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妍聽了這句, 腦中發昏, 一口氣上不來,幾乎暈厥過去。
背後那人皺皺眉,氈笠底下的眼睛裏透出厭煩之色。單手在謝知妍的下頜上用力一捏,疼痛感讓謝知妍復又清醒了過來。
這人正是那日在鎮撫司、埋伏在屋頂上手持弓箭的人,他本來要去找張制錦報仇, 但忌憚張制錦的武功,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敢打草驚蛇。
七寶自然也是目標,只不過張府門高宅深,且因張制錦吩咐的緣故, 防範更加嚴密, 他一時不得其門而入。
倒是永寧侯府, 防衛的並不十分森嚴, 加上近日謝知妍去過鎮撫司,自然就給他輕易盯上了。
謝知妍自覺臉上刺痛,突然想起這人手上還拿着刀, 只當對方已經動了手,一時魂飛魄散,忙擡手去撫摸自己的臉。
臉上卻是乾乾淨淨的並沒有損傷,原來這人不知何時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刀收了起來。
謝知妍發現自己的臉仍舊好好的, 總算能稍微鬆口氣。
背後一聲冷笑:“死到臨頭了還怕容貌被毀嗎?”
這一會兒,許是情急之下, 謝知妍突然想起了在鎮撫司裏聽見的裴宣跟康王府李長史的對話, 當下忙道:“那個逆賊……不不, 那個人不是給我們侯爺殺死的!你若是要報仇,很該去找動手之人才是……”
沉默片刻,那人道:“哦?”
謝知妍說道:“我聽我們侯爺說過了,當時動手殺死了……那個人的,是、是……”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道:“是張侍郎。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是報仇,很該去找他。”
謝知妍說了這句,驀地又想起方纔這蒙面人說“夫債妻償”的話,不知爲什麼,她的心頭靈光一閃,忙又道:“對了!還有那個周七寶,就是張侍郎的妻子,當初是她在潘樓裏跟人鬥茶,你、你們的那個首領正是因爲跟她鬥茶、所以才生出後來的那許多事情,所以這麼看來,罪魁禍首竟然正是她!”
起初謝知妍還有些恐懼,但是一旦提起七寶來,心中憤怒嫉恨交加,竟然不覺着害怕了,說話也漸漸地流利起來。
身後默然無聲。
謝知妍不敢回頭,只盼這人聽了自己的話,能夠回心轉意。
不料正在這緊張的時候,外間傳來了腳步聲,謝知妍嚇了一跳,正在屏住呼吸,門口丫鬟芳杜說道:“少奶奶,康王府的陳姨娘來了。”
幸而這丫頭機靈,知道先前謝知妍盛怒,生怕這會兒貿然進來惹她不快,所以只在門口稟告。
謝知妍聽聞是陳穎來到,大爲吃驚。
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後之人說道:“請這陳姨娘進來。”
謝知妍睜大雙眼,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卻也不敢違抗,只顫聲往門外道:“請、有請。”
芳杜聽到她的聲音發顫,還以爲她餘怒未休,只得先轉身去了。
這會兒,室內那人又說道:“你方纔的話很有道理,只不過,張制錦是首惡,裴宣也是從犯,自然不能放過你,除非……”
謝知妍正在絕望,聽到最後兩個忙問:“除非怎麼樣?”
這人湊近在她耳畔,低低地說了兩句話,謝知妍的臉色微變,雙眼慢慢睜大。
謝知妍的心怦怦亂跳,這人又道:“你要是幫我做了這件,我倒是能放你一馬。”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間芳杜道:“娘娘請,我們奶奶因先前往鎮撫司走了一趟,心裏有些不受用。”
平日裏陳穎也時常過來,每次謝知妍都會親自出迎,這次卻一反常態,所以芳杜故意如此說,好爲她開脫。
陳穎說道:“我也聽說了侯爺傷的不輕,想必你們奶奶是擔心了,這兩天王爺跟世子在外頭忙的不着家,我也是才聽說了詳細,不然早就過來探望了。”
謝知妍正緊張,生怕陳穎進來就撞見了這陌生的男人,不料身後卻悄然無聲。謝知妍屏住呼吸,大膽回頭看了一眼,卻驀地愣住,原來身後竟空無一人了。
她瞪大眼睛盯着裏屋,又怕這人藏在了裏間,想過去瞧瞧,又不太敢。
正在此刻,陳穎隨着芳杜從外間進來了。
謝知妍忙回頭,猝不及防地跟陳穎打了個照面。
陳穎見她臉色雪白,神色張皇,自以爲真的是因爲裴宣的傷才如此,當下忙叫了聲:“妹妹……”快走幾步到了謝知妍跟前,安慰般伸出雙臂握住了她的手。
謝知妍仍舊沒有反應過來,給陳穎握着手,也不知要說什麼好,陳穎將她打量了會兒,嘆了口氣道:“身上覺着怎麼樣?”
謝知妍這纔回過味來:“沒、沒什麼。”
陳穎道:“我聽說了侯爺的事兒,即刻就想來探望,你也不要太過憂心纔好,聽說王爺從宮內調了好幾個有經驗跟資歷的老太醫去鎮撫司給侯爺調養,想必很快就會休養妥當的。”
謝知妍勉強一笑:“多謝……姐姐吉言。”
這會兒芳杜正來上茶,謝知妍看她要退出去,突然道:“等等,你、你到裏間看看我的帕子有沒有丟在牀頭?”
芳杜忙拐到裏間,片刻出來道:“回奶奶,並沒有看見有帕子,桌子上也沒有。”
謝知妍盯了她一眼,確定她沒發現裏間有人,又仗着陳穎在,外間又有丫鬟,便忙道:“我方纔看到桌上有灰,想必你們懶怠了,叫她們都進來好生地把裏頭收拾收拾,再吩咐下去,讓門上的人仔細警醒些,如今纔出了這樣大事,不緊密防範如何了得?”
芳杜一愣,忙答應着出去了。
陳穎見謝知妍如此,也忙說道:“這警醒些不是壞事,雖然聽說那些賊徒們已經逃出城去了,但我方纔來的路上,還看見五城兵馬司的人在城內巡邏的緊呢。”
謝知妍聽陳穎提到“賊徒”兩個字,情不自禁一哆嗦,回頭見室內並無異狀,才忙又把芳杜叫住:“再叫一個人去鎮撫司,告訴侯爺,讓他調撥幾個人回府來。”
芳杜詫異,猶豫問道:“少奶奶,這是爲什麼?”
“用你問?快去!”謝知妍有些氣急敗壞。
芳杜本要提醒她,裴宣向來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只怕不會答應,何況如今裴宣受了傷,又何必讓他操心這些……只是見謝知妍如此不由分說,芳杜也不敢進言,忙出去命人傳話而已。
這邊兒陳穎說道:“妹妹,可見你受驚不小。不過你放心,賊人都已經逃走了,就算還有餘黨,他們的頭領都給侯爺殺死了,只怕他們也不敢怎麼樣。”
謝知妍即刻說:“不是侯爺殺死的!”
陳穎一怔,然後笑道:“怎麼不是?當然就是,王爺都爲此給侯爺請功去了。”
謝知妍皺眉,本想辯解是張制錦,但是心裏盤算着,方纔那賊人多半已經走了,倒是不用如此懼怕。
於是也不再多言,只道:“罷了,什麼功勞不功勞的,我也不過是想我們侯爺平平安安的就是了。”
陳穎笑道:“這也是正理,之前世子跟侯爺一塊兒去捉拿那賊人,我心裏也還牽掛着呢。”
謝知妍之前跟陳穎相交,不過是因爲知道康王勢大,裴宣又跟康王走的近,且另外一個不可說的原因便是陳穎討厭世子妃周綺是七寶的四姐姐,所以謝知妍自然就跟陳穎不錯。
只不過畢竟陳穎目下只是個妾室,謝知妍只是跟她虛應故事而已,原本很討厭她多嘴,但方纔給那神祕人一嚇,反而巴不得陳穎在這裏多說兩句話。
謝知妍便問道:“姐姐向來可好?”
陳穎道:“還過得去罷了,只不過……”
謝知妍問道:“怎麼?”
陳穎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不服氣的表情,惱惱恨恨地說道:“我跟你說,那個……有身孕了。”
謝知妍起初沒反應過來:“誰?”
陳穎嘖了聲:“還有誰,就是周家那個庶出的。”
謝知妍才知道她指的是周綺,一時啞然:“這許多日子沒有動靜,怎麼突然就有身孕了?”
“我怎麼知道,”陳穎悻悻的捏着腰間的荷包,“娘娘原本並不是十分待見她,可因爲她有了身孕,竟一反常態,倒是有些不疼我了。”
謝知妍心想:“你畢竟是個妾,王妃疼也不過是看在你的家世面上。”臉上卻憂心忡忡地說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穎嘆道:“我最近也服用了些偏方,只是世子最近也不大喜歡在王府裏,唉。”
謝知妍道:“最近事情太多,世子作爲王爺的左右手,自然是忙碌非常。”
陳穎點頭,仍是忍不住惱怒地嘀咕:“真是討厭,她們周家的人個頂個的討厭。”
這句話跟謝知妍心中所想的不謀而合。
陳穎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來:“是了,我差點忘了,怎麼聽說那個匪首給殺死之前,還挾持過周七寶呢?到底是真是假?”
謝知妍道:“怎麼不是真?”
陳穎目瞪口呆,卻又悔嘆道:“既然給那麼殺人不眨眼的挾持了,怎麼就好好地仍放了她呢?那個周七寶,是周家姊妹裏最可恨的了。”
此刻陳穎又想起靜王府內因爲七寶給打耳光的舊事,新仇舊恨交織在一起。
這下子更加得了謝知妍的意,忙說道:“可不是嗎?不過是仗着她長的狐媚一些,就整天作天作地,竟跟自個兒公公一塊兒出門胡鬧,還給賊人挾持,若她有點兒氣性,這會兒就該碰死了以證清白,難爲她還有臉賴在張府裏。”
此刻,謝知妍竟忘了方纔給那陌生男子抱住的驚魂一幕,如果按照她自己所說,此刻她早也該以死明志了。
陳穎道:“可不就是這個理?這厚顏無恥的女人,當初還瞧不起《女則》《女誡》之類的呢,那副浪樣兒,半點兒賢良淑德的品行都沒有,難爲張侍郎還當個寶似的捧在掌心裏。”
謝知妍本很快意,聽到最後一句,心裏更添了幾分煩惱。這時忽地想起方纔那神祕人的提議,一刻有些恍神。
陳穎還在碎碎念地說道:“因爲聽說了周七寶傷着了,週四還想去張府探望呢……娘娘着實關切,竟不許她外出。哼……有什麼了不起的。”
謝知妍道:“我倒是聽說周七寶沒什麼大礙,只是世子妃有孕,這消息外頭怎麼還不知道呢?”
陳穎嘴一撇:“纔不過半個多月而已,將來不知道怎麼樣,哪裏就敢張揚的世人皆知了?”
謝知妍點點頭:“我以爲呢,要是周七寶知道,她們姊妹們向來抱團兒,只怕早巴巴地跑去探望了。”
陳穎哼了聲:“抱團麼倒也未必,當初畢竟她們都沒出閣,像是現在這會兒怎麼說,難道靜王府那位還能跟週四抱團兒?只怕未必,至於周七寶,要不是因爲她是張侍郎的妻子,週四恐怕也不會太理會她,說到這裏,這張侍郎也是有些沒眼色,明明如今康王殿下監理朝政,他一點不來奉承,而且先前弄什麼扶持武官之類的荒謬行事,王爺很不喜歡,我看遲早晚他也會給貶斥……那周七寶自然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謝知妍暗暗點頭,又悄悄地說道:“那你就服氣讓她在世子妃的位子上坐的這樣安穩?”
陳穎咬牙:“我不服氣也沒法子呀。”
謝知妍笑道:“法子都是人想的,你不想,自然就沒法兒。”
陳穎望着她:“妹妹難道有什麼教我?”
謝知妍畢竟還知道分寸,便笑道:“我哪裏有什麼法子,我不過是覺着以姐姐的人品、出身,哪一點不比那週四姑娘高上百倍,怎麼就偏偏屈居爲側室……真真叫我在旁邊看着都替你不服。”
陳穎嘆了口氣,哼道:“這也是人各有命,比如當初大家都覺着妹妹會嫁給張侍郎,可哪裏想到是周七寶嫁過去了呢?本以爲以她那種性子,侍郎很快就會厭棄,誰知道竟仍是千疼萬愛。”
這句話又刺了謝知妍的心,一時沉了臉。
陳穎瞧出她有些不高興,忙收住了,只說道:“對了妹妹,近來有一件事,我總覺着奇怪,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謝知妍勉強打起精神,問是何事,陳穎道:“之前世子有一次喝醉了酒回府裏,我聽他提到那個什麼……叫程什麼的歌女?”
謝知妍微震:“是嗎?世子爲何提她?”
“之前在府內夫人歿了之時她不是失蹤了嗎?”陳穎說道:“那之後有一夜世子回府,突然含糊說了兩句,說是什麼侯爺一往情深,什麼金屋藏嬌心思深沉之類的,我也不太懂。”
謝知妍直直地看着她:“世子……還說什麼了?”
陳穎擰眉細想了想,搖頭道:“世子醉的厲害,只說了那兩句。”
兩人閒話半晌,陳穎起身告辭。正外間小廝從鎮撫司回來,竟回稟說道:“侯爺已經知道了,說是會知會順天府派人過來。”
謝知妍聽了,半晌沒有做聲。
揮手讓婢女退了出去,謝知妍回到牀邊坐了,身上一陣陣地發冷。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有人說道:“叫再多人也是枉然,信不信我即刻殺了你。”
謝知妍猛地轉頭,再看見那神祕人的時候,已經不似先前一樣懼怕了。
“你殺了我沒有用,”她盯着這人,按捺心中恐懼:“我答應你。除此之外,我還可以幫你做一件事!”
神祕人垂着頭,帽檐遮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漸漸地下頜,此刻脣角往上挑起了一個隱帶鋒芒的弧度:“哦?”
謝知妍道:“你不是要報復裴宣嗎?哼……裴宣的心不在我身上,你就算殺了我,對他來說只怕也是不痛不癢,甚至正合他意。”
“那你想怎麼樣?”
“我嘛,”謝知妍低頭,輕聲道:“我知道怎麼樣纔會讓他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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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寶在府內養了四五天,手臂上的腫已經都消了,也不再似之前般疼。
只是仍舊不能隨意亂動,畢竟還要把筋骨養一養。
這幾天京內也一直風平浪靜,也沒有再發現管凌北餘黨的蹤跡,想必他們已經盡數出城了,所以五城兵馬司的巡查也都放鬆了。
這天一早,康王府派了人來,是王妃請七寶過府去的。
來請的嬤嬤笑道:“世子妃因爲想念少奶奶,只是如今不便親身前來,早就想請少奶奶過去,又聽說她身上微恙,如今若是好多了,還請過府一趟的好。”
人家話說的如此漂亮,且又是王妃的命令,張老誥命自然也不敢說什麼,只笑道:“既然王妃有命,我叫人去告訴就是了。”
正七寶在院子裏悶的發慌,又跟周綺多日不見,心中不免掛念。見老太太派人來通傳,忙叫同春幫自己換了衣裳。
張府的車轎沿街而行,走到半路,忽然給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