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制錦第一眼的時候就瞧見了七寶。
同那鎮撫司的千戶說了話, 轉身的時候, 正好又見洛塵興興頭頭地跑了過來,遠遠地跪地行禮:“九爺!”
張制錦往他身後瞥過去, 道:“你自個兒來的?”
洛塵忙道:“少奶奶也在那邊等着呢。九爺, 原來今兒少奶奶進宮是……”
話還沒說完,卻見有一輛馬車從街頭駛來,將經過張制錦身邊的時候停了下來, 車內有一人掀開簾子:“張大人。”
張制錦見是裴宣, 便向着他拱手行禮:“不敢。”
裴宣微笑道:“看您在這裏,想必已經無恙了?”
張制錦道:“多謝關懷。”
裴宣道:“原先七寶爲了大人,東走西顧,我很是放心不下, 如今見您這麼快便順利脫困,實在是可喜可賀。只不過, 張大人以後行事還要多加仔細纔是,免得讓夫人爲了你放心不下、左右奔波。”
裴宣說了這句, 也不等張制錦回答, 便淡淡吩咐:“走吧。”
馬車從張制錦跟洛塵跟前駛過, 停在了鎮撫司門口。
早有人前去迎着裴宣, 小心翼翼接了他下車進內。
洛塵看出裴宣的舉止有些傲慢,忍不住道:“永寧侯越來越陰陽怪氣的了,哼。少奶奶爲了自個兒夫君, 自然是十萬分上心的呢, 我看他這是嫉妒!”
張制錦已經邁步往那街口走去, 洛塵慌忙跟上:“大人,等等我!”
不料走到拐彎處一看,空空如也,那原本停在這裏的馬車早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洛塵吃了一驚:“原本還好端端在這裏的?怎麼就不見了?”忽然想起方纔七寶說不見張制錦,只是不敢說出來。
張制錦回顧方纔七寶那瞬間躲閃的模樣,問洛塵:“你先前說她進了宮?”
洛塵忙道:“是呀,之前先去了永寧侯府,然後本來是想去靜王府的,走到半路是淑妃娘娘派人來傳,於是才進了宮,九爺,方纔我聽同春姐姐說,是少奶奶在皇上面前求了請,所以皇上纔開恩了的……”
正在此時,鎮撫司兩名統領帶了幾個人走來,因要送張制錦回紫藤別院,順便監視。
大家翻身上馬回到府中,洛塵搶先問門上七寶回來了不曾,誰知竟然不曾回來。
洛塵知道七寶回國公府去了,偷眼看張制錦,卻見他神色淡然,且左右是鎮撫司的人虎視眈眈,洛塵一時也不敢出聲了。
***
這日,在裴宣出門之後,謝知妍便也離開永寧侯府,來至張府。
張老誥命養了數日,身體纔有了起色,見了謝知妍來了,勉強打起精神。
謝知妍行了禮,上前握着老誥命的手道:“您看着比先前更清減了好些。”
老誥命說道:“家有不肖子孫,自然令人寢食不安。怎會仍如往常般自在受用呢。”
謝知妍道:“話雖如此,老太太且別緊着放在心上纔是,若是氣壞了自己的身子,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嗎?”
張老誥命嘆息了數聲,道:“真真想不到,從小到大,也算是白疼他一場了。”說到這裏,悲憤交加,眼中便淚光閃爍。
跟前的幾位夫人聞言,都不敢做聲。
張老誥命環視左右:“你們都也下去歇息罷,這裏知妍陪着我就是了。”
衆人徐徐退下,張老誥命才問謝知妍道:“你怎麼這會兒回來了,敢情是聽說府內有事,過來看看情形?”
謝知妍一時不好提自己如何,只道:“我原本以爲表哥會聽家裏的話,沒想到他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收斂。方纔來的路上,又聽說他自解了封禁,跑去了那什麼李司業的府上,也不知是怎麼樣。如今又給鎮撫司關押在詔獄裏,真是叫人無話可說。”
張老誥命冷笑了聲:“他這擺明了是自斷前程,也活該他落得這樣的地步。我已經吩咐了家裏以及靖安侯,絕不許他們去求情!看看他怎麼辦,他既然那麼護着周七寶,不如且叫國公府的人幫他奔走去!”
此刻張制錦纔剛剛給放出來,所以這邊衆人還都不知道。
謝知妍無奈地笑道:“鬧得現在衆叛親離的,也不知表哥會不會後悔。幸而這府內有您老人家做主,不像是我們侯府裏,也沒個老太太在了,我都不知找誰做主去。”說着便紅了眼圈。
張老誥命聽到最後:“你們府裏又怎麼了?”
謝知妍將程瀰瀰回到侯府,竟然一反常態之事告訴了張老誥命,又哭着撲在老誥命懷中:“這話我不敢對別人說,只是她實在太過,太欺負人了,侯爺偏偏又護着她,老太太,我該怎麼做纔好?”
張老誥命聞言大驚,捧着謝知妍的臉道:“那個賤婢她真的、對你動了手?”
謝知妍含淚點頭道:“這種事,我都難以出口,又怎會在這上頭說謊。”
張老誥命眉頭深鎖:“她竟然敢如此,這自然是因爲有永寧侯在背後給她撐腰了。”
謝知妍哭道:“侯爺還勸我心胸寬廣,多忍耐她些時候,我看侯爺也是跟她沆瀣一氣,聯手的想要治死我然後扶她做正房呢。”
張老誥命撫着她的頭道:“別哭,我的兒,也不要說這些頹喪的話。”
謝知妍掏出帕子拭淚,低低道:“我本不想在這時候打擾老太太,只是……實在忍不住。”
老誥命看着她淚痕滿臉的樣子:“真真想不到那賤婢居然是個狠角色,按理說永寧侯不該是這麼昏聵的人才是。”
謝知妍低着頭:“我原先想回家,請家裏的兄弟們幫我去說,又怕侯爺覺着我是以勢壓人。”
老誥命思忖着:“你說的是,本來是該叫孃家的人過去說理的,但現在情形有些特殊,永寧侯身上有傷正在將養,另外那小賤婢不是也說斷了一隻手?而且又有身孕,自然叫人打罵不得,若說出去,別人不信她欺負你,還只當是你容不得她呢。”
謝知妍緩緩點頭。
老誥命想了會兒,說道:“好了,照我看,不如息事寧人,你只管回去,就當什麼都沒發生的,依舊和和氣氣的便是。”
謝知妍大爲詫異,老誥命拍拍她的手道:“你怎麼還不懂?暫時忍一時之氣,那賤婢再能耐,也終究有無能爲力任人擺佈的時候……哼,似這般寵妾滅妻的妖孽,很該活活打死!”
謝知妍對上老夫人的雙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程瀰瀰畢竟快要臨盆了,女人生孩子的時候,猶如過鬼門關一般,那時候……一想到先前被羞辱的滋味,謝知妍咬牙道:“您老人家說的是,我明白了。”
兩人才說完,外間小丫頭道:“四奶奶回來了。”
不多會兒,李雲容從外進來,上前給老太太請安。
老誥命道:“你父親怎麼樣了?”
李雲容紅着雙眼:“看樣子……不是很好。我是特回來稟明老太太,我想在家裏多住兩日,也算是伺候着……盡一盡孝心。”
老誥命頷首道:“很該如此。你多收拾兩件衣裳,再叫人拿些要用的東西,不要捨不得,就說是我的話。”
李雲容跪地叩謝,正欲起身離開,老誥命道:“對了,聽說錦哥兒去了你們府裏,是做什麼?”
“聽二哥哥說,是探父親的病。”李雲容低着頭回答。
張老誥命“哦”了聲:“他倒是個有孝心的,只不過是對外人罷了!”
李雲容退出了老太太上房,回到自己房中,渾身無力,卻仍得打起精神讓丫鬟們收拾幾件衣裳,以及要給李老爺子的那些補品。
突然又想起來,這些日子自己未必回來,這房內的事還要交代張巖幾句,見自己的貼身丫鬟也在忙碌,於是隻身往張巖房中來。
進了院子,沿着抄手遊廊來至廊檐下,正走到窗下,突然聽到屋裏頭有人說道:“聽說又在收拾東西呢,我常常聽三太太暗中嘀咕,說你們二房的東西不知給收拾了多少去她孃家,連整個府內也少不了呢。”
李雲容心中咯噔一聲,猛地站住腳。
另一人道:“橫豎父親不管,我們就只是睜眼的瞎子而已。”
此刻李雲容滿臉漲紅,已經聽出了這兩個人,頭一個是張瓊瑤,後面說話的自是張巖。
只聽張瓊瑤說道:“也難爲她,哄的老太太那麼開心,二太太也中意,到底是有能耐,卻也罷了。”
“能耐?”張巖冷笑了聲,“如果再多一分能耐,就不是四奶奶,而是九奶奶了。”
張瓊瑤詫異:“這是怎麼說?”
張巖卻不做聲了:“沒什麼,我一時瞎說罷了。”
此刻窗外李雲容聽着這些話,臉上幾乎要滴出血來,她想要快點離開,但雙腳卻彷彿麻了一樣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轉身,一路踉蹌往外而行,心底卻總是響起那句話“如果再多一分能耐,就不是四奶奶,而是九奶奶”……勉強支撐着回到自己院中,才進門,李雲容就覺着渾身力氣都散盡了似的,眼前發黑,悶聲不響地往前栽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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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七寶上了車,本擔心張制錦會追過來,不料車行半路,身後仍是毫無動靜。
他們又沒有看到裴宣正好趕到鎮撫司,不知何故,一時七寶反而有些疑疑惑惑的,掀開簾子往外看了會兒,仍不見人。
同春瞧了出來,因問道:“這會子走的遠了,又看什麼?難道大人會從後面追上來不成?”
“哼,我巴不得他別追,”七寶哼了聲,卻又問道,“同春,你方纔也看見了是不是,……他沒有給上刑,是好好的對不對?”
同春噗嗤笑了起來:“原來姑娘擔心九爺給用刑了?快罷了,我方纔的確也看見了,他好好的沒病沒災的呢。”
七寶這才又鬆了口氣。
眼見馬車將到威國公府,七寶忽然想起來苗盛還在紫藤別院……本想讓人去叫了他一塊兒,轉念一想,留他在那裏也無傷大雅,索性罷了。
馬車在國公府門口停下,國公府的人本不知來者是誰,見同春下地才醒悟過來,忙派人入內稟告。
上房之中,謝老夫人歡喜之餘,又有些微驚,見七寶上前行禮,便叫她到身邊坐了:“之前錦哥兒纔來過,怎麼你就來了?”
七寶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說辭,便撒嬌道:“好不容易搬了出來,也沒有人管了,我心裏又想着老太太,所以要回來多住幾天。”
謝老夫人笑道:“當真?”
七寶道:“怎麼不真?”
“那我怎麼聽聞,錦哥兒先前因爲去了那什麼李司業的府內,又給鎮撫司的人叫了去?”謝老夫人望着七寶道,“他如今在鎮撫司,你卻有心思回家來住?我是不信的。”
七寶笑面如花:“您老人家的消息又靈通,又不靈,您只聽說他給鎮撫司叫了去,怎麼就沒聽說他方纔又給鎮撫司送了出來呢?”
謝老夫人才大笑道:“果然如此?我還以爲你這孩子幾時這樣的沒心肝了呢,原來已經化險爲夷。”
七寶抱着老夫人,過了會兒,又問道:“對了,他之前來見您,不知是爲了什麼?”
謝老夫人說道:“錦哥兒是個有心的,他是爲了解釋之前那種種風波,以及這次忤逆的事。我聽了他說的,自然明白,這件事也怪不得他。是你們府內的那位太不近人情了。”
七寶見老夫人繃着臉,便忙寬慰地給她撫着胸口道:“老太太快別生氣,我知道老太太您是疼我才這麼說的。”
謝老夫人嘆道:“不是專疼你,這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我也是這麼說。經受那樣磋磨艱險,九死一生的回來已經是不易了,沒想到她又要逼人去死,敢情從賊匪的手中還能逃出性命,沒給賊匪逼死,卻要給自家人逼死?這世上哪裏有這種道理?若不是你母親攔着我,我定也要親自去張府跟她說道說道。”
這會兒苗夫人笑道:“您老人家自然也知道那位老太太的性子,她哪裏是肯聽人的?若是真的跟她撕破了臉,卻更加對錦哥兒和七寶不好了。索性不去理會,橫豎還有錦哥兒撐着呢,他護着七寶就成了,若他護不住的時候,您老人家再出馬不遲。”
謝老夫人笑道:“這點上錦哥兒真真的沒讓我們失望。”說着又滿目疼惜地看着七寶,在她的發端撫過:“也是我的七寶天生可人疼。”
苗夫人又問起七寶進宮一事,七寶只說都好,因這會兒天色不早,謝老夫人看七寶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便悄悄問道:“怎麼了,你今晚要留下?”
七寶說道:“老太太難道不許我留下不成?”
謝老夫人笑道:“這兒是你的家,你幾時回來、愛留多久都成,不過我是擔心有人不許。”
七寶哼道:“誰不許?難道還有人敢不聽老太太的話?”
謝老夫人看着她頑皮的模樣,忽地說道:“我忽然想起來,錦哥兒他這次出鎮撫司回去,豈不是有要守那‘閉門思過’的規矩?只怕他出不來了。”
七寶聽了一愣,原來她竟然忘了這話。
謝老夫人道:“我聽聞是要他閉門思過半月……還是整月來着?唉,這次可千萬別再衝動行事了。”
七寶目瞪口呆,她先前自然是故意要避而不見,心中卻暗暗想要張制錦來接自己,可卻忘了這一件關鍵了。
但自己已經回來國公府,卻不能就這麼悄悄地再回去,何況當時是他撇下她不顧一切地出府去的……這會兒也得讓他嚐嚐這其中的滋味。
是夜,七寶在老太太房中吃了飯,仍在暖香樓裏歇息了。
夜半三更,聽到外頭隱隱有犬吠之聲,不由暗想這會兒他在紫藤別院裏做什麼,竟翻來覆去,沒有睡意。
又賭氣地想:“既然能爲了四奶奶跑出府去,難道就不會爲了我跑出來?哼……也許是覺着我不如她……”
雖然七寶不想張制錦爲了自己衝動抗旨,也未必就真的認爲自己不如李雲容,但心裏仍有些不受用。
正在胡亂忖度,耳畔聽到很細微的一聲響動,七寶只當是丫頭們起身,便不以爲意。
直到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七寶一個翻身,下意識地撩開牀帳。
不料那人也正擡手過來,兩隻手不期然地碰在一起。
七寶醒悟過來,忙要縮手,卻已經給他緊緊握住。
張制錦輕輕一拽,便把人拉到了懷中,七寶忙要掙扎:“放開我!”
雖壓低聲音,但丫鬟們都在外頭,自然聽見了,當即就有人模模糊糊問道:“姑娘叫我?”
七寶瞪着他:“放開,不然我要叫人了!”
幽幽夜影中,他閃爍的星眸裏漾着令人微醺的溫柔:“你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