舍粥的時候,大家本不知是侍郎夫人做壽,後來晚上見放禮花才都知道,那些坊間的百姓們也紛紛拿出自家的煙花爆竹來放,連這樓裏都也跟着放了好些呢。”
一人道:“哦?爲何如此?”
程瀰瀰說道:“原本是張侍郎在戶部的時候,做了許多有利百姓們的好事,所以大家都惦記着,也都在那好日子裏幫着湊趣。”
七寶心花怒放,又因酒力上涌,幾乎手舞足蹈:“大人,你聽!”
張制錦見她臉色通紅,知道是半醉了,便笑道:“聽見了。”
七寶看着他的俊眉修眼,忍不住在他臉頰上用力地又親了口:“大人果然很能幹。”
張制錦忍笑:“是嗎?”
正在此刻,沉默了半晌的世子趙琝道:“他真有那麼好嗎,我看未必吧,擅自動用戶部的人滿足他一人之私慾,難爲你們竟滿口稱讚。”
程瀰瀰一笑,不敢跟這些達官顯貴犟嘴,只有輕撫琵琶。
趙琝卻又冷道:“我看他的官兒也做不長了,所謂樹大招風,因爲要改官制的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偏偏還在這節骨眼上如此張揚,只怕他的官運也要到頭了。”
大家都不敢吱聲。
七寶卻大怒,脫口叫道:“胡說!”
她仗着酒力,忘乎所以,叫嚷之後也並沒多少恐懼,甚至還掙扎着試圖要從張制錦腿上跳下地,去找趙琝理論。
張制錦一邊兒抱着她,一邊擡眸。
眼前的房門被猛地一腳踹開,世子趙琝站在門口,冷冷地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