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 李雲容之父因病重,家裏派人到張府告知。
李雲容請示過老太太,回至李府探視。
李父在國子監擔任司業一職位,也算是個年高德劭的大儒,聽聞他病倒,來府內探望的人也絡繹不絕。李雲容抽了個空去看過父親, 見他形容枯槁, 精神萎靡,竟是不大好的樣子。
李雲容不由悲從中來,勉強安撫了幾句,當下忍淚來至外間。
李府的大爺李志, 二爺李璪也都守在跟前, 兩個嫂子以及外甥們卻都在外頭,衆人見了李雲容都十分親熱奉承。
李雲容問起李老爺子的病, 又對衆人道:“今日聽說消息只顧慌張去了, 太太那邊兒叫我帶些補品等物回來, 倉促中也忘了,改日少不得命人送來。”
女眷們聽了,連聲道謝。
正說着, 二爺李璪從外出來, 對李雲容道:“妹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要爲了我們煩心。且隨我到偏廳坐一會兒。”
當下二爺帶了李雲容來至偏廳落座, 叫人送了茶上來, 李璪便問道:“最近聽說張府內事情不少, 怎麼竟然告了張侍郎忤逆?這不是自斷臂膀的做法嗎?”
京城裏但凡耳聰目明的人都很明白,張制錦是張家後背中最出色的一位,如今張家的做法無疑要把張制錦置之死地,更是斷了他的前程,這種做法卻實在是匪夷所思。
李雲容說道:“都是長輩們在做主,我們也插不上話。”
“倒也罷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李璪知道她性子縝密,從來不肯多嘴嚼舌,他卻也不追問,只說道:“對了妹妹,咱們這裏有一件爲難的事,我到底要跟你開這個口……”
李雲容便問何事。
“不是爲了別的,”李璪苦笑道:“如今眼見到了年底了,父親偏又這樣,將來還指不定如何,如今裏裏外外的都要用錢,家裏最近着實有些有些困頓,所以……不免還得勞煩妹妹你多想想法子。”
李雲容皺皺眉,垂首不語。
李二爺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陪笑道:“妹妹,我知道你能耐,咱們家如今也數你最是出息,你在張府裏管家,在他們家裏豈非是說一不二的?你自然也不愁什麼,可是咱們家裏,現在父親又退了職,我在那清水衙門裏又着實沒幾個錢,還要養活這一大家子人,真真的捉襟見肘,不然我也沒臉再跟你提。”
李雲容聽到這裏,才低低地說道:“這幾年來,我先前的陪嫁體己幾乎都偷偷地送了回來,體己之外,又還有一些別的什麼貼補,且先前才聽說父親身子有恙的時候,我不是還叫人送了好些東西回來?不管是我的嫁妝體己還是別的,變賣了的話,足夠個小戶之家過一年的,怎麼你們這麼快又不夠用了?”
李二爺聽她一一說來,臉色微窘,卻仍道:“你也知道我們不是那些沒根底的小門小戶人家,畢竟要互相來往交際的,我在外頭的應酬不說,還有你外甥們也都大了,處處都要花銷……”
李雲容不去看男人愁眉苦臉的樣子,只說道:“好,別的不說,我只問你,我上次叫人送回來了一支野山參給父親補身體的,他老人家可吃了?”
李璪一震,眼珠轉了轉忙道:“當、當然……”
“你這是說謊,”李雲容搖搖頭,蹙眉道:“你不要打量我在張府裏不知道,我的那位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燈,那參是進了人的肚子,可惜不是咱們家裏。”
說到這裏,李雲容才擡眼看着李璪道:“我拿東西來貼補你們,你們卻把我給的東西拿了去,貼補嫂子的孃家……哥哥,你現在卻還叫我給東西?真真難爲你開這個口。”
李二爺漲紅了臉,半晌才訥訥道:“想必是你哪裏聽錯了,我們這裏用的都不夠,還要去貼補他們?只不過是因爲……你嫂子的家裏老人也有些不受用,所以才摘了些鬚根給他們享用享用罷了。”
李雲容一笑,不去戳破這顯而易見的謊話。
廳內沉默下來,李璪垂頭喪氣,思忖半晌,不由嘆道:“可知我日日後悔不已?早知道這樣,當時就不該攔着你跟張侍郎的事兒,誰能想到當時那什麼都沒有、脾氣卻挺大的窮小子,現在竟出息的這樣,竟是烏雞變鳳凰似的,當時他給他新夫人做壽那一場轟動,我們都嘖嘖唸佛,那銀子花的豈不是跟淌海水一樣?你嫂子還巴巴地叫下人去領了壽包呢。唉!假如是你跟了他,我們現在又哪裏需要這樣緊緊巴巴的?”
李雲容聽他突然說什麼後悔,還不知怎麼,聽完他所說,臉色泛白,早就站起身來了:“你、你夠了,誰許你又說這些?”
“是是是,”李璪一疊聲的忙答應,“只是我因爲一時頭疼,又懊悔當時竟選錯了人,才又想起這些來了。不過其實也是我自個兒胡思亂想,畢竟現在那張制錦又給革了職,只怕就沒有先前那樣風光了,倒是不覺着可惜。”
“你、簡直荒唐,”李雲容瞪着李璪道:“你還敢說?”
兩人正說到這裏,外頭報道:“吏部的張侍郎……大人到了。”
李雲容一瞬怔住。李璪也大驚,簡直不敢相信:“可是那個剛給革職的張大人?張家的九爺?”
僕人回答:“正是九爺。”
李璪驚疑不定:“這會子他來做什麼?”突然又反應過來:“當時他年少之時,也曾跟着父親念過兩天書,只怕也是探病來了。”
李雲容本來也正吃驚張制錦怎麼偏來了,竟如神拘一般,聽李璪自言自語,倒是有幾分道理,只是她仍叮囑李璪:“哥哥,待會兒見了張侍郎,小心應對。”
李璪道:“這是當然了。你且先進去吧。”
李雲容才退往內堂,那邊兒李府的下人畢恭畢敬地迎着張制錦入內。
雖然才聽說這位大人因爲“忤逆罪”給革了職,但是“虎死威風在”,哪裏敢小覷半分,更何況本朝對忤逆罪是最厲害的,那邊又是世族張家,但張大人除了暫時給革職之外,竟不曾傷到皮毛,這已經顯出皇帝偏袒之意了。
李二爺早在廳門口迎着,遠遠地便拱手彎腰地行禮下去。
張制錦進了門,分賓主落座。
李二爺便滿面堆笑問起張制錦爲何竟有空閒來至府內,張制錦道:“聽說李司業大人身子微恙,不知如何?”
李璪聞言,正中下懷,忙道:“家父因年高體虛,加上時氣不好這才病倒,多謝問詢,先前請了大夫來看,說是要……調養些日子或可好轉。”
張制錦看他一眼,點點頭道:“這樣便好。今日我一來爲探病,二還有一件小事存在心裏,本來在貴府如此的時候,不該打擾,只是聽說張府四奶奶恰好回來了,倒可以正好問一問她。”
二爺忙問:“不知是何事要見妹妹?”
張制錦淡淡道:“實不相瞞,先前我們從張府內搬了出去,內人的一應嫁妝等物都是四奶奶經手,今日發現數目卻有些不對,所以特來當面覈對一下,若是誤會也好及早消除。”
李二爺心頭一緊,也顧不得仔細去想,忙道:“原來如此,想必定是有什麼誤會,既然這樣,您先請稍坐片刻,我去請妹妹過來。”
李璪親自起身往外,可巧李雲容因放心不下,又不曉得張制錦爲何突然來到自己家裏,所以正在角門上等消息。
他把張制錦的來意告訴了李雲容,又悄悄地問:“妹妹,這嫁妝上你可動過了?”
李雲容眉頭一皺,凜然道:“二哥,你在胡說什麼,這也是能疑心的?”把李璪啐的訕訕的退後。
當下李雲容不再理會李璪,只帶了小丫頭露葵往前,到廳內來見張制錦。
兩人相見,氣氛有些微妙。李雲容雖從李璪那裏聽說了張制錦的來意,但她如何會相信這種說辭。
李雲容勉強含笑:“聽二哥說,九爺是爲了七寶的嫁妝來的,不知哪裏出了差錯?”
廳內原本還有兩個下人,早在李雲容到之前給張制錦屏退出去,這會兒只有李雲容的貼身小丫頭露葵站在門口。
張制錦道:“具體是哪裏我也說不清,還要四奶奶告訴我。”
李雲容一怔。
張制錦道:“那年在桃花清溪,你跟我別後,又見了誰?”
李雲容臉色微白,她盯着張制錦看了片刻:“是……是七寶跟你說了什麼?”
“這可奇了,”張制錦淡淡問:“你怎麼知道是七寶告訴我的。”
以前在張府的時候,七寶曾問過謝知妍桃花溪的事情,當時李雲容就聽在了心底,她是個極聰慧的女子,時隔這麼多年,沒道理張制錦突然自己明白過來。
李雲容說道:“我曾聽她問過知妍。那會兒我就看出她有旁敲側擊之意。我想……必然是因爲她看見了什麼,她如何跟你說的?”
張制錦的眼神冰冷:“你真的想要我說出來?”
李雲容默然跟他對視片刻,後退一步,緩緩在圈椅上落座。
“是,你不用說了,”過了半晌,李雲容才說道,“當年我是騙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就像是一滴水掉入平靜的湖面,沒有什麼聲響,卻已經足夠攪亂整個平湖。
張制錦不語。
廳內極爲寂靜,甚至能聽見外頭廊下有人經過,腳步嚓嚓的響動。
過了會兒,李雲容才說道:“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照顧我跟我家人的夫婿,而不是一個憤世嫉俗、整天想要仗劍天涯的不羈少年。所以……”
張制錦道:“所以所謂父兄逼迫,不過是藉口,只是你自己早就另有謀算。”
李雲容的嘴脣微動,卻未出聲。
片刻,張制錦淡聲道:“別的不用說了。我只想知道那天我走之後你所見的那個人,是誰。”
李雲容低頭道:“是我二哥。”
張制錦皺眉。
李雲容道:“你難道不信?那時二哥就知道我們的事,也是他勸我不要自毀名節自甘墮落……”
“自毀名聲,自甘墮落?”張制錦一笑。
李雲容臉色更白了幾分。
張制錦吁了口氣:“這麼說,你當初對我,怕是一點情意都沒有?”
李雲容咬着脣:“錦哥兒,覆水難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如今也娶了親,七寶是值得疼惜的女孩子……”
“我自然知道,不必你說,”張制錦冷笑了聲,“你倒是肯爲我們操心,不如多想想自己如何。”
李雲容慢慢站起身來:“錦哥兒,是我對不住你,你要怪我,我也無話。”
“怪你?”張制錦笑了笑,“我何必怪你,我還要多謝你,讓我知道了我曾在意的不過是一場空夢。”
李雲容的臉極白,眼睛卻泛了紅:“我……”
“都不用說了,”張制錦輕輕一笑,“這件事從此之後我也不會再提,因爲從這一刻起,這些舊事對我而言連塵封都算不上,早就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了。”
張制錦說完,向着李雲容一點頭:“四嫂,告辭了。”
張制錦轉身往外,李雲容在後盯着他的背影,淚一涌而出:“錦哥兒……”
彷彿是那日在桃花溪畔熱烈真摯的翩翩少年,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的視線。
***
紫藤別院中,七寶連催了幾次讓人去打探張制錦去了哪裏,洛塵探聽到竟是往李府去了,也知道李老爺子病重,不免回來告訴,說大概是去探病了。
不料七寶聽是去了李家,便忙問洛塵:“既然李大人病重,那張府裏的四少奶奶可家去探望了?”
洛塵道:“可巧呢,我聽說今兒四奶奶也回了孃家去探病。”
七寶聽了這個,就明白張制錦爲何去李府了。
同春打發了洛塵再去探聽,回來七寶身邊,楞眼看她神色不對,同春畢竟打小伺候的,最瞭解七寶心意。
同春靈機一動,試探問:“姑娘,你方纔說的那個人,該不會……跟四奶奶有關吧?”
七寶嚇得快跳起來,忙左顧右盼,見無人在屋內才捂着胸口道:“你要嚇我嗎?”
同春睜大雙眼,原本只猜到兩三分,可見七寶的反應,卻已經到七八分了。
但是同春卻也不敢說出口。出了半晌神,只喃喃道:“怪不得……總覺着有些不大對頭。”
七寶問道:“什麼不大對頭?”
同春低低道:“先前在府內的時候,總隱隱覺着,四奶奶對、對咱們似乎太親近了些。難不成……”
七寶跟她面面相覷,知道她猜到了,心中突然無端地悲苦,索性也不隱瞞了:“我只問一問,就不理我了,忙不迭地跑去看她,這還罷了,之前更厲害,因爲這個,恨不得生吃了我一樣。”
後面說的這句,自然是在夢中的情形。同春似懂非懂,見她哭着趴到牀上,十分悲慼。
同春忙先打發了秀兒跟巧兒在門口上看着,不許叫人靠近,這纔回到牀邊兒,定了定神才勸說:“姑娘,你確定嗎?這種事可不好亂猜的。”
七寶道:“他承認了的,誰亂猜了。”
同春無話可說,心中也隱隱升起一絲惱怒:“這、這算是怎麼回事?那可是他親嫂子,這叫亂/倫來的!”
七寶聽到這裏,忙起身說:“你別瞎說,那是在四奶奶沒成親之前,自打成親後就沒有了,所以不能叫亂……亂什麼……”
同春見她忙着給張制錦辯解,說道:“方纔還氣九爺呢,這會兒怎麼反替他說話?哼,如果自打成親後就沒了,怎麼方纔也不理姑娘,自己就走了呢?還去了李府,自然是去見老相好了!”
七寶聽見“老相好”,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捂着臉又哭。
同春氣憤道:“姑娘,這次我也不站在九爺一邊兒了。雖然說他纔給罷官,本來不該鬧這些,但是男人一旦變心,那可是九頭牛拉不回來了。姑娘別再哭了,哭壞了自己誰心疼?”
七寶聽到“變心”,便慢慢停了哭:“你是說,他現在還惦記着……嗎?”
同春說:“不然怎麼一聽見姑娘戳破,就忙不迭地去了?丟下姑娘不理會像是什麼話?”同春越說越氣惱,便握住七寶的手道:“之前在張府還把姑娘蒙在谷內,罷了,趁着九爺如今不在,不如咱們也回國公府去,總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來去自如的,哼,畢竟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啊。”
七寶癡癡地看着同春:“你哪裏學來的這些渾話?”
同春道:“哪裏學不得?我叫人收拾收拾東西……”
七寶忙拉住她:“不行!”
同春扭頭:“怎麼不行,難道這會兒也還捨不得?”
“如果是在平常以前,我自然聽你的,咱們就回國公府,”七寶低着頭,小聲說道,“可是大人現在、爲了我而給革職,我怎麼能在這時候離開他?好歹、好歹等他回來,問清楚了再做打算。”
“你呀,只會跟我橫,”同春瞧了她半晌,只好說道:“聽你的倒也無妨,只是不許再哭了。就算要哭,也得等九爺回來後,當着他的面兒哭,不然他哪裏知道心疼?”
七寶嗤地竟笑了起來。
不料這一夜,張制錦竟未回來,苗盛在這邊兒陪着七寶吃了飯,又說了會兒話,便自回房安歇。
次日早上,洛塵來報,原來昨兒張制錦才從李府出來,就給鎮撫司的人拿了去,原因竟是因爲他違背旨意,明明須在府內閉門思過,卻偏又大搖大擺地跑出去。
洛塵急得落淚,對七寶說道:“我本來想去找大辛討情,不料因爲裴侯爺身子不適,正好他們回侯府了,所以如今裴侯爺不管鎮撫司的事,鎮撫司那些人狗仗人勢的也不理我,還威脅我再聒噪就把我也拿下,張府的人也指望不上……奶奶,這可如何是好?”
七寶聽說張制錦給鎮撫司的人拿了去,本來也張皇失措,但是見洛塵六神無主,她反而鎮定下來:“別急,我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