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琝帶兵在外追剿管凌風一行人, 卻在中途得到康王府所傳的緊急密信。
信上大意說康王於宮中多日不出,恐有意外, 催世子早些回府好做商議。
趙琝見信之後,吩咐副手仍帶兵追緝, 自己卻輕裝簡從地返回了京城。
不料才進京,便聽聞周淑妃薨逝的消息。
原先趙琝在接到王府密信的時候, 還並不怎麼當一回事,畢竟康王行事向來穩健,且趙琝也隱約從皇帝那裏得到了些暗示,若無意外, 過年開春後, 皇帝就要冊封康王爲太子。
一切都在順利地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只是爲保險起見、外加安撫康王妃, 所以趙琝才匆匆而回。
但是在聽說周淑妃薨逝之後,趙琝的心絃猛然間發出了一聲警惕的響動。
正如洛塵所想的一樣,皇室之中的事情, 絕非表面上看來那麼簡單。
但事情可怕就可怕在居然後宮妃嬪也牽扯在內,這其中的複雜跟兇險只怕一言難盡。
趙琝在王府短暫地停留之後, 便要進宮。
康王妃因先前憂心忡忡,又驚聞淑妃薨逝,身子不適。這會兒她也好像察覺了什麼,生恐趙琝進宮後會有什麼不祥, 便不肯讓他貿然進宮。
趙琝道:“母妃放心, 兒子知道該怎麼應對。”
周綺突然說道:“就讓我陪着世子一塊兒進宮吧。畢竟淑妃娘娘薨逝, 按理我也該代替母妃進宮弔唁拜祭。”
康王府着實沒想到周綺竟有如此膽量:“你真的願意跟世子同去?”
趙琝卻皺眉道:“難道我一個人去還能害怕不成?我不必人陪着。”
周綺溫聲道:“世子自不是害怕, 只是一則是讓母妃安心,二則,皇上見我們同去,念在我們孝心之故,總是有益無害的。”
康王妃忙不迭道:“就按照世子妃所說吧。”
趙琝爲了康王着想,這也才勉爲其難答應。
於是趙琝騎馬,周綺乘轎,兩人往皇宮而來。
來至宮門口,卻見門前侍衛竟多加了一倍,宮門前的太監見了趙琝,簡略寒暄兩句,入內通稟,不多時出來迎接兩人。
趙琝見皇帝肯見自己,這才鬆了口氣,當下跟周綺一塊兒步行進宮。
他們兩人往內而行的時候,正苗夫人葉若蓁等攙扶着謝老夫人、因才拜祭過了周淑妃,正欲出宮。
周綺遠遠地看見,忙緊走幾步迎了上去。衆女眷相看淚眼,卻因爲是在宮中不敢嚎啕。
當時謝老夫人強打精神,略說幾句,便跟他們別了。
趙琝原本擔心康王,心無旁騖,因爲見了他們,不免又想起了七寶,卻不知七寶現下如何,自己這番進宮會不會也見到她。
一瞬胡思亂想中,便聽周綺低低說道:“老太太的臉色很不好……”
趙琝回過神來,也道:“是啊,老人家這般大年紀了,白髮人送黑髮人,還要來回奔波,哪裏受得了。”
這竟是趙琝第一次這般心平氣和的跟她對話。
周綺忍不住轉頭看向趙琝,心中滋味異樣。
太監領着兩人來至皇帝的寢宮,向內通稟。
裏頭一聲傳,趙琝率先邁步進入,才走幾步,突然吃了一驚。
原來趙琝看見前方不遠處的琉璃地面上跪着一人,並非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康王。
趙琝大出意外,忙緊走幾步:“父王?”
走到康王身邊兒喚了聲,低頭看時,卻見康王臉色灰白,雙眸半開半閉,短短的幾天不見,竟然形銷骨立,憔悴非常,而且原本烏黑的頭髮,這會兒竟然斑白起來!
這哪裏還是昔日那個躊躇滿志,精神煥發的康王殿下?
趙琝幾乎不敢認,嚇得倒退了一步。
後面周綺走上前,楞眼一看,也暗暗吃驚。
此刻裏頭傳出皇帝蒼老的聲音:“是世子來了嗎?”
趙琝魂不守舍,看着康王,眼眶卻在瞬間溼潤了。
直到這會兒,康王才彷彿察覺他到了一樣,勉強睜開雙眼,啞聲喚道:“琝兒……”身形隨之一晃。
趙琝想也不想,忙從旁將他扶住:“父王!”
康王卻受驚一般,急忙推開他:“你、你快去面聖,我還……能撐得住。”
趙琝的心噗噗大跳,急的淚跟着涌出,周綺忙上前低低道:“世子且去,我在這裏陪着殿下。”
趙琝一咬脣,這才轉身望內去了。
***
趙琝在進宮前雖然於心底做了種種設想,但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眼見如此一幕。
看康王的樣子,顯然已經跪了很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兩天,或許更久……
趙琝猜不到,自己的父王到底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會讓皇帝用如此的方式折磨。
當看見皇帝略顯傴僂的背影之時,趙琝止不住地心驚肉跳。
他上前跪倒在地:“琝兒拜見皇爺爺。”
皇帝緩緩地轉過身來:“你不是帶兵在外緝拿逃匪嗎,怎麼這樣快回來了?”
趙琝說道:“管凌風一行人已經逃往關外,他的幾個餘黨爲了掩護他的行蹤,故佈疑陣,都給鎮撫司的緹騎查出蹤跡一一拿下了。外頭的事情已經了了,琝兒才先行返回。”
皇帝點頭道:“你辦事還是很得力的。你……比你父王強。”
趙琝聽他提起康王,才忙道:“皇爺爺,我父王可是犯了什麼大錯?如果真的是,琝兒願意代替父王接受任何懲罰。”
皇帝目光沉沉地凝視着他:“哦?你願意?”
趙琝垂頭:“本朝以孝治天下,皇爺爺常常教導我們要以孝爲先,琝兒自然願意。”
皇帝聽了這句,輕聲一笑:“你倒是明白這個道理,只可惜你父王非但不明白,還把這個字吃到了狗肚子裏去!”
趙琝聽皇帝此話說的嚴厲,忙雙膝跪地,磕頭道:“皇爺爺,父王到底犯了什麼錯?”
皇帝掃了他兩眼:“你想知道?朕還說不出口呢。你不如親自去問他,你若是知道了,就該明白,如今罰他跪在外頭,已經是朕極大的仁慈了!哼,若是換作以前,這會兒早就把他剝皮抽筋,還容他有一口氣嗎?”
皇帝年輕時候的手段十分獨斷狠絕,只是年紀大了,行事方式才略有不同,所以這話絕非是恐嚇而已。
趙琝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皇爺爺……”
皇帝卻不再多說,只道:“朕聽說,世子妃也來了?怎麼不見她?”
趙琝嚥了口唾沫:“她在外間。皇爺爺若見,我……”
“算了,還是不用了,”皇帝卻又改變了主意,“朕這會兒不想見周家的人。”
趙琝的眸子睜大。
皇帝冷笑道:“周家的人,一個個好生心大,自以爲是有恃無恐了……如果不是看在……”
趙琝正在細聽,皇帝卻又打住了。
趙琝忖度皇帝的口吻跟神色,道:“是不是周綺做了什麼事讓皇爺爺不喜?如果是,孫兒願意替她請罪。”
皇帝聽了道:“朕記得你不待見這個周綺,怎麼忽然又護着她?”
趙琝倒是沒有諱言,直接說道:“雖然並非中意之人,但畢竟她嫁了孫兒,身爲男子自然要護着妻房。”
皇帝笑道:“你的確比你父親有骨氣。”
趙琝不敢多言。
皇帝盯着他,連聲道:“可惜,可惜了。”
趙琝不知他可惜的是什麼,直到皇帝說:“琝兒,如果朕告訴你,朕厭了你父王,再也不想見到他,你會如何?”
“皇爺爺!”趙琝渾身發抖,忙匍匐在地上:“皇爺爺若是真容不得父王,孫兒願意以身代之!只求皇爺爺放了父王!”
皇帝沉沉說道:“你代替不了他,他犯的錯,你也犯不了。各人的罪過各人承受。好了,你退下吧。”
趙琝不顧一切,泣淚叫道:“皇爺爺,孫兒求你了!”
皇帝卻並不理會,拂袖往內去了。
***
趙琝給兩名內侍半勸半拖着退了出來,卻見康王瞪着雙眼,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趙琝悲從中來,恨不得上前抱着父王大哭一場,卻仍是生生地忍住了。
走到康王身邊兒,趙琝跪地:“父王到底做了什麼,讓皇爺爺如此不能饒恕?”
康王白着臉,緊閉雙脣不言語。趙琝搖晃着他的手臂:“父王,事到如今你還不能說嗎?”
周綺在旁見狀,便悄悄地先退了出殿。
康王見她走了,終於在趙琝耳畔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趙琝聞聽,臉上的血色也在瞬間退的乾乾淨淨:“父王……”
他驚惱交加地盯着康王。康王垂頭,語聲微弱道:“事已至此,我也無話可說,皇上如此處置已經是格外開恩,顧惜了皇家的臉面了,他既然召見了你,可見是沒有怪罪牽連之意,琝兒,你去吧!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擔着,只求別連累了你跟你母妃就罷了。”
康王說罷,用盡全身力氣推了一把趙琝。
趙琝盯着他,心中本有許多怪責的話想說,可聽了康王這一番話,卻一句也不能說了。
緩緩地站起身,趙琝退出了寢宮。
康王聽着兒子的腳步聲遠去,兩行淚也從瞘的眼窩裏涌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康王聽到外頭有內侍的聲音道:“殿下、世子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康王跪了兩天一夜,力氣早就消耗殆盡,方纔跟趙琝說了幾句話後,此刻連扭頭的氣力都沒有了,也不知趙琝在外做了什麼。
正在咬牙跪着,急促的腳步聲響,是小太監從外進來,掠過他身邊兒,飛奔往內去了。
***
原來趙琝雖然退出了皇帝的寢宮,卻並沒有離開。
他在殿門口的屋檐底下,撩起袍擺跪了下去。
周綺本來等在殿門前,見他出來,還以爲他要走開,不料才走一步,就看見趙琝如此。
周綺喚道:“世子?”
趙琝目不斜視,淡淡道:“你先回去王府,免得母妃着急不安。”
周綺定睛看向趙琝。
正門口的內侍見狀過來勸阻,還未說兩句,周綺走到了趙琝身邊兒。
她輕聲道:“請世子扶我一把。”
趙琝不知何意,轉頭看她,卻見周綺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探向他,雙膝一屈,也順着往前跪倒。
周綺也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如此行爲卻似冒險。
“你……!”趙琝大驚,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周綺緊緊地握着趙琝的手,咬緊牙關,緩緩地在他身邊跪下了。
那太監見狀叫:“世子妃……這可使不得!”
趙琝也震驚道:“你這是幹什麼?!”
周綺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夫妻之間,自然是休慼與共的,我跟世子同進退。”
趙琝睜大雙眸,像是不認識周綺一樣盯着她。
殿門口的太監來來回回地往殿內跑去通稟,皇帝顯然是知道了世子夫妻跪在殿門口,也知道他們的用意是要保康王。
但皇帝顯然不是那種心軟之人,趙琝跟周綺跪了半個時辰,皇帝仍是不爲所動。
趙琝自己跪當然是無妨,但是周綺是個女子,且又有身孕,如果長跪下去,恐怕會出大事。
趙琝忍不住催促:“你快起來,回府去!”
周綺的臉色已經開始泛白,卻仍是堅定地說道:“殿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且我更想殿下知道,不管如何,我都會陪着殿下。”
趙琝咬緊牙關:“你、你不要太傻了。”
“不管殿下怎麼看我,”周綺的額頭有汗滴出現,卻仍是強笑:“能跟殿下跪在一起,其實已經算是我的福分了。”
她撐着說了這句,軟軟地往旁邊倒去。
趙琝忙將她扶着抱住:“周綺!”
***
靜王趙雍前來之時,看見的便是如此一幕。
趙雍大驚之下,先是上前幫着趙琝把周綺扶住,一邊忙不迭地催:“快傳太醫,都愣着做什麼呢?”
太監們因沒有得到皇帝的授意,正不敢動,聽趙雍吩咐,才一窩蜂去了。
趙琝眼中含淚:“王叔!”他想開口,可又羞於啓齒。
靜王卻制止了他,皺眉說道:“琝兒不用多說,我已經知道,我立刻就去跟皇上求情。你放心。”
趙琝聞言,淚如雨下,低頭啞聲道:“多謝王叔!”
此刻小太監們擡了春凳過來,扶着半是暈厥的周綺上了春凳,擡到偏殿等候太醫,趙雍又格外吩咐了幾句,便進殿面聖去了。
且說周綺給擡到了偏殿,人還是半清醒的,只覺腹痛難忍,她擡手捂着腹部,汗跟淚一塊兒跌落,此刻心中才惶然不安起來。
太監們纔將她安置妥當,那邊太醫也趕到了,匆匆地給她診脈,施針。
正在忙碌中,門口有人道:“平妃娘娘駕到。”
周綺擡眸,卻見平妃身着素服,緩步走了進來。
周綺掙扎着要起身行禮,平妃制止了她:“快別動!我正忙的昏天黑地……才聽說這裏你跟世子在跪着?你是不要命了嗎?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肚子裏的這個着想呀。”
周綺苦笑:“多謝娘娘替淑妃娘娘操勞,也多謝娘娘惦記我。”
淑妃身故,後事盡都是平妃做主調停料理,所以平妃忙的分/身乏術。
平妃嘆道:“不用這麼說,這還不是我應當的?只可惜淑妃妹妹,年紀輕輕的,居然竟走在我的前頭。”
周綺黯然垂眸。
平妃卻又搖頭:“罷了,不說這些了,你覺着如何?以後可別這麼犯傻了,男人的事情讓男人去解決就是了。”
周綺撫着肚子,心怦怦亂跳:“娘娘可知……康王殿下到底犯了什麼錯,皇上居然不肯寬恕似的?”
平妃道:“我哪裏知道這些,按理說康王爲人是極好的,對後宮這邊都多有照料,各宮內都有好東西相送,上次送了淑妃一串難得的海珠項鍊,價值連城的,淑妃還轉贈給我,我喜歡的了不得……如此周全的人,怎麼竟落了罪過呢?真叫人想不通。”
周綺口乾:“那、娘娘可知道淑妃娘娘是因什麼病亡故的?”
平妃皺眉道:“聽太醫說是什麼心絞痛?我也記不清,總之是急病,淑妃雖然故去的可惜,可也沒受什麼苦痛,說句不中聽的,這已經算是好福氣的了。”說到最後,脣邊浮起一抹無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