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神態從容, 身姿翩然,他徐步往前,衣袂微微飄動, 更彷彿御風於雲端般自在灑脫, 剎那間就連門外沉寂幽淡的夜色好像都因而生動起來。
七寶正給少主的話弄得不知所措,又覺他的手正撫在自己肩頭上,讓自己很不舒服。
七寶稍微抖了抖, 似乎想把這隻手甩落。
那手偏偏在她肩頭用了幾分力, 彷彿懲罰一般。
七寶嚇得不敢再動,只小聲地辯解說:“你、你聽錯了,我沒有說過這些話。”
少主瞥一眼外頭之人, 好整以暇道:“敢當面抵賴,你不怕我把趙琝或者這女人殺了?”
“不要!”七寶嚷了一句, 忙轉頭看向地上的趙琝跟程瀰瀰。
誰知便是這一回頭的功夫,突然也看到了外頭的來人。
此刻來人已經在院中站住了, 他負手在背後,長身玉立。
今夜雖是月黑風高,卻偏給他站出了風清月朗的氣質。
這道身影,這般人物, 世間自然再無其二。
七寶不能相信, 定睛再看, 當下驚喜交加:“夫君?!”她想也不想, 拔腿就要跑到張制錦身邊去。
不料少主還握着她的小手, 當即暗暗用力, 七寶腳步才動,又給生生地拉了回去。
少主將她環抱入懷,淡淡道:“昨兒不是還信誓旦旦地跟我說……要幫着我如何的除掉張制錦嗎,這會兒難道忘了?”
“放、放開……”七寶無法掙扎,又聽他忽然提起這件事,便有些心虛地看向張制錦:“我……”
七寶本來要分辯,但現在自己還沒有脫離險境,何況趙琝跟程瀰瀰還在昏死之中,這會兒反口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
“你真的這麼說過?”發話的卻是外間的張制錦,冰冷的夜色裏,他的口吻也像是帶着冷冷的鋒芒。
七寶一怔:“夫君、我……”
少主冷冷地盯着張制錦道:“她自然是說過,只要我保住她平安,要她謀殺親夫也是毫無二話的,對不對,七寶?”
七寶嚥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張制錦。
“原來是這樣,只是要讓你失望了,謀殺親夫的本事……她沒有。”張制錦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七寶,又淡淡說道:“至於你們,更加做不到,我有能耐殺了管凌北,就有能耐殺了你——管凌風。”
說到最後一句,張制錦擡手,遙遙地一點少主。
管凌北是關外霸主,而管凌風卻是管凌北叔父之子,因叔父早亡,就一直跟隨着管凌北,簡直視同己出。
之前管凌北給殺死後,剩下的人中自然以管凌風馬首是瞻。少主發誓要給管凌北報仇,便用調虎離山之計,分派一些人馬假裝衝出城門的,以放鬆城內警惕,而另一批精銳則悄悄潛伏京城,伺機報復。
管凌風死死地盯着張制錦,從他這般氣定神閒的舉手投足之中,眼前卻彷彿又出現了鎮撫司那日,此人在間不容髮之間遽然殺死了管凌北的可怖一幕。
“好,”管凌風冷冷一笑,“我欣賞張侍郎的這份自信。只不過……七寶說你很是疼惜她,什麼事都願意爲她做,不知這是不是真的?”
張制錦不置可否:“你想怎麼樣?”
少主說道:“你沒有按照我們的約定把裴宣的頭帶來,那麼就別怪我,把尊夫人這麼好看的頭摘下來了。”
說話間他的手輕輕一擡,在七寶的下頜上握住了。
管凌風的手寒冷如冰,乍然落在了七寶的臉上,七寶難以忍受,忍不住低呼了一聲:“你、你不要亂來啊。”
管凌風說道:“亂不亂來,就看你的夫君、有沒有你說的那麼疼惜你了。”他盯着七寶輕聲說完,重又擡眼看向張制錦:“張侍郎,你忍心這般絕代佳人命喪於此嗎?”
張制錦緩聲道:“我當然不忍心。你要怎麼才能放了她?”
管凌風道:“既然你沒有把裴宣的頭拿來,那麼只好用另外一個人的頭來取而代之了。”
張制錦問道:“哦?你說的是誰?”
在七寶緊張的屏息等待中,少主管凌風嘴角一挑:“能跟永寧侯的頭顱交換的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輩,非得張侍郎你自個兒的不可。”
七寶聽了這句睜大了雙眼,不等張制錦回答,便叫起來:“不行!”
“急什麼,當事之人還沒發話呢,”少主盯着張制錦:“不知道張侍郎肯不肯?以你的命,來交換尊夫人的性命。”
七寶瞪向張制錦。
夜影中,張制錦淡淡道:“看樣子你是太看重我夫人了。還是說,你們關外的人都這麼單純好騙,覺着會爲了區區一個女子妄送了自己的性命?”
管凌風道:“這麼說,你不肯?”
張制錦冷冷地說道:“我夫人自然生得絕色,我本來很疼惜她,只可惜她每每恃寵而驕,我已經厭煩不已。”
七寶起初很擔心張制錦衝動之下會如何,聽了他之前的回答倒是鬆了口氣,直到聽到最後一句,整個人才怔住了。
管凌風微微蹙眉:“是嗎?”
張制錦說道:“何況,她被你們擄劫,此刻又衣冠不整跟你如此狎暱的,名節跟清白只怕都已經蕩然無存了,這般水性楊花的女子,我難道還要視作掌上之珠嗎?更何況你方纔也說過,她之前還跟你商議着要謀殺親夫,——換做你,你會如何?”
七寶呆呆地看着張制錦,試圖分辯他的話是真是假,但是這個人的情緒收的太好了,她居然一點兒僞裝的痕跡都看不出來。
就彷彿是外間寒冷的夜風都吹到了自己身上,開始透骨的冰涼。
七寶來不及反應,淚已經先涌了出來:“夫君……”七寶喃喃一句,忍不住大哭:“你這麼說我……”
管凌風的手正掐在七寶的下頜處,便感覺淚珠紛紛打在自己的手上,有的滾燙,有的冰涼。
管凌風哼道:“果然不愧是中原皇帝跟前兒的紅人,但凡能躋身權臣一列的,哪裏有什麼深情之人,果然是薄情的順理成章,清醒的令人生厭。”
管凌風只覺着手都給七寶的淚打溼了,撫在她的頸間上更有些滑滑的,不由喝道:“別哭了!爲這種人落淚值得嗎?”
七寶流着淚,小心翼翼地轉頭看着少主,抽噎着說道:“求你、別殺我,我不想因爲他死掉,你、你至少先殺了他,再殺我……那麼至少黃泉路上,我們也可以做伴兒的,好不好?”
她淚光盈盈哀求的樣子,讓管凌風有一瞬間的恍神。
而就在這剎那,只聽外間有人道:“少主小心!”
與此同時,張制錦負在身後的大袖一揮,黑暗中有兩道晶光直射向了少主。
因兩方距離太近,管凌風幾乎來不及閃避,電光火石之間他不及多想,將七寶往身前一擋。
只聽得“嗤”地一聲,伴隨着七寶的痛呼。
管凌風垂眸,卻見她頸間出一點血紅飛濺!
七寶整個人身子一軟,往前倒下。
之前張制錦一擊殺死了管凌北,那一幕簡直是管凌風心底的陰影,揮之不去。
管凌風是知道他的能耐的,七寶生得如此嬌嫩,給這一擊打中了喉嚨,哪還能有命在。
然而管凌風簡直不敢相信,張制錦居然都不必自己動手,他居然親自動手殺了七寶?!
因爲就在那暗器擊中七寶的瞬間,管凌風發現,張制錦本來瞄準的目標就不是他!張制錦在出手的時候應該就料到了,他會拿七寶做擋箭牌。
這個人簡直……太過可怕跟殘忍!
管凌風吃驚之際,那邊兒張制錦卻彷彿早料到了他的種種反應,在揮手送出那一枚暗器的時候,自己閃身向着這邊兒掠了過來。
管凌風知道他的身手,明白兩人面對面交手的話,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又給他一上來就殺死自己妻子的舉止給徹底驚住了,一時反應不及。
眼見張制錦將衝到了管凌風身邊,之前的那伺候少主身邊兒的少年奮不顧身地從廊下衝了出來,將張制錦攔了一攔。
張制錦並不跟他纏鬥,雷霆萬鈞地一掌拍了出去。
那少年身形一晃,倒退跌在欄杆上。
張制錦疾如風地衝上前來,卻不是往管凌風身邊。看他的勢頭,居然是向着地上的康王世子趙琝?!
“好個張制錦,真是個至爲絕情精明之人……”管凌風在駭異之際,終於恢復了神智。
他咬緊牙關,果斷地鬆手將七寶推向張制錦。
張制錦本正衝着趙琝而去,給管凌風一拋,便張開雙臂將七寶抱了個正着。
這一錯眼的功夫,管凌風已經將昏迷的趙琝拉了起來,他冷笑道:“張制錦,你果然是真正的心狠手辣。”
這會兒張制錦已經將七寶緊緊地擁住了,大手在她的腕子上暗中握住,雙脣緊閉。
管凌風咬牙道:“只是你能手刃你的夫人,難道你還能殺了康王世子?”
張制錦不言語,只是抱着七寶,後退了一步。
管凌風看着他的動作:“怎麼,人死了反而比活着更讓你難以舍手?”
這會兒外頭犬吠聲更加急了,隱隱有腳步聲傳來。
之前跟隨管凌風的那高壯漢子踉蹌退了回來,身上血跡斑斑,衝到了門口,說道:“少主,他們圍了……過來!”才說這句,就往前重重地栽倒下去。
事已至此,管凌風反而鎮定下來,他望着張制錦道:“張侍郎,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張制錦說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管凌風倒也不蠢:“是不是七寶在信上偷偷地通風了?”他早覺着那封信哪裏有古怪,只是反覆看了幾遍都看不出來,何況又是她認認真真所寫……也就罷了。
張制錦不言語。
管凌風看一眼他懷中的七寶,暗中握拳:“真可惜,癡心女子負心漢,這會兒她在黃泉路上,只能暫時一人獨行了。”
張制錦不答這句,反而問了一句話:“這一次管凌北來京內,是爲了何事?”
管凌風的目光從七寶身上移開:“你想知道?”
張制錦道:“他總不會是真的來遊山玩水的吧。”
管凌風的嘴角透出一絲譏誚的笑:“張侍郎這樣精明果決,自然遲早會知道。”
兩人說到這裏,院門給人用力推開,剎那間整個小院內燈火通明,是康王親自率人趕到,但是讓人意外的是,原本該在鎮撫司歇息的裴宣,居然也在康王身側。
裴宣很快將院內的情形看了個明白,見張制錦抱着七寶,他的目光略一窒,旋即又看向屋內。
而隨着兩人而來的,除了鎮撫司的精銳外,另還有康王府的府兵,以及五城兵馬司跟順天府的人,已經在外頭將整個院子圍住的水泄不通。
康王將院內的情形匆匆掃視一眼,眼見管凌風挾持着趙琝,他便大步走上前,橫眉怒目道:“逆賊,還不速速伏誅?”
管凌風淡淡道:“王爺,您來的正好,若是遲一步,世子只怕性命不保了。”
康王一急:“你、你快些放了世子。”
管凌風說道:“要我放了世子自然容易,只要王爺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你說。”
管凌風笑道:“世子在信上所寫的,王爺只怕不會答應吧。”
康王躊躇,咬牙道:“你這逆賊,不要太過分了!”
管凌風道:“當然,現在局勢改變,所以我只要求康王殿下,把這些官兵撤去,只要保證我們安安全全地離開京城,我便放了世子。”
康王眼中一亮。
裴宣輕輕地咳嗽了聲:“我們又怎麼能相信你的話呢。若是放了你們出城,你們害了世子,又該如何?”
管凌風道:“永寧侯,看到地上你的小妾了嗎?她殺了我一個心腹,我只要了她一隻手,比起張侍郎毒手殘殺他的夫人來說,可算是仁慈了。”
裴宣神色平靜,只聽到最後一句才忍不住,他重看向給張制錦抱住的七寶,目光有些發直。
管凌風又說道:“而且現在你們沒有選擇,只能相信我。不然的話,大不了,我就跟這位鳳子龍孫同歸於盡罷了。”
康王着急世子的安危:“不可!本王答應你就是了!”
“很好。”管凌風點頭。
這會兒那給張制錦打退的少年起身,把地上的彪形大漢扶了起來。
康王下令手下衆人退開,讓出一條路,又命人備馬備車,讓管凌風出門。
裴宣靜默不語,等管凌風跟康王一行人離開,他才挪步往前,經過張制錦身邊的時候,裴宣忍不住轉頭看他:“七寶怎麼樣?”
燈影下,他的臉色慘白,似乎魂魄都在不安地盪漾。
張制錦並不解釋,只言簡意賅地說道:“沒有性命之憂。”
裴宣心頭一寬,本還想問他管凌風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目光在七寶臉上停了停,終於還是轉身入內,去查看程瀰瀰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