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妍揣着心事, 進了老太太的院門。
正屋門裏頭簾子撩開, 是楊氏哭哭啼啼地退了出來,兩個丫頭扶着她自去了。
然後是靖安侯跟宋氏, 一前一後而出。
謝知妍站在旁邊, 等兩人出門, 自己才進了上房。
卻見老誥命正在低頭吃茶, 又似笑非笑地嘆道:“每天都有新故事, 令人眼界大開, 卻不知這到底如何了局。”
謝知妍上前笑問道:“老太太又在說什麼故事了?”
“你若早回來些,自然就知道了, ”老誥命搖了搖頭, 卻並沒說詳細,只又問:“你去見過雲容了?”
“見着了, 說了這會子話, ”謝知妍嘆息道:“四奶奶的手上果然傷的不輕, 也難爲她了, 這般捨己爲人的。”
張老誥命道:“罷了, 我爲這件事煩心不小。好歹才平復下去,就不必提了。”
謝知妍在她旁邊落座,問道:“對了, 方纔我看到楊二嫂子哭着走了, 侯爺跟三太太也愁眉不展, 難道都跟這件事有關?”
老誥命眼中透出怒意:“楊氏是她糊塗自找的!要是不是看在死了的忠哥兒面上, 我必也不容她, 一定要把她休了出去,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實在可恨之極。”
謝知妍忙道:“老太太別惱,有什麼扯不開的事情呢,您的身體要緊,別爲了這些小輩傷了身子。”
“本來我到了這把年紀,只要這些孫子兒子的好生哄着我開心,誰知道我卻整天要爲了他們操心。”張老誥命長長地嘆了口氣。
身後的大丫鬟小洪笑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罷了,外頭看着雖然威勢赫赫人人羨慕,私底下自然都有棘手難辦的事,各自不易。”
“這話是正經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張老誥命才一笑,又看向謝知妍,忽然說道:“你這次突然過來這邊兒,是不是也有什麼事啊?”
謝知妍才慢慢地低下頭,卻不吱聲。
老誥命道:“是真的有?你但說無妨。我看看能不能替你排解。”
謝知妍苦笑道:“這府裏的事兒老太太還煩不過來呢,怎麼又好提我的那些瑣碎之事。”
張老誥命道:“我疼惜小輩們的心是都一樣的,你又是我向來疼顧的,到底是怎麼樣,你且快說。”
謝知妍回頭瞧了眼。
身後小洪見狀會意,便悄悄地退後離開了。
謝知妍才說道:“這話我其實有些難以啓齒,是關於我們侯爺的。”
老誥命挑眉:“永寧侯怎麼了?”
“侯爺……”謝知妍眼圈一紅,聲音放得很低,“侯爺他好像真的戀上了外頭的一個人,還是在酒樓上賣場的風塵女子。”
“我就猜到有事,但是,”張老誥命詫異道:“雖然說大家子裏三妻四妾多的是,只不過跟個歌女糾纏在一起……這很不像是永寧侯的作風。你可勸過他了?”
謝知妍道:“我也暗暗地提勸過了兩次,可是侯爺不知怎麼了,竟是捨不得那歌姬似的,很有些藕斷絲連的意思,我也不敢大說些什麼了。”
張老誥命見她臉上透出煩惱之色,便問:“這種事你的確不好過於插手,那懂事的,知道你是爲了夫君的品行跟前途着想,若是不懂事的,還只當你是嫉妒成性呢。”
謝知妍點頭道:“我也是怕這樣,也擔心侯爺厭煩我多嘴。”
張老誥命忖度問:“這件事府裏的太太可知道?”
謝知妍說道:“我因爲沒有法子,先前就偷偷告訴了太太一句,太太大怒,便把侯爺訓斥了一番,侯爺倒是聽太太的話,自那以後聽說就少去見那個歌姬了,只不過侯爺好像也怪了我不該把這件事告知太太,所以前些日子見了我總淡淡的。我今兒才特過來……也央求老太太,且讓我在這裏住上兩天,我也冷一冷他纔好。”
老誥命看着她眼圈微紅的模樣,思忖片刻才笑道:“永寧侯是個穩重會事的人,想通了自然就好了。你要住也使得,只不過我還是奉勸你一句,最好別太冷着他,越是這時候,越要溫柔些才能籠絡住他的心,你要是冷淡他,只會更把他推到那些不三不四的身旁去。”
謝知妍含淚點頭:“老太太的話自然都是金玉良言,我都記下了。”
下午時候,謝知妍便派了個小廝回侯府,只對裴夫人說張老誥命留着她,等明日再家去。
於是謝知妍在張府內住了一夜,次日晨起,外間突然有人來說,永寧侯裴宣親自上門,竟是要來接夫人回去的。
此刻靖安侯還在府內,起初聽說是永寧侯來了,只當他又是不安好心,正氣惱的想要出門一會,又聞聽是接謝知妍的,這才罷休。
謝知妍倒是心中暗暗得意,自覺着在張府的這一夜果然還有些效用,於是入內拜別張老誥命。
老誥命又叮囑了她幾句,無非是孝順婆婆,伺候丈夫,勤勉理事之類。謝知妍一一答應,便在丫鬟的簇擁下出門。
門外永寧侯人在馬上,身着月白色的緞子公服,兩肩頭繡着團紋麒麟,見了她,便遙遙地一點頭,有些矜持之態。
謝知妍見他神情淡淡,不見喜怒,心中七上八下,躬身上了轎子,一路往侯府返回。
數刻鐘後回到了侯府,永寧侯先陪着謝知妍進內見裴夫人。
裴夫人還有些輕微咳嗽,見謝知妍回來了,便問起張府的情形,又問老太太如何等等。
謝知妍一一回答了,又見裴夫人嗽個不停,因道:“太太的咳嗽怎麼比昨兒更狠了些?”
裴夫人道:“不過是因爲天氣涼了,老毛病罷了。”
謝知妍忙道:“雖然如此,到底還要請個大夫來看一看。”
裴宣原本在旁邊靜靜聽着,聽到這裏,便說:“之前已經請過了,大夫說只是有點小小風疾。”
謝知妍隱隱覺着不妥,便看一眼裴宣。
這會兒裴夫人笑道:“早上宣兒回來見我犯咳嗽,就忙不迭地請了個大夫給看過了,我卻覺着不耐煩,什麼要緊的,咳嗽兩聲就要請大夫?讓人以爲我多自矜自貴的呢。好了,你纔回來,一路顛簸的,先回去歇息罷。”
裴宣微笑:“母親的身體自然是最要緊的,別人說什麼卻有何相干。”
謝知妍見裴夫人眉眼中略帶倦意,心中微震,卻仍陪笑道:“我沒什麼,就在這裏陪着太太倒是好。”
裴宣又說道:“母親要歇息了,夫人跟我先回去吧。”
謝知妍這才無話,於是兩人便退出了裴夫人上房,自回房中。
這一路上謝知妍暗中忖度,進了門之後,便假作無事般含笑說道:“侯爺今日怎麼有空在家裏呢?”
裴宣卻並不回答,只是使了個眼色,屋內的丫鬟們便都退了出去。
裴宣自己將房門帶上,這纔回過身來。
謝知妍見如此情形,心中更加不安:“夫君……這是做什麼?可是有什麼要緊話跟我說?”
裴宣淡聲說道:“太太從前天就覺着身上不適,夫人也太寬心了,竟在這時候撇下太太不管,自己在張府裏住着?”
謝知妍沒想到他開口竟是質問的口吻,一驚之下,卻有些無言以對,只得勉強道:“侯爺想是誤會了什麼?我先前去張府的時候,太太的身子還好。且我去也是得了太太准許的。”
裴宣道:“那是當然,母親是柔軟的性子,你既然要出門,難道她會攔着你嗎?”
謝知妍聽他的口吻着實不對,心頭微寒,只得先認錯:“這件事着實是我大意了,原本沒有考慮周詳,侯爺提醒的甚好,以後我不會再如此了。”
裴宣望着她,忽地笑了笑:“其實叫我說,夫人考慮的還是很周詳的。”
他向來是溫和的性子,但是此刻眼神卻隱隱地有點森然。
謝知妍屏住呼吸,終於半是玩笑地說道:“侯爺今兒是怎麼了,竟處處質問我似的?難不成我犯下了什麼大錯嗎?”
“你說呢?”裴宣說道:“派人在酒樓上生事,傷了程瀰瀰的人是誰……夫人難道一點也不知情?”
果然出事了!謝知妍猛然一震,下意識地咬了咬脣:“我、我不懂侯爺在說什麼。”
裴宣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的反應:“那兩個傷人的歹徒已經盡數歸案了,那吩咐他們行事的人雖然沒有透露身份,但是這兩人也並非蠢笨不堪的,自然也留了個心眼,你猜他們暗中跟蹤後,發現了什麼?”
謝知妍臉色發白,拼命按捺纔沒有出聲。
裴宣淡淡地說道:“這府內的人自然都爲夫人所用,在外頭走動的我也知道有哪幾個,我已經問過他們了。夫人還有什麼話說?”
謝知妍聽到這裏,才微微揚首道:“侯爺難道覺着是我暗中唆使?我跟侯爺到底是夫妻,雖看不慣侯爺在外流連風月……但也不過是儘自己的規勸之責而已,聽與不聽,都在侯爺,如何現在竟然把這件事推在我的頭上?難道是這府內的什麼人說是我叫他們去做的?那我願意跟他們對質!”
裴宣見她竟渾然不懼,他眯起雙眼問:“這件事夫人果然毫不知情?”
謝知妍搖頭,鄭重回答:“我自問就算不喜侯爺所爲,但也不至於狠毒到那種地步,難道不知道那是犯法的行徑?只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污衊我的名聲?”
裴宣說道:“門上走動的謝利,我已經把他帶了去鎮撫司,那兩個歹徒看過了,那唆使他們行兇的人的確是此人無誤。謝利也已經招認了是得了你的授意纔敢如此的。”
謝知妍的心突突亂跳,忙說道:“冤枉!這件事的確跟我無關,是這奴才污衊我的。侯爺你千萬不要輕信!”
“他爲何敢污衊你?要知道奴才污衊主子,更是死罪,按理說他沒有這麼做的必要。”裴宣口吻雖波瀾不驚的,眼神像是能剖開人心的刀鋒。
“這個……”謝知妍心亂如麻,“也許他是狗急跳牆,胡亂攀扯呢?”
裴宣冷笑轉身。謝知妍見他要走,忙上前一步:“侯爺!”
“還有何事?”裴宣垂眸。
謝知妍流下淚來,卻又隱忍着:“侯爺,莫非你是不相信我嗎?自打成親後,侯爺同我千恩萬愛,如今爲了區區一個歌女,侯爺如此懷疑我,竟跟我生分到如此地步?”
裴宣的眉心微蹙。
自從他查到了傷害程瀰瀰的人竟可能是謝知妍後,就如同有人拿了一把刀把他的心劈成了兩半。
——裴宣下意識想起來的,竟是那天在威國公府,七寶勸自己的話:裴大哥,你再想想,再想想這門親事。
但是裴宣不肯承認。
他不想承認自己做錯了選擇,不肯承認自己又一次選錯了人。
雖然理智告訴他,七寶絕不可能騙自己。
裴宣輕聲道:“我也不願意懷疑夫人,只是謝利已經招供了,除了你,還有誰?你且告訴我。”
謝知妍覺着自己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她又一次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按捺不住怒火輕舉妄動,這一下子,沒有除掉那該死的人,竟反而要把自己栽進去了。
沉默中,裴宣得不到自己想聽的答案。
正在裴宣想要開門而出的時候,門外有人推門而入。
來人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侯爺,那些事都是奴婢做的,請侯爺饒命!”
原來這進門的人,正是謝知妍的貼身丫鬟銀兒,也是她最心腹的丫鬟,從在謝家開始跟着她,直到進了永寧侯府,從來最忠心耿耿。
謝知妍自己都沒想到,一時愣在了原地。
裴宣垂頭望着地上的丫鬟:“你?”
丫頭俯身道:“是奴婢,是奴婢因爲聽說了那程瀰瀰用媚惑之術勾引了侯爺,所以暗暗地替我們奶奶不平,奴婢就假稱是奶奶的意思,讓郭利在外頭找人把那個程瀰瀰打一頓,本來只想爲奶奶出口氣的。”
裴宣皺眉打量了丫鬟一會兒,又看向謝知妍。
四目相對,謝知妍忽然像是醒悟般,她瞪着地上的銀兒,錯愕不信:“原來是你?你、你……也太大膽太糊塗了!你怎麼敢擅自……如此行事!”
銀兒道:“奴婢只是氣不過那樣一個下賤之人也能靠近侯爺而已,沒想到反而讓侯爺因此疑心了我們奶奶,是奴婢的錯,奴婢罪該萬死!”
裴宣不置可否,只是漠然地垂眸看着地上的丫鬟。
謝知妍深深呼吸:“你既然跟着我,就該知道這樣做是大錯特錯,何況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非但我是跳進黃河洗不清,連侯爺的清譽也會被波及,你實在是荒謬。”
銀兒只道:“求奶奶跟侯爺饒命。”
裴宣忽然說:“既然她已經承認了,想必就是如此了。”
謝知妍擡眸:“侯爺?”
正裴宣也看向她:“那不知夫人覺着,該怎麼處置這個狗膽包天的丫頭?”
謝知妍的心在收縮。
她跟裴宣對視片刻,又看向地上的銀兒。
半晌,謝知妍終於說道:“我雖然不忍,但誰讓她如此不知死活呢,自然是一切都憑侯爺處置。”
銀兒聽了這句,擡頭看向謝知妍,眸子裏的驚詫一閃而過。
謝知妍竟無法跟她的目光對視,只咬牙說道:“你自己做的事,你、你且自己擔着吧。”
銀兒眼中的光亮黯然,重又緩緩地低下頭去。
裴宣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就也把這丫頭送到鎮撫司就是了。”
謝知妍聽到鎮撫司三字,渾身一顫:“侯爺!”
裴宣回頭:“怎麼?”
謝知妍的嘴脣動了動,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只把頭又慢慢地扭開了。
裴宣叫了大辛進來,讓把丫鬟銀兒帶了出去。
目前謝知妍身上的嫌疑雖然暫時洗脫,但眼睜睜看着貼身丫鬟給人帶走,謝知妍的心裏不免也有些不大好過。
正有些愣愣的,裴宣道:“是了,我還有一件事想跟夫人商議。”
謝知妍道:“何事?”
裴宣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想納程瀰瀰爲妾,不知道夫人覺着如何?”
“什麼?”謝知妍脫口而出,雙眸睜大。
裴宣重新開口,清晰地回答:“我想納程瀰瀰爲妾。”
“你……”謝知妍心頭升起一股寒意。
若是在以前,謝知妍自然絕不會答應,但是現在……
東窗事發在前,貼身丫鬟頂罪被帶走在後,這是成親以來第一次,謝知妍覺着無能爲力。
終於,她勉強說道:“若這是侯爺所願,我自然沒有什麼話說。只是老太太那邊兒不知怎麼樣?”
裴宣道:“這個你放心,老太太一定會答應的。”
謝知妍知道裴太太爲人,雖然是最慈和的,但卻也是個一絲不苟的,之前謝知妍只不過略透露了幾句說永寧侯在外結交歌女,裴夫人就即刻按捺不住,把永寧侯訓斥了一番,不許他再去沾染亂七八糟的風塵女子。
程瀰瀰畢竟是風塵出身,這樣不堪的人物,裴夫人怎會答應她進門?
所以謝知妍便只把希望寄託在了裴夫人身上,只願裴夫人將裴宣的話駁回。
誰知次日,謝知妍便得知,裴夫人竟然同意了裴宣的提議。
謝知妍震怒之餘百思不解。
自打程瀰瀰進了永寧侯府,便給安置在南跨院內。
謝知妍發現裴夫人隔三岔五地就去探看一次,並不像是之前格外嫌棄程瀰瀰身份的樣子。
謝知妍旁敲側擊了幾回,裴夫人只說道:“我看她身上的傷還沒好,倒是怪可憐見兒的。既然她進了咱們府內,到底也算是咱們家的人了,自然要對她好一些。”
因爲還懸掛着銀兒之事,謝知妍只得收斂鋒芒,含笑答應。
眼見進了九月,裴宣果然奉命出城公幹,臨行之前說過會盡早趕回來,只是算計行程,最早只怕也是在十一月左右了。
裴宣自然細細密密地叮囑了謝知妍一番,讓她好生伺候母親,照料家裏,謝知妍也都一一應承。
也正是在裴宣離開後半個月,謝知妍終於發現了讓裴夫人對程瀰瀰改觀的真正原因。
因爲府內的嬤嬤發現程瀰瀰居然有了身孕,而且算起來大概都有了兩個多月了。
得了嬤嬤的稟告,謝知妍很快地想到了,也許正是因爲裴夫人知道了此事,所以才破天荒地答應了讓程瀰瀰進入永寧侯府。
***
謝知妍找了個合適的機會問了起來,裴夫人也並未隱瞞,只是笑說道:“我本來也不想瞞着你,只是宣兒怕不安穩,特意囑咐我說要先過了這頭三個月再跟告訴你。”
謝知妍道:“侯爺這是拿我當外人呢。”
裴夫人忙安撫道:“不是的。叫我看,宣兒心裏其實也是有些不安的,畢竟瀰瀰是他在外頭認得的,何況你纔是他的原配,他自然覺着不大好跟你開口。”
謝知妍眼圈一紅:“太太……”
裴夫人說道:“你不用擔心,雖然是妾室先得了孩子,但畢竟你纔是嫡妻,將來必然是你的兒子尊貴呢。對了,我之前給你的那藥方你可按時吃着沒有呢?”
上次裴夫人從威國公府苗夫人那裏要了一副藥方回來,謝知妍雖表面接了,實際上並不願意真的去吃那些苦藥,何況又是從國公府那裏得來的。
如今聽裴夫人如此說,卻道:“我已經在吃了。太太放心。”
裴夫人躊躇滿志地點頭道:“正是,這兩個月宣兒不在家裏,你正好把身子養好了,等他回來自然成事。”
謝知妍只做含羞狀低頭,心頭大恨。
自此後,謝知妍雖然仍叫人照常地照料安置跨院裏的程瀰瀰,心中卻着實地燒着一把烈火。
對此,裴夫人一無所知,因見她安排了很多伺候的人,且衣食等也都很是盡心周到,裴夫人反而大爲誇讚謝知妍賢惠。
程瀰瀰上回雖然受了傷,但幸而並無大礙,反因禍得福進了侯府。
她雖然是個歌姬,但很會察言觀色,精懂人心,早看出裴夫人是個和藹可親的,當然也十分依傍。
而謝知妍……程瀰瀰從不主動招惹。
所以侯府內表面看着,其樂融融,相安無事。
如此到了十月中旬,天氣更加冷了,程瀰瀰已經漸漸顯懷,但裴夫人卻慢慢病倒了。
消息傳出,一時之間前往永寧侯府探病的人絡繹不絕。
謝知妍迎來送往,招待貴賓,十分周到。
但雖然門庭若市,看望者雲集而來,裴夫人的病卻一直沒有起色,又過了半個月,反而更加沉重了,起初還能起身吃飯,慢慢地竟懶怠飲食。
威國公府苗夫人也同葉若蓁來看望過,苗夫人打量着裴夫人的情形,竟如同以前那次裴夫人性命垂危時候的樣子如出一轍。
苗夫人不敢多說,只是安撫裴夫人道:“難道是想念永寧侯了嗎?這眼見侯爺也快回來了,又何必焦心呢?如今府內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侯爺爭氣,側室又有了身孕,您只是安心養着身子,等看侯爺青雲直上,自己抱着孫兒頤養天年就是了。”
裴夫人笑道:“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只不過未免有些有心無力。”
苗夫人見她一笑,越發顯得瘦了許多,心中暗驚。就說道:“上次那個石太醫是很好的,府內可派了人去請了嗎?”
裴夫人道:“我也跟媳婦提過了這位太醫,只不過我又知道這位石先生是有名的難請,未必會請的來,媳婦已經在想法子了。”
苗夫人見她已經交代了謝知妍,倒也罷了:“這位太醫雖然難請,醫術最是高明,上次我們老太太也又病的不好,還多虧了他呢。如果請了來,那自然是無礙了。”
兩人說了半晌後,苗夫人便起身告辭了。
苗夫人回到威國公府後,把裴夫人的情形跟謝老太太說了,老太太聽了後很驚訝。
畢竟現在永寧侯府情勢一片大好,也更不像是之前裴夫人一人在宅子裏悽惶的情形,怎麼忽然無聲無息又病的如此?
只是又聽苗夫人說去請石太醫了,謝老夫人才放心,又叮囑苗夫人道:“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七寶。那孩子是個有孝心的,若是告訴了她,她一定牽掛不安,必然還得去看顧裴夫人呢。只不過如今他們畢竟都成家立業了,兩個人又不是真正的兄妹,還是避嫌些爲好。”
苗夫人也答應了。
這段日子七寶沒有往威國公府走動,苗夫人也沒有特意派人去告訴七寶,因此她竟對此一無所知。
是日張制錦回到府內,進門後並不見七寶。
問起來,丫鬟巧兒說道:“奶奶之前給老爺叫了去。”
張制錦聽了皺眉,又是揪心,又是不快,想到上次靖安侯把七寶叫去訓話,這一次難道要故技重施?
所以張制錦連坐都沒有,轉身出了門,往靖安侯的上房而去。
只是讓張制錦意外的是,靖安侯竟不在自己的房中,只有宋氏在裏頭,聽見他來了,便淡冷說道:“侯爺現在在書房裏,錦哥兒自去那裏尋他就是了。”
張制錦心中疑惑,卻並不多問她什麼,只轉身出外去了。
還沒出門,就見李雲容從外走了進來,迎面遇見,李雲容道:“九爺回來了。”
先前李雲容受傷的時候,張老誥命讓宋夫人跟二夫人一塊兒料理家事,最近才總算又交回了李雲容手上,只是有些事情仍需過來跟三太太宋氏商議。
張制錦點點頭。李雲容見他要走,便道:“九爺可是在找七寶嗎?”
“你知道……她在哪裏?”張制錦這才轉頭。
李雲容微微一笑:“九爺這連日不回來,所以不知道呢,這會兒七寶應該是在侯爺的書房裏。”
張制錦的眉頭早皺了起來。李雲容卻並不再說什麼,一笑之下入內去了。
這邊張制錦也不顧跟她多言,拔腿疾步出門,往靖安侯的書房大步流星地趕了去。
走不多時,來至靖安侯的書房外,還未進門,就聽到靖安侯不悅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到底要怎麼樣?這也不對,那也不行?”
張制錦心頭瞬間竄起一股火苗。
七寶的聲音有些低,說道:“不對就是不對,難道還不能說啦?”
永寧侯喝道:“你別太放肆!”
張制錦忍無可忍,當下擡手將書房的門推開,邁步入內。
門口正站着靖安侯的兩名小廝,還有兩名伺候的青衣小童。
七寶的丫鬟同春卻在靠裏的門口站着。
大家彷彿正在凝神靜聽裏頭說話,見張制錦突然出現,一個個呆若木雞。
張制錦也不理他們,轉身往內。
正裏頭七寶又說道:“你要是再罵我,我就不教了。”
“什麼?”靖安侯叫道:“我哪裏有罵你?你的脾氣怎地如此差?”
張制錦連着又聽了這兩句,已經有些懵懂,定睛再看,整個人愣在了當場。
原來在他面前,書房的桌子上,琳琅滿目地擺着許許多多的茶道所用之物,什麼茶碾,搗臼,茶筅,小火爐,生鐵壺,茶杯盞……甚至連茶寵,倒流香等,竟是應有盡有。
靖安侯站在長桌的裏側,外間站着的卻是七寶,七寶手中正拿着一個幽黑的建盞,裏頭衝好了的茶給打出了一層均勻的雪白泡沫。
靖安侯正望着七寶,突然見有人衝了進來,擡頭見竟是張制錦,不由一愣。
七寶見身邊的倒流香猛地往前飄了出去,隨之回頭,臉上卻驚喜交加,忙把手中的茶盞放下:“夫君!”
張制錦皺眉站在原地,不肯再往前一步。
七寶卻已經奔到他跟前兒,握着他的手微微屈膝:“夫君什麼時候回來的?”
張制錦道:“纔回來。”又瞥一眼前方,“你在做什麼?”
七寶得意洋洋地說道:“侯爺要學鬥茶,我正在教他呢。”
張制錦的心頭一震,竟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那邊兒靖安侯的臉上卻難得地流露出訕訕之色:“我不過是……切磋而已。”
靖安侯並不肯承認自己是在“不恥下問”地學藝。
七寶回頭看他一眼,也沒說破,只滿面歡喜地說道:“公公,夫君回來啦,改天再教,我先回去了。”
靖安侯卻不太高興,沒好氣地答應了聲:“哦。”好像是覺着張制錦回來的不是時候。
張制錦心中越發詫異,當着靖安侯的面卻不願流露,只上前行禮道:“我先帶七寶回去了。”
靖安侯瞥他一眼,傲然不語。
張制錦的目光掠過靖安侯的臉上,又掃過他面前桌上的種種器具,靖安侯是個風流多情的性子,喜歡上一樣東西,往往就會貪得無厭地卻“學習”,但他往往學的十分雜,且雜而不精。
如今看這陣仗,自然是又喜歡上鬥茶了。
當下張制錦便跟七寶退了出來,離開書房後,張制錦便問道:“好好的,你怎麼跑到這裏來教他這些?”
七寶說道:“夫君,你不喜歡嗎?”
張制錦倒是答不上來:“沒有,我只是好奇。他怎麼知道你會這些?”
七寶才笑說:“是我聽四奶奶提起來,說是侯爺最近好上了鬥茶,得閒就在潘樓裏看人鬥茶,且他也不知從誰那裏聽說了夫君身邊有個厲害的‘書童’,還把陳御史都給鬥敗了。侯爺私下裏詢問四奶奶那個書童是誰,四奶奶自然也不知道,就當作笑話似的跟我說了。”
張制錦道:“難道你跟她承認了那書童就是你?”
七寶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當然沒有那樣傻,如果說了,豈不是又坐實了我跟夫君出去玩的罪行?”
“那侯爺怎麼會知道你鬥茶的本事?”
七寶嘿嘿笑說:“我只是偶然看到侯爺在花園裏練習,手法十分的粗拙不堪,我實在看不過纔出聲點了幾句,侯爺呵斥我不懂,讓我不許打擾,我看他那趾高氣揚的樣子,想到上回他把夫君打的那樣狠,一時沒忍住就給他點一盞茶……”
七寶雖然只是牛刀小試,但靖安侯雖然茶藝不精,鑑賞的水平還是有的,自然知道七寶技藝非凡,當下便讓七寶教導。
只不過這茶藝並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加上靖安侯委實不是這塊料子,所以……進益也是有限。
張制錦聽的啞然失笑。
七寶見他並不似惱怒的樣子,便抱着他的手臂說道:“夫君,你不生氣嗎?”
張制錦道:“我爲何要生氣?”
“那就好了,”七寶嫣然一笑:“其實我教公公這些,還有另外一個目的的。”
“哦?”
七寶單眼一眨說道:“我跟公公的關係好一些,以後公公跟夫君相處起來,只怕也更容易些呢。”
“你……你啊。”張制錦悵然之餘心頭微甜。
次日,七寶仍往張老誥命房中請安,還沒到上房,便遇見四奶奶李雲容。
李雲容說道:“九爺已經出府了嗎?”
七寶說道:“早就出府了。四奶奶可是有事?”
李雲容說道:“說來有些古怪,你們府的三爺剛剛來了一趟,好像很着急要找他。”
七寶愣住:“我三哥哥嗎?爲了什麼事?”
李雲容說:“沒說是什麼事,門上只說三爺是騎馬來的,聽說九爺去了吏部,就又飛馬過去了。”
七寶的心突然七上八下:“會不會、是我家裏出事了?”
李雲容忙道:“應該不會,如果是有事,爲什麼不跟你說?”當下便派了兩個小廝出去打聽。
七寶按捺心神等候,半晌那兩個小廝回來報說:“威國公府並沒有什麼事兒,我們打聽三爺爲何事奔走,國公府的人說……是永寧侯府的老太太病重,三爺正給找那有名難找的石太醫呢。”
“病、病重?”七寶跳了起來。
其中一個小廝說道:“雖然說是病重,但是聽他們的口吻,竟有些不好了的意思。”
七寶的臉色瞬間變了,李雲容斥道:“不許胡說!”
將那兩個小廝斥退後,李雲容纔要安撫七寶,七寶已經說道:“四嫂子,你替我向老太太說一聲兒,我今兒要去永寧侯府一趟。”
李雲容遲疑:“你真的要過去?”
“要去。”七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