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丫鬟們都在門外, 雖不曾進來,卻也依稀能聽得到裏頭的聲響, 只要一探頭也能看見。
七寶用力推開張制錦:“都寫完了嗎?”
張制錦道:“暫寫這些。”
七寶把筆擱下:“夫君,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張制錦看着她細嫩精緻的手指,又對比紙上那些跟自己的筆跡竟有幾分相似的正楷小字,乍一看, 還真以爲是出自他手。
這雙手雖看着小且柔弱,卻每每能做到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張制錦忍不住將七寶的手攏入掌心, 輕輕地揉着:“何事?”
七寶仰頭望着他:“如果我跟你說……”
目光閃爍,七寶猶豫着並沒有說下去, 張制錦問道:“說什麼?”
“說……”七寶深深呼吸,“說謝家表姑娘不是好人, 總是藉故找我的茬, 你信不信?”
張制錦略覺意外:“怎麼突然這麼問?”他審視地看着七寶,雙眸眯起來:“莫非,她對你做了什麼?”
“不是, ”七寶說道:“夫君只告訴我,你信不信我說的話嘛。”
張制錦微微一笑:“我當然相信。”
“爲什麼?”
張制錦道:“因爲我知道,七寶不會對我說這種謊話。”
七寶情不自禁笑了,卻又擰眉想了會兒:“但她畢竟是表姑娘, 府內老太太又從來很喜歡她, 大家也都稱讚她, 你不是也該相信她嗎?”
張制錦見她一再追問, 才又回答道:“第一, 老太太的眼光或別人說什麼,不代表我心中也這麼想。第二,既然你跟我說她不好,那她一定就是不好,她跟你之間本就沒什麼可比的。”
七寶呆了呆,不知自己是要意外還是感動。
原本七寶是在揣測裴宣的心理,所以故意跟張制錦如此試探。
張制錦如此相信自己,那麼裴宣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心理相信謝知妍?
可是張制錦的回答又讓七寶忍不住動容。
“夫君真的這麼信任我?”七寶問道。
張制錦道:“你除了有時候會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外,其他時候還是很乖的。”說到這兒,他又問:“是不是知妍真的對你做了什麼?”
七寶終究藏不住,便說:“是啊,表姑娘因爲你的緣故,屢屢針對我。我今天見了裴大……”
眼見他的眸色微妙地變了變,幸而七寶機靈,忙又改口說道:“見了永寧侯,一時就告訴了他表姑娘曾經的所做,不料永寧侯竟然不相信,還……還說了我一頓。”
張制錦早知道她今兒見過裴宣了,聽她終於自己提了起來,便笑道:“你以爲,永寧侯還是當初跟威國公府來往密切的永寧侯嗎?何況,你說知妍針對你,那原因呢?自然是因爲我了?偏偏永寧侯一直都對我有偏見,以他那樣高傲的心性,哪裏會承認自己的妻子對別的男人有意?你叫他情何以堪?所以他絕對不會相信你的話的,甚至會惱羞成怒。”
七寶卻沒想到這一層,當下目瞪口呆。
“今兒他沒狠狠罵你一頓已經是他好涵養了,”張制錦道:“好了,總之以後不要管他就是。”
“可是,”七寶捉住他的手臂:“我、我擔心……”
“擔心什麼?”
七寶喃喃道:“我總擔心……表姑娘對永寧侯不是真心的好。”
張制錦一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何況裴宣不是蠢人,你難道怕他給謝知妍玩弄在股掌之上?”
七寶點點頭。
張制錦啞然:“人人稱讚永寧侯性子敦厚,只是如果真的是敦厚溫和的人,他如何能在鎮撫司那樣嚴苛的地方立足?這種人物哪裏輪得到你操心?”
這話卻跟之前同春勸七寶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七寶想到今日裴宣那認真的神態,心中掠過一絲異樣,她勉強壓下來,只道:“可是表姑娘委實可恨,她在永寧侯面前挑撥離間,明明是她處處針對我,反而說我處處針對她。”
張制錦笑道:“這是她的聰明之處,她知道有朝一日你或許會跟裴宣說她的不好,所以搶先一步跟裴宣說了,等你開口的時候,非但無效,裴宣反而會覺着她果然說的對。誰叫你真的忍不住呢。”
七寶嘆氣道:“好陰險的人,以後我可要更加留意,再不能跟她打什麼交道了,免得一不小心又算計了我。”
張制錦道:“你怕她?”
七寶先是點頭,後想了想,又忙搖頭。
張制錦調侃道:“嗯,很不必怕她什麼。你不過是不想跟人玩弄心機罷了,若真的逼急了你,難道你不會?之前爲了把你那些陪房留下,不是做的很好嗎?”
七寶見他又提起這件事,臉上一紅:“我纔不想跟人玩心機,夫君,你怎麼還提那件事,我都已經知道錯了。”
張制錦最喜歡她這般嬌聲軟語的求着自己,心頭更是盪漾:“真的知道錯了?”
七寶張開手臂,將他的腰身抱緊:“嗯。”
張制錦道:“那以後私下裏不許跟裴宣碰面,更不要再跟他說話。”
七寶仰頭:“夫君又吃醋了?”
張制錦捧住她的臉,深深在櫻脣上一吻:“夫君不吃醋,只吃你。”
***
兩天之後,被關押在鎮撫司的丫鬟蘭兒,也不知是因爲受驚過度的緣故,還是因爲被用刑的緣故,竟然病死在牢房之中。
張進忠的案子便暫時告一段落。
張府之中,宋夫人跟楊氏雖然恨極了那丫頭,但人已經死了,卻也無可奈何。
於是只趕緊將忠哥兒的喪事先好好地料理妥當。
忠哥兒跟楊氏生了一子,兩名妾室也各自生有一子一女,楊氏不免悽惶。
宋夫人安撫楊氏說道:“以後你只安心守着琳兒,我自然會替忠哥兒照看你們母子。”楊氏哭着答應了。
不知不覺進了七月,陸陸續續有幾件喜事,頭一件,是威國公府之中,葉若蓁順利地生下了一個男嬰。
而靜王府那邊傳出喜訊,原來王妃跟側妃都已有了身孕。
國公府內孩子滿月的時候,七寶自然是要回府的,看着那襁褓之中白胖可愛的小傢伙,七寶的淚止不住地往下。
這府內大家都知道她的性子,以爲她是喜極而泣,卻不知七寶是另有一重心境。
原來七寶想到在夢裏那孤苦無依、父母雙亡的孩子,如今卻在如此美滿的情形下出生,享受着衆人的疼愛,只覺着恍若隔世。
今日來參加滿月宴的,自然還有永寧侯裴家,只是謝知妍卻並沒有到,老夫人說她是偶感風邪,所以一時不能來。
自從謝知妍嫁到了永寧侯府,因她的交際手腕很是高明,同京內的那些誥命、貴婦們很快熟稔,迎來送往,八面玲瓏。
謝知妍畢竟是世家女出身,且又有張府的一層關係,加上人物出色,談吐不俗,所以那些夫人奶奶們也都很是喜歡她。
另外,裴宣自己又是朝中新貴,衆人自然也願意跟他交際,如今有謝知妍在,事情就容易多了。一來二去,各家跟永寧侯府的關係自然密切起來,就連裴宣在京內行事都大得便宜。
按照今日這種場合,謝知妍之前是必到的。
因爲彼此熟稔,苗夫人悄悄地笑問道:“總不會是有喜了吧?”
裴夫人笑着說道:“哪裏這麼快呢,若真的有喜,我自然是不瞞着府上的。”
雖然裴夫人面上帶笑,其實心裏也有些着急。裴宣在月底又有一趟公幹出京,只怕要三四個月才能回來。
今日,世子妃周綺卻也回來了。
苗夫人私下裏詢問周綺在康王府的情形,周綺只也含笑說好,苗夫人又問:“那個新進王府的陳姑娘,可怎麼樣?”
月前,陳御史之女陳穎果然便入了康王府,傳說很是得寵,所以苗夫人牽掛。
周綺見問便道:“沒有什麼,您放心,世子並不是個貪圖美色的,對我也仍是一如既往。並沒有因此薄待或者怎麼樣。”
苗夫人點頭,又問:“你……還一直沒有消息?”
周綺略有赧顏之色,低頭不語。
苗夫人想了想說道:“雖然不着急,不過一直沒有懷上,我想也許跟體質有關,倒是要提前調養起來,這樣才利於有孕。我叫人打聽了兩個祕方,你拿回去,叫人抓了藥吃上些日子試試看。”
周綺眼圈微紅:“太太有心了。”
苗夫人笑道:“你不用在意,這方子我叫抄了兩份,還有一份是給七寶的。”
周綺聽了這句,纔不禁笑了:“太太想的倒是周到。”
苗夫人說道:“你們兩個差不多同時出嫁,我自然是同樣上心的。”
那邊兒七寶看過了小嬰兒,笑嘻嘻地回來,看周綺跟苗夫人坐着不知說什麼,便走過來道:“那孩子真真可愛極了,我看眉眼裏很像是三哥哥。不是說男孩子要像母親多些嗎?”
苗夫人笑道:“自然不能一概而論,這也是各有不同的。”
七寶急不可待地說道:“我現在只盼着這孩子快點兒長大,可以跟我玩。”
這下不僅是苗夫人,連周綺都笑了出來:“到底多大了,嫁了人,還只知道玩。”
但周綺雖然溫柔地說了七寶這一句,但她心中卻也禁不住生出了一絲羨慕之意:七寶如此快活無心,自然是因爲在張府的日子逍遙,加上張制錦疼顧,哪裏像是她……
苗夫人就也跟七寶說道:“我纔跟你四姐姐說,給她一個祕方,你的那個我給同春,讓她交給崔媽媽,每天熬了藥給你喝。”
七寶還沒明白過來:“好好的我又沒病,幹嗎喝藥?”
苗夫人笑着在她耳畔低聲說了一句,七寶滿臉通紅:“我可不要那勞什子。”
“胡說,難道你不想早點懷上?”苗夫人斥了句,“就算你不想,難道張家的人不想?錦哥兒他也不想嗎?”
七寶呆了呆,然後說道:“九爺他從沒跟我提過這個啊。”
苗夫人嘆道:“雖然他不說,你自己倒也要留心些。”
周綺輕聲說道:“若有個一子半女的,也能傍身了。”
七寶眨眨眼,突然想起趙琝納了陳穎爲妾的事,這會兒便有些瞭解周綺感嘆這句的意思,於是便不去反駁她,只說道:“四姐姐,世子對你可好嗎?”
周綺笑道:“很好。”
七寶竭力把心底的其他問話壓下,知道自己不該多問。且多問也未必有益。於是只對苗夫人說道:“太太從哪裏找來的方子,可是好的?”
苗夫人道:“是人家裏祖傳的,你外婆也看過了,說是好的。這個得來不易,你可別不當一回事。”說着,就叫丫鬟去取來。
七寶笑說道:“好好好,我記住了就是,只是別交給我,就只給同春便是。”
三人正說着,裴夫人也走了進來,見狀笑問:“你們在說什麼體己話?”
恰綺羅把那方子拿了來,七寶也不收,只叫同春去接,裴夫人不免問道:“什麼好東西?”
苗夫人見她詢問,就也不瞞,便說了求了兩個方子。不料裴夫人聞聽,大爲喜歡,忙道:“恕我冒昧,這方子也給我一份可好?”
苗夫人一怔,繼而明白了她的意思:“莫非太太是想給家裏的少奶奶?”
裴夫人笑着點頭道:“我也是抱孫兒心切。還請成全才好。”
“這不算什麼,”苗夫人便笑道:“既然如此,我叫人再抄一份就是了。”
七寶在旁聽着,本來想勸阻,但是見裴夫人滿面笑意,便也罷了。
又聽苗夫人要叫人去抄,七寶便說:“何必這樣麻煩,把我這份拿去就是了。”
苗夫人忙斥了她,仍舊叫人去抄了一份回來。
這日直到黃昏,七寶才離開國公府,乘轎往回。
轎子經過南音大街十字路口的時候,忽然聽到有馬蹄聲響,外頭有人說道:“是鎮撫司的人,如此着急,可是有什麼緊急大事?”
七寶聽說是鎮撫司的人,就忙掀開轎簾子往外看了一眼,依稀瞧見一道矯健瀟灑的背影在馬上,飛馳而去,竟然是永寧侯裴宣。
七寶只當是裴宣有什麼緊急公幹,倒也罷了,正要把簾子放下,卻聽到前方路邊上有人說道:“原先那個在酒樓上唱曲賣藝的叫做程瀰瀰的歌女出了事了。”
有人問道:“什麼事?”
那路人回答:“聽說是兩個客人爭風吃醋,反而把程瀰瀰打傷了,只不知傷的如何。”
“難道鎮撫司的人是爲了這件事?一個歌女罷了,有什麼要緊的?”
“聽說這歌女,跟鎮撫司的裴……有些交際的。”
“難道那位好大名頭的裴侯爺,竟是那程瀰瀰的恩客?嘖……”
這幾句猝不及防地衝到七寶的耳中,卻叫她猛然吃了一驚。
“程瀰瀰”這名字,七寶記憶猶新,那次跟隨張制錦出來遊玩的時候,曾經聽她在隔壁間給世子趙琝等唱曲,唱腔很是不俗。
後來七寶因醉了,並沒有看到對方的樣貌,只是那歌喉婉轉悠揚,且她又有名,自然生得也非同一般。
本來以爲是趙琝跟這程瀰瀰有什麼關係,哪裏想到居然是裴宣?
七寶驚訝之餘大爲好奇,便又掀起簾子往外瞧,只是這會兒鎮撫司的人都已經遠去了,她還想再聽路人的閒話,只是因爲轎子往前,卻沒有人再提此事。
***
這日七寶回到張府,拜過了張老誥命後便回到房中。
當夜,七寶沐浴過後,突然想起,便讓同春把那藥方子拿來。
七寶自己看了半晌,把方子往桌上一撂,嘆了聲道:“難爲太太竟還惦記着這個,我想她是給四姐姐弄的,居然還要我也吃。”
同春說道:“管是給誰的呢,自然是隻有好處。何況畢竟也嫁過來這大半年了,外頭都有人暗中嚼舌了呢,還是也跟着吃起來的好。”
七寶吃了一驚:“什麼嚼舌,我怎麼不知道?”
同春笑道:“沒什麼,不過是些無聊之人私下裏亂說罷了。”
因爲張制錦格外的疼寵七寶,但她嫁過來也已快一年了,竟然毫無消息,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談資。
同春旁敲側擊地說:“姑娘你想,四姑娘去了康王府纔多久,就多了一個妾,若四姑娘早有身孕,只怕未必如此……當然,九爺跟世子不一樣,但也不得不多想一想。”
七寶不免想起白日周綺的話,皺眉嘆道:“唉,爲什麼一定要生孩子才能傍身呢。”
七寶嘆了一句,便躺回牀上,自個兒出神。
她也不知今兒張制錦會不會回來,假如讓他知道了自己要吃什麼有助於懷孕的藥方子,還不知是什麼反應呢。
思來想去,七寶忙轉頭吩咐同春:“好好地把那東西藏起來,千萬別給大人知道。”
外頭同春沒有回答,倒是另一個聲音說:“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