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出事之後, 鎮撫司跟康王府幾乎同時得知了消息。
康王聽說世子趙琝給賊人擄劫,猶如五雷轟頂。
對於管凌北的餘黨而言, 捉拿七寶是預料中的,但是世子趙琝居然也在其中,卻是意外的收穫。
是夜,康王府內無人安眠, 而在子時將至的時候,一支破空利箭帶着封書信射在了康王府的大門上。
信是康王世子趙琝的親筆, 但是信的內容,卻讓康王殿下不知所措, 更加不太敢輕易示人。
康王妃正在以淚洗面, 惦記着趙琝的安危,世子妃周綺跟陳穎都在旁邊勸慰。
忽然聽說賊人送了書信來, 王妃顧不得, 忙出來詢問信上都寫了什麼。
康王起初不肯告訴, 王妃拉着他哭道:“王爺爲什麼不告訴我,難不成是琝兒有了三長兩短?”
陳穎在旁也不禁問道:“王爺, 到底賊人寫了什麼?世子可安好?”
周綺卻只扶着王妃, 並不言語。
康王看看在場三人,終於將那信拿了過來,遞給了王妃讓她自己看, 康王妃淚眼朦朧的, 忙從頭看了一遍, 卻也變了臉色, 手也跟着發抖。
陳穎在旁邊也想探頭卻看,康王已經又將信拿了回去。
康王便低低對王妃說道:“如果是別的,我自然可以答應,但是這個……叫我如何能夠鬆口?莫說賊寇未必能信,就算能信,貿然如此應承了後,將來皇上那邊兒怎麼交代?”
康王妃已經站立不穩,身形一晃,幸而給周綺扶着,便慢慢坐在了圈椅上,她想要放聲大哭,卻又以帕子遮住臉:“琝兒!”
陳穎急得團團轉,又不知是什麼機密,居然還不肯讓自己看,只是她畢竟也還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再多嘴。
這會兒周綺說道:“王爺,娘娘,這會兒痛哭無益,正要儘快想辦法纔是。”
康王道:“我若能夠有法子,又何必在這裏乾着急。”
周綺說道:“聽說……賊人一塊兒擄走的還有、還有七寶。”說了這句,周綺的臉也白了幾分。
陳穎在旁聽了道:“你還敢說,這些人根本就是那個逆賊管凌北的同黨,他們自然不是衝着世子的,因爲張侍郎殺了他們頭領,他們才心心念念報復,所以找上了周七寶,據說世子原本是不跟張府車轎在一起,不知怎麼卻離開了兵馬司的隊伍……這不是無妄之災嗎?那個七寶真真是個災星!”
周綺皺皺眉:“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
不料康王妃因爲無法可想,正又痛又急又恨,聽了陳穎的話,便也說道:“這次世子的確是給七寶連累了的,早知道何必要請她來?如今這可如何是好……我的兒……”
王妃母子連心,哭了會兒,又試着對康王道:“王爺,不如咱們就先答應了那些賊人,好歹先讓他們把琝兒放了出來,以後咱們再……做別的打算……”
“胡說。”康王擰眉。
陳穎跟周綺自然不知兩人說的是什麼,周綺忖度着,多半是賊人開出了令人不能接受的條件,所以王妃跟王爺才如此。
周綺少不得陪着小心道:“我的意思是,七寶也給擄走,那邊兒張侍郎自然也在着急尋找,王爺何不跟侍郎一塊兒攜手?”
陳穎道:“難道張侍郎就那麼能耐?”
周綺說道:“衝着他能除掉管凌北的這份能耐,也不能小覷了他。”
康王倒還是明白人,當下對周綺道:“你過來。”
周綺忙跟他走開幾步,康王把手中的信交給她看。
周綺低頭,見果然是趙琝的筆跡,寫道——
父王在上:
兒子雖向來花天酒地,紈絝不器,但近來一心向好,遂捨棄往日聲色,入兵馬司歷練,不料飛來橫禍,命在一線,左右爲難。如今若想讓兒子平安無事,父王務必同意他們,把本朝的北邊三城,都割讓給他們掌控,不孝兒子趙琝泣血拜上。
最後又多一句:若得保全性命必彌補往日過錯。
紙上還有血跡斑斑。
周綺看了才明白爲何康王跟王妃的反應這樣大。
事態上升到了割地的地步,已經不僅僅是王府私人的事了。
康王說道:“你可看清楚了?你覺着該答應他們嗎?”
王妃也忙斂了淚,心中卻隱隱盼着周綺也跟自己一樣想法,總之先把趙琝救出來最爲要緊。
周綺斂眉,語氣雖輕但很堅決:“當然不可以答應。”
康王微震,王妃聽得清楚,一時睜大雙眼站起身來,她走到周綺身邊兒,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會兒,突然一個巴掌揮落在周綺的臉上。
“你說什麼!”王妃指着周綺,流着淚怒喝道:“那是你的夫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眼睜睜看着他去死嗎?”
陳穎雖然不知信上寫的什麼,但卻知道周綺是不想康王救世子的。
於是陳穎忙過來扶着王妃,也對周綺道:“姐姐,天大地大,也不及世子的性命要緊呀。何況姐姐已經有了身孕,自然要多爲這孩子着想。”
王妃聽到這裏,又是一震,便盯着周綺咬牙道:“你、你是不是覺着你有了身孕,所以不在乎琝兒了?你不要做夢打錯了念頭!”
還是康王清醒,忙呵斥:“別胡說了!”
周綺眼中已經含了淚,她忍着委屈轉頭,對康王低低說道:“我私心覺着,假如王爺答應了對方,這件事遲早皇上是會知道的,皇上雖疼愛世子,但畢竟天下爲重,身爲明君絕不會容許此事……將來只怕會怪罪咱們王府……”
康王自然也擔心這個。不由點頭。
王妃說道:“你也知道皇上疼愛世子,那麼難道皇上就會允許王爺見死不救?虎毒不食子!”
周綺回身:“所以我方纔說,請王爺跟張侍郎聯手,七寶丟了,侍郎一定比咱們更着急。”
康王仰頭想了半晌,終於道:“去,傳張侍郎立刻來見我。”
話音未落,外頭有幕僚飛快來報:“外頭張侍郎求見王爺。”
康王心頭一動:“速速請來!”
康王妃雖然也想留下來聽聽張制錦的意見,但康王卻知道她的性子,只怕她跟張制錦一言不合,便又掰了,於是先讓陳穎周綺陪着她入內了。
頃刻張制錦進門行禮,康王扶住他:“你是爲了七寶的事來的?本王也正要派人去找你,你可有線索了?”
張制錦道:“下官聽說王爺收到了世子的親筆信,可否讓我一看。”
康王略一猶豫,終於把信轉給了他。張制錦拿在手中,從頭到尾飛快地看了一會兒,把信拍在桌上。
“怎麼了?”康王忙問。
張制錦道:“實不相瞞,我之前也得了七寶的親筆信。”說話間張制錦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展開給康王看。
康王把信看過,見寫道——夫君在上:
因爲妾任意妄爲,醉酒鬥茶,最終惹出了這樣大的禍患,妾很是後悔。幸而他們並沒有爲難妾身,只是他們說要夫君在明日一早,提着裴侯爺的腦袋到西華門口,這樣纔會放了妾身,若明日太陽出來的時候若是不見夫君,他們就會對妾身下手了。
寫了這一堆後,最後竟還又畫了一張愁眉不展的哭臉。
康王愕然:“這、如何是好?”
張制錦淡淡地說:“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康王驚道:“難道侍郎不管七寶了?”
張制錦道:“我之所以來找王爺看世子的親筆信,就是爲了驗證我心中的想法。”
“什麼想法?”康王着急。
張制錦道:“這兩封信合起來,已經告訴了我們,七寶跟世子給關在哪裏。”
康王汗毛倒豎:“什麼?哪裏?我如何看不出來?”忙低頭又去細看,但是他心慌意亂,加上並無靈犀,又哪裏會瞧得出來。
張制錦道:“世子說他流連聲色,當初我跟世子在酒樓相見,他正聽人唱曲,那女子喚作程瀰瀰。”張制錦擡手在趙琝最後一句的那個“彌”上一點。
康王一震,張制錦道:“七寶的這信裏偏也提起她鬥茶醉酒之事,鬥茶是後來,醉酒卻正巧也是那次遇到世子聽曲……七寶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醉酒,所以我看了他們兩人的信,確認此事跟程瀰瀰有關。而且……”
“而且怎麼樣?”康王激動不已,又忙不迭說:“那個程瀰瀰不是已經失蹤了嗎?怎麼跟她有關?”
張制錦卻並沒有言語,只說道:“事到如今,還是要找裴宣。”
大概見康王太過擔憂,張制錦道:“王爺寬心,這些人既然以世子跟七寶要挾,到明日之前應該不會傷害他們性命,我們只在天明之前找到他們救了出來便是。”
康王原本滿目絕望,突然見張制錦來到,又說了這些撥雲見日的話,心中寬慰,便親自隨着張制錦出門,往鎮撫司而來。
鎮撫司門口燈火通明,兩人才下馬,突然間裴宣一身甲冑,緩步走了出來。
張制錦跟康王都是一驚,裴宣傷重,如今正在休養,怎麼能夠起身出外?
裴宣也看見了兩人,便邁步要下臺階恭迎康王,不料才走了一階,整個人身形搖晃幾乎栽倒,張制錦早走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扶住了他。
康王忙道:“你去哪裏?”
裴宣道:“想到一個地方,想去看一看。”
張制錦心頭一動:“是你安置程瀰瀰的地方?”
裴宣見他居然提起來,眼神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怎麼,侍郎也在找她嗎?”
張制錦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你身子撐不住,不要盲目行事,告訴我地方,我跟王爺前去……事不宜遲,天明一切就晚了。”
鎮撫司門口的大燈籠底下,兩人目光相對,半晌裴宣終於說道:“在紫袍巷,靠巷尾的一家。”
***
紫袍巷。
小院寂靜,廳內光芒暗淡,地上躺着一具屍首。
原先不可一世的山羊鬚姿態古怪地死在地上,少主盯着屬下看了半晌,便擡眸望着面前的三人。
趙琝遍體鱗傷,昏迷在地。
在他旁邊兒時同樣昏死過去的程瀰瀰,身側一大灘的血,如果細看,就會發現她少了一隻手。
七寶的手緊緊地捂着臉,只是發抖,不敢多看一眼。
少主淡淡說道:“怕什麼,又不是砍你的手。”
“我、我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寫了信了,你爲什麼還要這樣,”七寶悲痛交加:“你、你怎麼能這麼對程姑娘,她是有身孕的人……”
少主笑說道:“是嗎,難道那是免死金牌?她殺死了我的人,要她的一隻手已經是便宜了,你不覺我很仁慈嗎?”
七寶搖頭:“不覺着。那個壞人他是死有餘辜。”
少主說道:“你們中原人不是經常說,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對於魚肉來說,人是不是就是壞的,死有餘辜?但在我們看來,不過是強者爲王,敗者就是魚肉,而你們,就是我的魚肉。”
七寶聽着這樣殘忍的道理,擦了擦淚說道:“既然是強者爲王,那麼管凌北是給我夫君殺死的,豈不也是天經地義,你又何必心心念念要報仇?”
少主目光一動:“血仇自然要報,我若因此殺死張制錦,那我依舊是強者。”
七寶不再跟她多說,只壯着膽子,挪到了程瀰瀰身旁,望着她流出的血,眼淚也情不自禁流個不停,七寶哽咽說道:“就算是魚肉,你在殺魚之前也不是得折磨一番才殺的吧?求你拿些傷藥來好不好?”
少主垂眸,半晌往旁邊使了個眼色。
一個看着十七八歲的少年上前,拿出一個瓶子扔給七寶。七寶忙拔出瓶塞,咬着牙,半閉着眼睛給程瀰瀰灑在傷口上。
少主突然笑道:“周七寶,你這麼不設防,你怎麼不問問我這是不是傷藥,亦或者是毒藥呢?”
七寶驀地睜大雙眼:“這、這是什麼?”
少主看着她含淚的眸子,終於說道:“如果我告訴你是毒藥,你該如何做?”
七寶看看瓶子,又看看程瀰瀰,忍不住放聲大哭。
少主皺皺眉:“行了,這是傷藥。”
七寶的哭聲戛然而止:“你沒騙我嗎?”
那少年喝道:“你看看她的傷已經不流血了,難道還不知道?”
七寶低頭看去,果然見程瀰瀰的腕上血已經慢慢止住,當下忙一鼓作氣把瓶子裏所有的藥都給她密密灑遍,又撫過她的額頭,含淚喃喃:“程姑娘,你要撐着呀。”
七寶看瓶子裏還有許多藥,便又轉到趙琝那邊兒,把他手上的傷處也都灑滿了。
少主在旁邊打量她的動作,罕見地竟沒有制止。等七寶做完了,少主說道:“你過來。”
七寶回頭,發現他在叫自己,卻不知他想做什麼,又是害怕又是疑惑,便不敢動。
少主道:“你若不聽話,我便先殺一個。”
七寶忙跳起身來,挪到他的身邊兒:“我當然是聽話的,你、你別再胡亂傷人了。”
少主看着她滿是淚痕的臉,擡手把她的小手握住,卻覺着綿軟嬌嫩,少主微微用力,把七寶拉到自己的膝上,撫過她的臉頰:“明兒張制錦不來,這麼好看的頭可就在城門上了。”
七寶嚥了口唾沫:“既然好看,那就……就留着吧。”
少主嘴角微動:“那你告訴我,留着有什麼好處?”
遠遠地,彷彿傳來一兩聲犬吠,在夜深人靜的此刻,顯得格外清晰。
少主聽着這犬吠聲,眉峯一動。
旁邊的少年顯然也聽見了,身形閃動退了出去。
七寶卻未曾留心,只說道:“夫君說看着我就會心生喜歡,賞心悅目,難道不是好處嗎?”
少主微笑:“難道他只是看着你,什麼都不做?你不是對我叔伯說過,可以幫他做很多……讓男人愉悅的事嗎,不如,你做給我看?”
話音剛落,少主擡眸,望見在廳門之外的院子當中,甬道上有一道頎長的身影,閒庭信步般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