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娘娘薨逝的消息, 先只是傳言, 很快宮中就派出了黃衣太監前往國公府報喪。
謝老夫人才因爲周蔚的話而安心了少許, 突然間聽到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老人家幾乎支撐不住。
滿府內哭聲一片, 女眷們忙忙碌碌, 更衣換裝, 即刻進宮。
在紫藤別院中,七寶在聽到消息之後, 也如同有人兜頭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棒, 天旋地轉, 竟暈厥過去。
等醒來之時,已經近黃昏時分。
看着窗戶上映出的暗淡天色, 七寶更加分不清是真是夢, 見同春在旁,剛要問她,突然發現同春的髮式竟是婦人的樣子。
七寶猛然一震,之前發生的事如急電般在眼前掠過, 周蘋去了靜王府, 周綺到了康王府, 自己卻嫁給了張制錦,如今同春也已經跟洛塵成了姻緣。
裴夫人, 管凌北, 管凌風, 玉笙寒,程瀰瀰……
最後,是洛塵的那句:“貴妃薨了。”
此時此刻,意識到自己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七寶反而不那麼怕了。
她看着同春問道:“大姐姐真的薨了?”
同春眼中帶淚,點了點頭:“姑娘,您別太傷心了。”
七寶已經顧不得計較所謂傷心:“國公府那邊兒呢?”
“國公府?”同春怔了怔,忙道:“聽說老太太跟太太已經帶了府內衆人進宮弔唁去了。”
七寶屏息:“除了這個呢?皇上沒有別的旨意?”
“姑娘指的是什麼別的旨意?”同春疑惑:“聽說娘娘是急病薨逝,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什麼消息呀。”
在自己夢中,淑妃並不是急病,而是罪名昭告天下,同時國公府給鎮撫司即刻封圍,查抄,所有人不許出入,一一清點,雷厲風行。
但是現在,謝老夫人跟苗夫人已經進宮弔唁了。
國公府也好端端的,並沒有被牽連。
也許,這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正如張制錦先前所說。
他總是鞭辟入裏,一陣見血。
但七寶睜大雙眼,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同春見她如此反常,只當她是傷心過度,因回身偷偷把淚拭去,才勸說道:“姑娘,你且寬心些,天有不測風雲,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七寶突然道:“我要進宮。”
同春一怔:“現在天色已經晚了,宮門也都關了……就算要進宮,也要明日早上。”
“是了,我差點忘了,”七寶喃喃,又點頭道:“那我要回府。”
同春忙又道:“今兒才從府內回來,何況這會子回去做什麼呢,老太太跟太太定然都傷心的了不得,見了姑娘更加要傷情了,不如且等明日。”
七寶又呆了半晌,問:“大人呢?”
同春說道:“之前外頭來了一個什麼人,在書房內跟大人說話。”
七寶問道:“他正閉門思過,什麼人敢來?”
同春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也沒有心思去打聽,橫豎也不明白。”
七寶直着眼神,又呆坐片刻,外間秀兒送了定神湯進來,同春回頭端了過來:“姑娘,喝了這碗湯水先歇息會兒吧。”
七寶倒是並未抗拒,異常安靜地按照她所說將湯喝了。
同春又扶着她躺倒,給她蓋好被子。
同春到底不放心七寶,就在旁邊坐看着她睡,卻見她起初還只管瞪着眼睛,同春溫聲勸慰兩句,才閉上眼睛做出要睡的樣子。
又過半晌,整個人靜靜地,彷彿睡着了。
同春見狀才起身,來至外間派丫鬟把洛塵叫了來,問他道:“大人還在跟來客說話嗎?”
洛塵說道:“還在說呢。”
“到底是什麼人,說的什麼要緊話這麼長時候?”
洛塵道:“是吏部的同僚,有一些積攢的難以處理的卷宗跟事體,來跟大人商議,都是些繁雜公務。”
同春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
洛塵見她眼睛紅紅地,便湊了過來,輕聲問道:“淑妃娘娘突然歿了,少奶奶一定很傷心呢?”
同春低低道:“從小到大,是大小姐最疼七姑娘的了,何況之前進宮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一轉眼就……”
洛塵跟隨張制錦久了,心思也活泛,知道皇家跟朝廷上的事沒有表面看來那麼簡單,只不過他實在不敢跟同春說。就只道:“這也是各人的命數,沒法子的事兒,姐姐,你千萬別太傷心,總要好好地先勸着少奶奶纔是。”
同春道:“我難道不知道?方纔姑娘醒來後樣子有些呆呆的,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之前在沒出閣前,也有一次……跟失了魂換了一個人似的,嚇得我……”
洛塵忙道:“現在呢?”
同春才說七寶已經喝了湯藥睡着了,洛塵說道:“既然這樣,姐姐好好地看着少奶奶,我先回去書房,等九爺送了客就叫他快回來陪着。”
於是兩人分頭行事。
同春回到裏屋,掃了一眼,見牀帳依舊靜靜地垂着,她只當七寶還在睡着,便在圓桌邊緩緩坐了,望着燈影發呆。
***
原來這紫藤別院跟尋常的房舍不同,臥室之中,望內轉過屏風,另有一個後門。
之前同春出外,屋內無人,七寶卻從牀上起身,自顧自從這後門走了出來。
因爲天冷,北風颯颯的,外頭並沒有半個人影。七寶邁步出門,沿着鵝卵石的甬道往後,把後院門打開,悄悄而行。
她茫茫然地左右掃視,就從兩側的竹子林間走了過去。
耳畔北風呼嘯,又有夜鳥輕聲啼鳴,七寶迷迷糊糊走了一會兒,忽然醒悟過來。
她站住腳環顧左右,不知自己爲何走到此處。
冷風吹入懷,冰涼沁然,七寶心裏依稀還有些明白,正要轉身原路返回,卻見前方似有燈火之光。
七寶擡頭看了看,略微猶豫,便向着那燈影走了過去,將走到竹林路的盡頭,卻見前方的小書齋門口站着兩人,一個身形高挑軒昂,容色清雅英俊,自然正是張制錦,對面站着的人卻不認識。
只聽那人說道:“我回去後,會將大人之意盡數稟告王爺。在時局安穩之前,未免引人耳目,我不會再來,大人且自按捺。”
張制錦道:“明白。有勞。”說着便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人向着張制錦一拱手,轉身往外而去。
張制錦在門口站了片刻,終於轉身回書房去了。
七寶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此時她身上只穿着極單薄的中衣,並沒有一件禦寒衣物,被風吹了這半天,渾身寒徹,卻奇異地絲毫也不覺着冷。
小書齋門口空無一人,只有燈籠在風中微微搖晃。七寶盯了會兒,轉身往回走去。
走到半路,卻見同春在前,身後跟着兩個丫頭,正急急地找了來。
同春一眼看見她,忙飛奔到七寶跟前兒:“姑娘,你什麼時候跑出來的?就這麼出來了?”說話間不管不顧地把七寶抱住,雙臂間卻如抱寒冰。
七寶也不說話,給同春抱住,只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倒在了她的懷中。
當夜七寶竟發起高熱,口中喃喃不時說些胡話,張制錦抱着她灌了兩碗藥,也不見起色。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只到了三天後纔有些好轉。
***
病稍微好些後,七寶便想進宮弔唁周淑妃。
但在動身之前,威國公府派了人來,原來是謝老夫人病倒,想念七寶,特派了人來接。
當下七寶忙先乘車回到了國公府,入內跟苗夫人葉若蓁等相見,兩個人的眼睛都是紅腫的,神色哀頹。
苗夫人忍着悲痛說道:“好孩子,老太太的病不大好,你見了她記得不可多掉眼淚,免得更加傷心。”
七寶聽話入內,見謝老夫人躺在榻上,滿頭銀絲蓬散,容色憔悴,閉着雙眼,神情卻還安詳似的,卻如睡着一般。
七寶乍然看見這幅場景,好像一道雷劈中了自己。
這一幕竟如此熟悉,讓她無法再挪前一步。
苗夫人在旁邊攙着她:“老太太昨兒還唸叨你,問你怎麼樣呢。快過去給她老人家看看。”
七寶強忍着心中的不安跟悲慟來到謝老夫人榻前:“老太太……”
謝老夫人聽了她的喚聲,才慢慢睜開了眼睛,雙眸看着七寶,老人家的眸子裏透出了一抹喜悅:“我方纔還夢見你,這會子你竟真的回來了。”
七寶幾乎忍不住,忙不迭地露出一個笑,握着老夫人的手道:“我的人就在這裏,您卻去做什麼夢。”
謝老夫人微笑地看着她道:“是啊,我這個夢,有些古怪的呢。我竟夢見,你大姐姐去了,咱們府也跟着倒了……把我嚇得不成,纔在着急的了不得,你就回來了,我也醒了,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做了個荒唐的夢。可見你是個小福星,不然的話,我真的要給這夢活活地嚇死了。”
苗夫人等聽着這話也就罷了,只當老人家胡思亂想。
但七寶聽着謝老夫人的話,驚愕之餘,再也無法忍耐,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您老人家……怎麼專做這些無聊的夢。怎不做點好的?”
謝老夫人道:“自然還有好的呢。”
七寶本是撒嬌的話,聽了這句便強做歡顏:“什麼好的?”
謝老夫人的手很暖,緊緊地握着七寶的小手:“我夢見七寶跟錦哥兒夫唱婦隨的,甚是和美,你們後來又生了個大胖小子,那小子的模樣有點像你,眼睛卻生得很像錦哥兒,可見也會像是他爹一樣出息。”
七寶聽了這話,再也無法按捺,抱着謝老夫人的手,埋首在她的臂彎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謝老夫人對苗夫人道:“扶我起來。”
苗夫人聽着她祖孫兩個的話,本不想哭,奈何淚如斷線的珠子一樣滾滾而落,又見老太太是這個模樣,心中便也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當下忙上前,跟丫頭如意一塊兒小心翼翼地把謝老夫人扶着半坐起身。
謝老夫人喘了口氣,擡手在七寶的頭上輕輕撫過:“我這輩子的心事,不過是兩件,第一,是咱們國公府,第二,就是七寶了。如今你有錦哥兒疼惜,姻緣之事我已經放心,至於國公府……想必也能安然度過,不至於到達那種地步。我的心事已了,算沒什麼牽掛了。”
七寶吸了吸鼻子,急看老太太:“不行,您還得牽掛着我呢。”
“你呀,只管長不大,”謝老夫人笑道:“我跟你太太……還有咱們府的這些人,從你打小兒開始疼到你出閣,交到錦哥兒手上,也算是放心了。”
到此,老夫人目光閃爍,片刻才又對七寶說道:“錦哥兒那個人,心思是深沉的,但是我知道他不會害你,當着你母親跟嫂子的面兒,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此番咱們國公府能得以保全,我想,多半也有錦哥兒從中出力。”
七寶不由驚愕:“老太太……”
謝老夫人輕輕在她發端撫過:“他沒跟你說過是不是?錦哥兒是有心的人,他做的比說的多。就如同之前我病倒了,他悄而不聞地請了石太醫來。我這把老骨頭本早該入土了,多虧了你跟他兩個,纔多樂了這幾年。”
七寶哪裏受得了,搖頭大哭:“我不許您這麼說,我也不要聽這些!”
石琉自從上次鬥茶遇見,便離京不知所蹤,連張制錦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不然的話之前七寶的病早就請他來到了。
謝老夫人笑道: “你可知道我今兒爲什麼特叫人把你叫了回來?”
七寶道:“不是因爲您病了嗎?”
謝老夫人道:“是因爲我知道你今兒想進宮去探望你大姐姐。”
此刻她還用“探望”兩字,七寶幾乎要嚎啕起來。
謝老夫人嘆道:“我知道你跟淑妃娘娘姊妹之間感情最好,但是,你還是不要去了。”
“爲什麼?”七寶抽泣問,“我總要見大姐姐最後一面。”
謝老夫人輕聲道:“你聽我的就是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強求不得,也無法事事求全。”
七寶很不理解,連苗夫人也茫然不懂。
謝老夫人又問:“錦哥兒今日跟你一塊兒來了嗎?”
沒有皇帝的旨意,張制錦本來不該出紫藤別院,但是因爲七寶想要進宮,所以張制錦便欲陪着,又逢國公府來請,張制錦便跟着七寶一塊兒來了,此刻還在外間跟周蔚周承吉他們在一塊兒。
謝老夫人見七寶點頭,就對苗夫人道:“讓他進來。”
苗夫人忙出外去請,葉若蓁等女眷則先退了。
頃刻張制錦走了進來,上前跪地。
謝老夫人仰頭閉眸,聽到如意提醒,才又緩緩睜開雙眼,她轉動看住看向張制錦,終於道:“我把七寶託付給你,你別欺負她。”
張制錦垂頭:“是,我不敢。”
謝老夫人凝視他半晌,終於道:“你什麼都好,只是心思未免太深了。”
張制錦不語。
謝老夫人蹙眉,過了會兒幽幽嘆了口氣,扭頭對如意道:“我有些累了,扶我躺着歇會兒。”
張制錦見如意吃力,忙起身幫着扶住老太太躺下,謝老夫人盯着他,突然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老人家的手勁竟極大,張制錦略有些意外,低頭看老夫人,卻見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神裏竟透着一絲厲色,一抹詰責,交織複雜。
“您老人家可有什麼教誨?”張制錦垂眸,恭敬而溫和。
“你們兩個……姻緣來之不易,”謝老夫人盯着他的容色、神情,半晌終於鬆開手,她微微一笑:“罷了,終究會好的。”
老夫人說罷,又摸索着握住七寶的手,眼中流露慈愛的光芒:“好了,我的乖孫女兒,記着祖母跟你說過的,別怕,別……”
謝老夫人一句話未曾說完,氣息漸弱。
七寶察覺她的手在慢慢鬆開,她下意識地恐懼起來,拼命地握住謝老夫人的手,哀聲叫道:“祖母,祖母!”
苗夫人,葉若蓁,周蔚,周承吉周承沐等在外聽見七寶的聲音,都一擁而入。
榻上,謝老夫人卻已經緩緩地闔上雙眼,面帶微笑地與世長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