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容起初有些不知所措, 但聽了這句, 心中飛快地一想,便又笑問:“怎麼,難道是巖兒跟你說了些什麼?”
“不是巖兒, ”七寶說道:“四奶奶別怪我,只是我自個兒好奇, 才私下裏問問罷了。”
李雲容對上她的眸子,終於笑着低低說道:“這要怎麼說呢?什麼更好的、更差的……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難不成會輪得到我自己挑揀嗎?”
七寶問道:“是因爲四奶奶家裏看中了四爺?”
李雲容見她仍是追問, 想了想道:“畢竟這世間……不是每個人都像是你一樣,家裏千疼萬愛,一絲委屈都不捨得你受, 且也是你的福氣, 又嫁了個真心疼惜你的夫君。”
兩人說到這裏,外頭張老誥命喚道:“雲容呢?”
李雲容忙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老誥命皺眉道:“方纔靖安侯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
“老四是怎麼辦事的?”張老誥命道, “選的那是什麼人?如果不是今兒外頭鬧這一場, 以後把巖兒嫁給那種下流的人, 我們府裏都成了什麼了?”
李雲容垂首道:“也是我一時粗心了。”
老誥命道:“並不是說你, 只是, 老四的性子雖然直, 但也容易聽人挑唆, 你如果知道些什麼, 也該好好地規勸着他纔是。”
李雲容仍是答應着。
倒是二太太替李雲容說道:“老太太別怪雲容, 她雖然能幹,但這門親事是國子監祭酒跟老四提起的,他自然不便回絕。幸而今日給靖安侯這麼一鬧,或許可以順理成章的回絕了的。”
張老誥命嘆道:“算了,橫豎這次有驚無險。你們都先去吧,我也累了。”
衆人退出,各自回房。
不多會兒,張巖那邊兒聽說了此事,一時欣喜非常,忙來向七寶道謝。
***
到了跟靖安侯約好的這日,七寶託辭要去紫藤別院一趟,當下坐了轎子先去別院,在別院裏換了衣裳,外間靖安侯神不知鬼不覺地接了人,便往潘樓而去。
一路上,靖安侯打馬來到馬車旁邊,對車中七寶說道:“兒媳婦,我昨日的事情辦的漂不漂亮?”
七寶把簾子掀開一角,說道:“我真真沒想到,公公做事這樣利落乾脆。”
靖安侯說道:“要拿捏那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跟捏死臭蟲沒什麼兩樣。可笑他們還在誇誇其談指點江山,不過是一幫坐井觀天的無知之徒。”
七寶問道:“他們還說了別的什麼嗎?”
靖安侯哼道:“這些在那裏大放厥詞,說錦哥兒主張的吏改不對,還說他們必會勝過錦哥兒呢。”
七寶笑道:“胡吹大氣。”
“可不是嗎?”靖安侯笑道:“我很看不慣他們那輕狂樣子,所以索性趁機將他們都揍了一頓。一個個抱頭鼠竄的樣子,還說勝過錦哥兒呢。”
七寶吐舌。又道:“可見公公是記掛着夫君的,不然的話怎麼會替他出頭呢?”
靖安侯語塞,半晌才說道:“我自己的兒子,我或打或罵自然使得,別人要褒貶一個字卻不成。”
七寶聽了,突然想到自己抓傷了張制錦的事。她還沒開口,靖安侯已經猜到她在想什麼:“當然了,你們小夫妻們,打是親罵是愛的,我是管不着的。”
七寶紅了臉,忙放下車簾子。
不多時到了潘樓,靖安侯下馬,又親自照看着七寶下車。
因爲天冷,七寶穿的並不是之前常穿的那一身朱子深衣,裏頭是銀灰色的襖子,外罩着銀鼠的對襟夾袍,腰間扎着金鑲玉的蹀躞帶。
雖然裏頭穿的已經夠厚了,但那腰帶束着,仍能顯出極纖細的腰身。
她亭亭而立,腳下踏着刺繡雲紋的麂皮靴,頭戴着白色狐狸毛的皮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雖然不施脂粉,卻越發顯得臉小膚白,麗質天生。
七寶特意問過靖安侯自己這般打扮如何,靖安侯笑道:“好的很,倒像是關外那些遊牧打獵的小少年了。”
七寶聽見“關外”兩字,便問:“公公也去過關外?那是什麼樣的?”
靖安侯道:“那裏跟京城大爲不同,多數都是遊獵土族的人,民風彪悍,雖然風景壯闊,但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很有些兇險。不去也罷。”
說了,又叮囑七寶:“從現在起就別叫我‘公公’了,就叫侯爺吧。”
七寶好像也聽說過關外的土族似乎不□□分,本要細問,聽了靖安侯的囑咐,便乖乖地答應道:“好的,侯爺。”
就在靖安侯帶了七寶下車的時候,裏頭潘樓的掌櫃早飛一樣迎了出來,如獲至寶般深深躬身行禮:“侯爺您總算來了。”
又擡頭看七寶:“哥兒也來了?可知方纔大家都在擔心今兒你不能來呢。”
七寶只向着他一點頭,並不多話,生恐說多了出錯。
掌櫃畢恭畢敬迎了兩人入內,才進門,七寶一擡頭,嚇得幾乎倒退出來。
之前張制錦帶她來的時候,樓內雖然也有不少人,但卻不似今日這般,幾乎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有些沒有座位的,便揣着手站在牆邊。
甚至連二樓上也擠滿了人。
七寶哪裏見過這個陣仗,頓時不敢再動。
靖安侯也是沒想到,一愣之下問道:“怎麼這許多人?”
掌櫃笑道:“侯爺莫怪,也不知他們從哪裏聽說的,說是京內第一的鬥茶高手要在這裏跟人比試,一時都來了,小人還勸退了許多人呢。”
說着,旁邊桌邊有一人站起來,向着靖安侯行禮笑道:“侯爺怎麼了,莫不是怯場呢?”
這人自然正是陳寅,而所謂“京內第一的鬥茶高手”的傳言,自然跟他脫不了干係。
靖安侯看向七寶,假裝不經意般低聲說道:“別管他們,待會兒只顧比試,比試完了後咱們即刻就走。”
七寶因爲見人多,只想要立刻轉身就逃,但是這會兒臨陣脫逃,靖安侯自然顏面掃地。
何況靖安侯幫着自己解決了張巖的事,當然不能在這時候讓自己的公公栽跟頭。
一時後悔,早知如此,該在家裏多練習練習。
於是七寶壯膽跟在靖安侯身後,這會兒掌櫃引着他們走到中間的茶桌旁,道:“今日跟小哥兒比試的就是這位管先生。”
七寶從方纔就發現了——靖安侯帶她進來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擡頭張望,有人甚至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
但有個人卻坐在這大方桌邊,背對着門口一動不動。
靖安侯雖然從此人手中買了那難得的天目盞,卻並不曾目睹此人真容,見他這般架勢,便笑道:“管先生,上次的建盞多謝相讓了。”
直到這會兒,這位管先生才站起身來。
雖然他坐着的時候就已經看出身形魁梧,如此一站起來,更加令人咋舌,竟比靖安侯還高半個頭,七寶從沒有見過京城內有這般高大的人。
她仰頭望着此人,不敢相信自己是要跟這人鬥茶。
管先生生得相貌堂堂,眉毛濃黑,雙目有神,氣質豪邁不俗。
他先是看向靖安侯,然後又瞥向七寶,望着她給狐狸毛遮着的眼睛,他便擡手,粗且長的手指在七寶的帽檐上輕輕一挑。
七寶“呀”了聲,忙舉手捂住帽子。
靖安侯皺眉,往前一步擋着七寶:“這是幹什麼?”
管先生卻笑道:“要跟我比試的,是這位……小兄弟嗎?”
陳寅在旁說道:“自然了。”
管先生的眸子裏流露出一絲戲謔笑意:“這就是京城內第一的鬥茶高手?”
陳寅笑道:“怎麼,您不相信?”
七寶把帽子整理妥當,忙說:“第一是着實不敢當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只是略會一點而已。”
管先生聽了,微微俯身笑道:“小傢伙,你害怕了?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靖安侯更加不悅:“先生說話請放尊重些。這是要鬥茶,還是要鬥嘴?”
“鬥嘴?”管先生彷彿覺着這話極爲可樂,便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的聲音並不大,卻震的人的耳膜都有些生疼,七寶忙捂住耳朵。
靖安侯似乎也覺着來者不善,隱隱地有些後悔。
但是這會兒滿屋子的人,要走自然不是時候,於是就看向七寶。
七寶本來的確是有些害怕的,可是望着靖安侯眸子裏的憂慮之色,七寶反而把手放下,道:“當然鬥、鬥不鬥?”
管先生的笑眼中透出一抹欣賞:“沒想到你很有勇氣,好啊。”
單手一拍之下,啪地一聲響,有一個人從茶樓的後廚走了出來。
來者是個看着有二三十歲的女人,一身青衣布裙,髮髻高挽,風姿綽約,眉眼裏透着一絲自傲之色。
管先生淡淡說道:“她叫聰娘,你就跟她比。”
聰娘將七寶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在七寶的手上,望着七寶嬌嫩非常的雙手,聰娘嘴角透出冷笑:“你會鬥茶?”
七寶覺着她的目光甚是銳利,給她看着的時候渾身上下都覺不適,忙把手握起來。
聰孃的手搭在腰間,這是一雙纖纖素手,姿態雖然好看,但手指上已經生了繭子,略顯得有些粗糙,這是因爲經年累月不間斷的練習挑茶所致。
而七寶的手,一看就知道是一雙不曾勞作過的。
聰娘面帶輕蔑,對管先生道:“她不是高手。”
靖安侯隱隱生氣。
管先生道:“橫豎人已經來了,何妨跟她比一比?”
聰娘皺眉:“這對我來說是一種侮辱。難道你們京內沒有真正的高手了嗎?”
陳寅本來是在旁邊看戲的,聽到這裏實在受不了:“住口,一個小女子,竟敢大放厥詞!”
靖安侯也冷笑着說道:“這位娘子未免太自大了。”
管先生慢悠悠地說道:“既然你覺着無趣,不如加點有趣的賭注,如果你贏了,我就把賣身契還給你。”
聰娘眼睛一亮:“好!”
管先生道:“你不問如果你輸了怎麼樣?”
聰娘道:“不用問,因爲我絕不會輸。”
管先生笑道:“我喜歡你這種自信。不過我事先還是要說清楚,你若輸了,就把右手送給……這位小兄弟。”
聰娘變了臉色。
管先生卻又回頭看向七寶,眨眨眼道:“假如你輸了,你也要把你的右手給聰娘呀。”
七寶兀自懵懂,靖安侯卻是最先明白他的意思的:“這算什麼?”
管先生道:“這是我的規矩。”
靖安侯皺眉道:“不過是爲樂趣而鬥茶,如此的話,請恕我們不能奉陪。”
管先生道:“侯爺之前不是說什麼‘大丈夫一言九鼎’的嗎?如今爲何出爾反爾,還是說,侯爺賭不起?”
七寶看看自己的手,嚥了口唾沫,試探問道:“你的意思……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管先生望着她如玉般精緻的小手,笑道:“是啊,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你若是怕就即刻認輸,我要靖安侯承認輸給了我管某人,在潘樓張貼三個月的認輸字牌。你看,是不是很簡單?”
靖安侯臉色慘白,咬牙道:“好,我認……”
“公……”七寶幾乎失聲叫了出來。
卻在這時候,有個清脆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這有何難,我跟你賭。”
一道翩翩身影從二樓上走了下來。
七寶回頭一看,乍驚乍喜,原來這現身的人竟是玉笙寒。
管先生回頭打量着玉笙寒,笑道:“你也會鬥茶?”
“先生錯了,”玉笙寒緩步走到兩人中間,指着七寶說道:“她跟你鬥茶,我跟你賭手。”
不等衆人反應,玉笙寒將右手的袖子一撩,露出底下花枝般曼妙的素手:“不知先生中不中意這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