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仍是男裝打扮,一襲銀白色的雲錦緞袍,腰釦玉帶,腳踏黑色宮靴,加上她身量高挑,越發顯得氣質風流,舉止灑脫,此刻向著管先生嫣然一笑,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動人之意。
七寶在旁邊驚心動魄,忙拉住玉笙寒,跺腳叫道︰“玉姐……不要!”
上回跟陳寅比試的時候,七寶其實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盡力而為,把陳寅的氣焰壓一壓,別叫他以後處處針對張制錦。
何況今日面對的更像是高手中的高手,七寶雖然不想讓靖安侯丟臉,但是一想到輸了的人要砍掉手……那好像還不如丟臉。
沒想到玉笙寒偏在這時候走了出來,七寶竟不知她也在場,又見她竟然要跟管先生做賭,七寶哪裏能答應。
兩人目光相對的剎那,只聽管先生吟道︰“羅帶雙垂畫不成,殢人嬌態最輕盈。酥胸斜抱天邊月,玉手輕彈水面冰……”
這片刻,管先生將玉笙寒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笑道︰“這手很好,我十分喜歡。”
他一撩袍擺,回身在圈椅上落座,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就快些開始吧。”
“我不答應,你不要自說自話,”七寶瞪向他,忍無可忍︰“鬥茶本是消遣的把戲,你弄的這樣腥風血雨的,完全離了鬥茶的本意,誰跟你鬥?你要真的想砍人的手腳,為什麼不去跟人比拳腳功夫?”
旁邊看客們聽了,有人不禁點頭表示贊同。
連陳寅也說道︰“何必弄的如此?只要能夠彼此切磋,分出高下就是了,若是鬧出人命來反而把好好地風雅之事弄的難看了。”
管先生淡淡說道︰“我的人都答應了,怎麼各位卻這樣瞻前顧後,畏畏縮縮,難道京城裏的人都是這樣的怯懦無膽嗎?還是說,竟是要先行認輸?”
靖安侯聽到這樣放肆的話,不禁動了怒。
玉笙寒笑道︰“京城是上國繁華之地,天子腳下的人做事自然是嚴謹規矩的,比如這位陳御史,他在此地是因為好茶而已,如果今日出了人命,傳揚出去陳御史自然也要惹禍上身的。”
陳寅並不認得玉笙寒,見她點破自己的心思,不禁咳嗽了聲。
玉笙寒又看向靖安侯︰“不過,侯爺之前既然已經答應了這位先生,不管如何,到底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臨陣取消比試,未免讓這位先生小看了我們京城中人。”
靖安侯皺皺眉。
管先生笑瞥一眼︰“原來京內還是有明白人的。”
玉笙寒這才看向七寶,雙掌一合把七寶的手握住道︰“不用管別的,只需放手來做就是了。”
七寶紅著眼圈︰“要是我輸了呢?”
玉笙寒笑道︰“一隻手而已,對我來說,實在是算不了什麼。”
在別人聽來,這話口氣極大,只是佩服玉笙寒的膽識而起。
但此時此刻七寶看著她的笑,卻忽然怦然心動,好像從玉笙寒的淺笑之中看到了一點熟悉的東西,但一時又說不出來。
玉笙寒一笑之後,又扶著七寶肩頭,垂頭在她耳畔說道︰“何況……我對七寶很有信心。”玉笙寒說罷,手輕輕地在七寶的肩頭上拍了拍,隨即退後了數步。
靖安侯本是要阻止的,可是聽管先生口氣極大,彷彿把京城的人都踩在了腳下,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何況如今玉笙寒冒了出來,橫豎要是輸了的話……七寶不至於有事。
所以靖安侯索性也要賭這口氣。
當即有小茶童上來,將各色器皿擺放妥當,這會兒那位聰娘已經在桌邊站定,把衣袖用束帶繫了起來,她瞥一眼旁邊的七寶,卻見七寶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東西,完全沒有要動手的樣子。
聰娘起初聽管先生提出那條件之時,還有些忐忑,然而把七寶從頭到尾看了數遍,實在看不出她像是會鬥茶的,如今又看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越發神色輕蔑。
聰娘選的是普洱茶,將茶放入茶碾,有條不紊地開始研茶,眾人見她手法極快,手勢乾淨利落,隱隱竟透出一股凜然之氣,就彷彿一個習武高手,一出招就讓人知道必然不凡。
靖安侯跟陳御史等見狀,不禁都有些擔憂,知道這女子之前那股眼高於頂的自傲的確是有資本的,當下忙看向七寶。
卻見七寶仍是不動,大家吃驚之餘,竊竊私語。
只聽管先生笑道︰“這位小兄弟難道要臨陣退縮嗎?可要是在這時候放棄的話,那手卻也是仍舊要砍掉的哦。”
七寶正在發呆,突然聽了這句,才像是醒悟過來。
她回頭看向管先生,目光往旁邊,掠過陳寅、靖安侯,然後卻是好整以暇的玉笙寒。
直到此刻,玉笙寒都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膽怯或者害怕之色。
七寶對上她的眼神,不知為什麼,眼楮竟有些潮熱。
好不容易轉回頭來,七寶深深呼吸,將備選的各色茶一一查看過,又將所用的水親口嘗了。
管先生看到她這般動作,才微微揚眉。
終於七寶像是想好了似的,選中了一樣茶。
陳寅忍不住說道︰“是蒙頂石花。”又捋著胡須喃喃道︰“怎麼居然選這個呢?”
因為此刻正當嚴冬,而蒙頂石花屬於綠茶,性寒,冬天裏很少有人喝這種茶,反而是最常用性熱的紅茶,以及普洱這種不寒不熱茶性平和的。
所以陳寅見七寶如此選,不免有點兒疑惑。
那邊兒聰娘已經將茶碾了,正要再行搗茶,看七寶終於動了手,不免多看了兩眼。
一看之下,不禁又是一笑。
原來七寶畢竟極少動手,碾茶這種畢竟要用些力氣,她只做了一會兒,身上發熱,臉上就紅了起來,只好把外面的罩袍脫掉,帽子也摘了下來。
七寶隱隱聽到有人在議論,卻只能盡量讓自己心無旁騖不去看,只專心地碾茶,搗茶,篩茶,動作自然仍是有些慢的。
但圍觀眾人之中那些懂行的已經瞧了出來,兩個人雖在鬥茶,卻是不同的“道”。
聰娘一出手便讓人覺著招式凌厲,甚至讓人為之緊張,不敢錯過她每個動作。
但七寶慢悠悠的動作,卻也透出了一種不疾不徐,中正平和的氣度,讓人看了覺著甚是舒服,彷彿渾身也跟著放鬆下來一樣,忍不住要會心微笑。
如果用高手過招來對比,聰娘是出招懾人的劍客,而七寶則是那種看似不起眼的太極。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陳寅上次跟七寶比試,因為要專注在茶身上,並沒有細致地查看七寶的舉動,這一次總算親眼所見,慢慢地也點了點頭。
管先生在旁看著,不禁皺了皺眉。
這會兒兩人都已經燒了水,眼見是最關鍵的撥茶了,整個茶樓裏鴉雀無聲,眾人都緊緊地盯著兩個人的手上動作。
聰娘的厲害在這時候便更表現的淋灕盡致,茶筅在她的手上,猶如疾風驟雨般飛快轉動,建盞中的茶湯隨著茶筅而呼嘯起來,明明是很小的茶盞,看著卻彷彿有驚濤駭浪在內起伏一般。
而綿密雪白的湯花也迅速地顯現出來,湯花在上,深紅近黑色的茶湯在下,黑白分明,美妙絕倫。
陳寅曾經自負是京城內數一數二的鬥茶高手了,但今日見了聰孃的茶藝,才知道天外有天,先前只不過是他夜郎自大罷了。
他醉心茶道,在潘樓裏這數年內雖然而已見識了不少高手,但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會在這樣短暫的一瞬間讓湯花迅速顯現,這簡直是神乎其技,無人能及。
當下忙看向七寶。
七寶因為慢了一步,此刻才將滾水注入,陳寅心頭微顫,那一句“要輸”幾乎忍不住將說了出來。
而在場的看客們,一則為聰娘無人可及的茶幾而看的眼花繚亂,目瞪口呆,一面看向七寶,都不約而同地擔心起來。
畢竟先前管先生胡吹大氣,很有看不起京城人士之意,如果真的輸給了他……卻的確讓人有些不服氣。
甚至有人忍不住嘀咕︰“他在做什麼?難道是要認真輸給人家不成?”
“橫豎輸了的話……砍手的不是他。”
靖安侯聽了這句,回頭看向身後。那兩人給靖安侯一瞪,才嚇得忙都縮了脖子。
七寶雖然沒有看聰娘一眼,耳畔卻聽到茶筅飛快地擊打茶湯,擦過茶盞的輕微聲響。
這種輕靈而急速的聲音入耳,七寶便知道聰娘果然很叫人另眼相看。
但現在……不論如何不能輸。
七寶看著面前那一盞碧色的茶湯,握住了茶筅。
聰娘當然沒有看錯,七寶嬌生慣養,這些繁瑣的碾茶之類,更的確沒有親力親為過。
但是只有七寶自己知道,在她的夢中,她將這種事做了千萬遍。
至於要問是為什麼會去做這些,無非只為了一個原因。
……因為那個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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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一抖,碧色的茶湯隨著起舞。
記憶這樣的真實,想忘都忘不了,就只能盡量地不去想。
但是一旦開始想,就有些剎不住似的。比如現在……
雖然張制錦並沒有在身邊,但是在七寶的眼前,他明明就在自己身邊,淡然端坐,不露聲色地看著她。
在夢中他自然也極忙碌,很少有時間靜坐。
唯有在她為他點一盞茶的時候,才會什麼也不做,只管看著她動作。
起初七寶只是想讓他別為難自己,所以才拼命地練習鬥茶。
直到有一次她點了一碗蒙頂石花,張制錦的眼中流露一絲異樣的贊賞,他握著茶盞,微笑道︰“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想不到竟在這一個小小地茶盞之中,也能看出如此風光。”
不知為什麼,慢慢地……竟有些期待。
期待他眼中會流露那種贊賞喜悅之色。
細細地湯花在茶筅底下浮起,如同初雪般純淨,又像是初雪般脆弱,七寶凝神屏息,一點點引導著那些初生的湯花,讓他們連綿成片,重重疊疊地綻放,舒展。
正如他所說——“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兩盞茶放在桌上,管先生,陳寅,靖安侯,以及幾名經驗極為老到的鬥茶名宿都圍了過來。
同樣厚密緊實的湯花,細細地咬在盞上,楞眼一看,彷彿並不是一盞茶,而是茶盅裏才落滿的雪。
大家面面相覷,一時竟難辨軒輊。
聰娘在旁見狀,不禁緊張起來。
此刻陳寅說道︰“既然無法分出輸贏,那不如就以茶百戲論輸贏吧。”
上回他跟七寶自然也是如此,後來在茶百戲上,畢竟輸給了七寶。所以陳寅很知道七寶的能耐,且相信七寶絕不會在茶百戲上輸給聰娘。
突然管先生說道︰“且慢。各位再看。”
大家忙又低頭看去,卻見七寶所點的蒙頂石花上的湯花,正逐漸地散開,就如同陽光之下的雪正一點點融化。
相反,聰孃的那盞茶上的湯花仍是細密的很,雖然也在消散,但速度相對而言已經是極慢了。
如此一來,自然高下立判。
這一關既然輸了,那下一場茶百戲也不必比了。
聰娘原本緊張的無法呼吸,見狀才總算鬆了口氣,在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
七寶睜大雙眼,低頭看向那盞茶。
此刻,聰娘說道︰“你為什麼選蒙頂石花?”
七寶轉頭,並不回答。
聰娘卻早就看破了,她微微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蒙頂石花性寒,今日用的水是結過冰的山泉水,所以你覺著以性寒的蒙頂跟冰水,自然是相得益彰。但是你忽略了一點。”
七寶忍不住問道︰“什麼?”
聰娘垂手說道︰“你忘了這屋內是生著炭爐的嗎?給熱氣一燻,這種寒性的茶湯自然散的更快。”
七寶心頭震動。
聰娘說罷,卻又問七寶︰“可我仍是覺著奇怪,你明明不像是練習過茶道的,你怎麼……會懂這麼多?”甚至做到讓她刮目相看的地步。
七寶並不回答,只是攥緊了拳。
怎麼辦……自己輸了的話,那玉笙寒。
在場眾人自然也想到了這點,有人情不自禁看向玉笙寒。
玉笙寒走到跟前兒,望著那一盞蒙頂石花,笑道︰“鬥茶我是外行,只是方才我看著你的動作,竟有種‘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感,沒想到觀一場鬥茶,也會讓人如沐春風,少不得……願賭服輸,我也沒什麼可怨恨的。”
玉笙寒說著,輕輕探出右手,仍是滿面笑意向著管先生道︰“是要先生動手,還是我自己動手?”
七寶撲到跟前兒抱住玉笙寒的手︰“不要!”
管先生本正盯著玉笙寒,見狀便又看向七寶︰“怎麼,小兄弟你要代替你這位哥哥嗎?”
砍手?七寶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縮手︰“我、我也不要。”
管先生說道︰“那就是說你寧肯舍棄他的手。”
七寶忙把玉笙寒的手抱的緊了些︰“不要!”
“那就你的。”
“我也不要!”
兩人一問一答,管先生笑道︰“咦,你是要耍賴皮不成?”
玉笙寒正要勸七寶離開,忽然有個聲音從樓上響起,說道︰“願賭服輸,果然沒什麼可怨恨的。”
七寶聽到這聲音耳熟的很,只是一時沒想到是誰,擡頭看時,才大吃一驚!
二樓上站著的人,身著淡金色的緞子長袍,雖然是在生著炭爐的室內,卻仍穿著一襲大毛的披風,清俊貴氣的容貌,雖然看著略有些清瘦,但已經不是往日那種病懨懨的樣子,這人竟然正是靜王趙雍。
七寶目瞪口呆。
而在場眾人紙張,除了靖安侯、陳寅兩人,其他的人都是不認識靜王的,便都癡癡地打量,不知此為何人。
靖安侯跟陳寅兩個,大驚之下彼此對視一眼,不知道要不要立刻跪了下去。
靖安侯猶豫之下,卻見靜王向著自己使了個眼色,靖安侯會意,便拉住陳寅。
管先生仰頭看著趙雍︰“閣下又是何人,為何如此說?”
趙雍笑道︰“我只是個過路人,有幸看了一場高手的鬥茶,著實是賞心悅目,令人欣悅。”
管先生道︰“所以呢?”
趙雍說道︰“我雖然不懂茶道,但方纔從頭看到尾,卻也略有一些心得,說出來供大家品評。”
眾人雖不知他身份,但趙雍畢竟是皇族,自有一種頤指氣使的尊貴氣質,眾人竟都屏息靜氣,不敢插嘴。
趙雍先是看向聰娘,說道︰“這位娘子的茶藝自然是出神入化的,我不敢評判,但我看著娘子點茶的時候,每每有一種不敢喘氣兒的緊張之感,不知各位可覺著如何?”
這一句話,引得大家都紛紛點頭,有人回想當時,覺著靜王把自己那會兒的感覺都說出來了。
趙雍又看向七寶︰“至於這位……小兄弟……”
靜王微微一笑,說道︰“我看著她點茶的時候,便如春風拂面,令人甚是受用。心頭的憂悶彷彿也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中盡數消散,忍不住想會心微笑一般。”
底下眾人發出嘆息之聲︰“可不正是如此?”
管先生不動聲色道︰“因此?”
趙雍說道︰“鬥茶之技,自京城發源,傳播四海,後來雖然成為比試高低的法子,但鬥茶的本意,不過是頤養心神,陶冶情操而已,若是一味的好勇鬥狠,而忽略了鬥茶的本宗,那這茶道存在又有何意呢?畢竟這一盞茶點出來,最終還是要入口以怡人的。”
這簡單的幾句話,振聾發聵一般,將在場眾人均都點醒。
陳御史雖然不敢跪地行禮,但聽靜王如此說,簡直至理名言,當下便道︰“說的很對!入口怡人的才是好茶,能夠怡人的才是鬥茶的本宗呀!”
管先生聽到這裏,笑道︰“這位先生,好一番巧舌如簧。”
靜王笑著往樓下微微欠身︰“不敢。”
管先生深深看一眼靜王,又回頭看向玉笙寒︰“有這許多的護花使者,看樣子你的手,我是拿不走了?”
玉笙寒雲淡風輕道︰“拿不拿,全憑先生的意願。”
七寶仍是抓著她的手不放︰“當然不行。”
管先生一笑︰“至於你……”他突然出手,竟閃電般把七寶綰髮的玉簪子摘了下來。
七寶的頭髮甚厚,又要戴帽子,所以只在髮頂盤了一個低髻。
此刻猝不及防,髮髻一鬆,一頭如緞子般的青絲刷地滑落,很快披散開來。
茶樓之中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七寶一愣,忙舉手抱著頭,就聽管先生笑道︰“你不是男子,自然不是張府的什麼書童了,不如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靖安侯驚怒之下閃身上前︰“放肆!你太無禮了!”
管先生雙臂抱在胸前,笑道︰“侯爺,我聽說貴府的九爺所娶的媳婦,是京內頭一號的美人兒,不知道跟你身後的這位美人比起來,誰高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