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侯府之中, 謝知妍醒來之時,眼前漆黑一片, 口中乾渴的很。
不僅是嘴裏,甚至整個身體都好像給放在了火堆上烤, 她想要叫人倒水過來,喉嚨裏卻只發出古怪而沙啞的響聲。
她痛苦地喘了口氣, 帶了一陣風入喉嚨,心裏那股火也隨着燒的更旺盛了,幾乎要把她從裏到外的烤乾,撕裂。
那一天, 從張府回來後, 按照老誥命的指點, 謝知妍儘量不去在意程瀰瀰的存在。
她甚至以示弱的法子,稱病不出,以避免跟程瀰瀰爭鋒, 想要等待那個最佳時機。
但是謝知妍無論如何想不到,本來只是單純的裝病示弱而已, 直到慢慢地發現身體真的有些異樣,卻彷彿有些收不住了。
急忙派人請了太醫前來診看,太醫卻查不出是有什麼異常,只謹慎地說少奶奶是思慮過甚, 所以才精神短缺, 開了些補氣養神的藥而已。
謝知妍起初也覺着調養些時日必然就好了, 誰知吃了十數天的補藥, 非但沒有好轉,整個人反而越發神思恍惚,四肢都有些痠軟無力。
偶爾眼前甚至出現幻覺,依稀看見死去的裴夫人,不時地在身邊出現。
謝知妍有些慌神,命心腹再去請可靠的太醫,其中一名太醫來到,竟說她是“喜脈”。
謝知妍氣的幾乎暈厥過去,她許久不跟裴宣同房了,這喜難道是鬼胎不成?當下命人把庸醫打了出去。
誰知這消息在府內不脛而走。
永寧侯府的人自然知道裴宣並沒有跟謝知妍同房,如今聽了“喜脈”,有人知道是庸醫診斷錯了,有的人卻唯恐天下不亂地,變本加厲說些不堪的話。
若是換在以前謝知妍還掌管永寧侯府的時候,下人們哪裏敢這樣放肆?如今卻也算是牆倒衆人推,可能是看到謝知妍失勢,又想起她種種苛嚴的手段,狠毒的行事,自然都樂得來踩上一腳。
雖然那些流言蜚語未必當着謝知妍的面說,但她畢竟也聽了幾分,越發的氣滯。
可這種事偏又無法解釋,真真跳進黃河洗不清。
最令她無法容忍的是程瀰瀰居然命人送了好些補品過來,那傳信的丫鬟還幸災樂禍地笑道:“姨娘聽說奶奶有了喜脈,所以叫奴婢們送了這些過來,讓奶奶安心好生養胎。”
謝知妍把那些東西摔了出去,當場給氣的昏死。
不知是不是因爲太過生氣,還是別的原因,謝知妍的肚子卻莫名地大了幾分。
謝知妍驚慌之餘,卻也算是看了出來,府內原本屬於她的那些心腹,都已經倒戈了,簡直四面楚歌。
還好病了一陣兒後,張府那邊兒派了人來探望。
謝知妍忙祕密地叮囑來人,快將自己的情形告訴張老誥命,又讓傳信給自己家裏,快些把她接回去。
不料來人才出了院子,即刻給永寧侯府的管事迎着,因悄悄地說道:“少奶奶行爲不太好,明明侯爺之前受傷不曾跟她行房,居然鬧出了喜脈,如今侯爺也沒臉回來……侯爺顧惜謝府跟張府的名聲,纔不肯宣鬧,希望你回去後能夠多多解釋。”
這人方纔也看見謝知妍面帶倦色,且又厚厚地蓋着被子,顯然像是遮掩之意,何況這種醜事若非真的,永寧侯府的人做什麼要自己往身上潑髒水?
當下心驚膽戰地回去,偷偷地跟張老誥命說知。
老誥命震驚不已,雖然不太相信謝知妍會做出此事,但按理說永寧侯府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
且張老誥命平生最是古板,自然最恨這種不檢點的行徑,所以老誥命便存了一份嫌隙,從此竟不肯再派人前往。
謝知妍在侯府之中,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隱隱察覺自己可能是中了人的圈套,但卻無計可施。
那日聞聽裴宣回府,謝知妍獨自拼力掙扎起身,勉強纔出屋門就給丫鬟們看見。
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她扶住,謝知妍不管不顧,直呼要見裴宣。
裴宣卻正在程瀰瀰房中,聞聽消息後走了過來。
謝知妍撲到裴宣腳下,拉着他的袍子大哭,哭訴之後,又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
裴宣垂眸看着地上的女子,只說了一句話:“你這會兒,總該明白太太病重之際孤立無依的滋味了。”
謝知妍心頭一涼,拼命啞聲道:“侯爺原來是記恨這件事嗎,太太的病我也曾派人請大夫,跟我何干?”
裴宣的眼中透着嫌惡:“你是請了,該做的你都做了,無可挑剔,但你做的那些只是給外人看的,你告訴我……當時你真的想太太好起來嗎?還是想要一了百了?”
謝知妍瞳仁收縮,瞬間遲疑。
裴夫人是真心的疼愛七寶,又因程瀰瀰有了身孕,百般呵護。
日久見人心,裴夫人縱然再溫柔敦厚,也察覺了謝知妍並非善類,明裏暗裏她保護着程瀰瀰。
這讓謝知妍心生焦躁,覺着這老夫人實在礙事的很。
裴夫人病倒,謝知妍便順水推舟,故意拖延,也並不肯去請什麼石琉。
事實上就算她馬不停蹄地去請石琉,找不找得到另說,畢竟就算找到,石琉也未必肯來。
但如果她真那麼做了,裴宣自然知道,也自然領她的情。
但她偏偏沒有盡心,又想要趁機對程瀰瀰不利。
弄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謝知妍是樂得裴夫人“順疾而終”。
看着謝知妍眼中的一點心虛,裴宣擡腳將她踹開,頭也不回地去了。
***
謝知妍在困苦的掙扎之中,突然發現眼前有道亮光閃爍。
“水……”她微弱地喚了聲。
耳畔聽見些模糊的響動,然後有個東西碰到脣邊。
謝知妍本能地張開口,嚐到了一絲甘甜的水,當下如飲甘霖般大口大口地喝光。
因爲喝的太急,竟嗆的咳嗽起來,但咳喘的聲音卻像是從千瘡百孔的風箱裏傳出來一樣。
謝知妍正在喘/息,耳畔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道:“你怎麼……病的這樣了。”
腦中一片混沌,起初謝知妍並沒想到這聲音是誰,但很快,她驀地睜大雙眼:“周七寶?”
燭光靠近,燭影中映出了一張秀美絕倫的容顏。
燈影之下她的眸子越發朦朧,像是秋日的晚霧籠罩在月光粼粼的鏡湖之上。
雖然向來痛恨七寶,但謝知妍卻無法否認,每次見到她,都會因這種美麗而略微窒息。
“真的是你!”謝知妍掙扎着,恨意浮了上來:“你、是你害我……”
七寶歪頭看着牀上的謝知妍。
她幾乎無法相信,這個在病痛之中憔悴變形,掙扎都艱難的人,就是之前那驕橫跋扈的女子。
“我沒有害過你,從來沒有,”七寶捧着蠟燭,對上謝知妍憎惡的眼神,說不上是何種心情,“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謝知妍還想再說,但出聲只是呼呼地喘氣。
七寶安靜地凝視着她。
面前這個女子,在七寶的夢中,堪稱心狠手辣。
趁着張制錦不在京城,謝知妍不動聲色地找到七寶,以她張家主母的身份,輕而易舉地把七寶軟禁起來,操縱所有一切。
貓戲老鼠一般,她捉弄折磨夠了,便煞費苦心的把污水潑在七寶身上,弄出了一個莫須有的“姦夫”,好讓七寶的死更加的順理成章一些,回頭可以跟張制錦交代。
七寶不肯細想這些恐怖的經歷,因爲每一次的回想對她而言就如同真實地經過了一遍似的。
但是現在看謝知妍……卻如同報應一般。
何況就算不是在自己的夢中,謝知妍也並不無辜。
裴宣那樣性情溫和的人,當初也曾疼她如珠如寶,可現在居然能夠做到這種地步,可見裴宣亦不能容忍她。
那麼,現實跟夢中,到底相差多少?
七寶身不由己看着謝知妍,心中默然地想着,——如今除了威國公府還在外,自己的老祖母跟大姐姐都已經去世,周蘋看似風光,實則自有苦楚,周綺更加不必提了,雖然路都是她們自己所選的。
而她……
的確,她不似是在夢中般的悲慘遭遇,並不是名義上的張制錦的禁臠,他也並不像是夢中一樣的不近人情,冷傲相待。
兩人終成連理,人人稱羨,而他溫柔憐惜,百般疼愛。
原本她真真的是知足的。
可直到聽了裴宣的話,就好像看到張制錦溫柔的面容底下依舊堅冷如冰的心思。
***
七寶捧燭默然。
謝知妍則瞪着她,終於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叫道:“你以爲表哥喜歡你?他不過當你是玩物而已,他真正喜歡的人……是李雲容……”
事到如今,她仍是想要不顧一切地傷害七寶。
“我當然知道。”七寶輕聲說道。
謝知妍睜大已經瞘的眸子,這讓她的樣子看起來更加可怖。
七寶卻不覺着可怖,因爲她已經見識過謝知妍最可怖的豔麗面貌。
“你知道?”謝知妍不能置信地問。
七寶點頭,面無表情地說道:“相思苦,君與我同心。”
之前七寶因爲謝老夫人跟周淑妃的事而鬱鬱寡歡,張府內,張良張巖等前來探望。
她們跟七寶說起張府的事情,原來李雲容從之前吐血開始,就一直纏綿病榻。
而在那期間,李司業也終於撒手人寰。
李家財力跟人力皆都單薄,多虧了張府內四爺接濟,才總算度過了難關。
至於張制錦,一反常態地並沒有前去弔祭。
但是這又說明了什麼呢。
細想李雲容的吐血,跟張制錦前去李府……似乎是前後腳的。
那麼在她夢裏,苗家莊中張制錦聽她說了李雲容的事,自然也會去質問,從此又引發了什麼?大概是不幸的事。
所以威國公府倒了後,張制錦才那樣待她。
七寶並不是恨張制錦把她收爲禁臠,畢竟若是給賣做官妓,情形更加悽慘百倍。
她只是在想這其中的因果關係,——張制錦是因爲另一個女子的遭遇而如此對待自己。
一想到這個,七寶心裏就無端的難過。
此刻謝知妍聽七寶念出那句,倒吸一口冷氣。
她想大笑,卻反而把自己噎的喘不過氣,於是斷斷續續說道:“可笑、可笑……”
“可笑的是你。”七寶漠然看着謝知妍,“是你自己放不下,是你嫉妒太盛,一心要爲難別人。否則的話,伯母是慈仁的人,裴大哥又極專情,你本不會落到這種境地。”
“你、竟還來可憐我?你自己……就是個……”謝知妍喘着問。
七寶說道:“倒也不是可憐,只是感慨罷了。至於我,你不用擔心。”
謝知妍的眼中透出疑惑。
七寶向着她莞爾一笑:“我永遠不會讓自己落到跟你一樣的境地。我喜歡他,但是我……絕對不會爲了他發瘋的。他不喜歡我,或者他欺騙我,那我……”
在謝知妍直勾勾的目光注視中,七寶淡淡然地說道:“那我也只好不喜歡他了,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這一刻七寶忽然間想起來,當初謝老夫人在的時候,那天她在國公府跟老夫人同榻,謝老夫人就曾告訴過她:不必自苦,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
那時候七寶不懂。
七寶說完之後捧着蠟燭轉身。
謝知妍眼前那點光明也隨着消失,她突然害怕起來:“你……你別走!”
七寶卻並沒有停下腳步。
黑暗重又將謝知妍吞噬,她發出了驚恐的叫聲:“別走!回來!”
沒有人再理她。
***
七寶沒有想到,玉笙寒居然把自己帶到永寧侯府。
離開謝知妍的房中後,來到外間,裴宣靠在牆邊,已經等候多時。
他擔心七寶見了謝知妍的樣子會受不了,可是看着七寶平靜的反應,讓裴宣意外之餘,略覺欣慰。
“你何必又去見她?由得她自生自滅罷了。”裴宣陪着她往外而行,一邊說。
七寶說道:“裴大哥,你不知道……我曾經一度的很怕她。因爲她曾經害得我很慘,很慘……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怕了。”
裴宣只以爲她說的是之前的事。
他心中的悔恨突然間翻江倒海。
腳步一停,裴宣轉身。
七寶擡頭,她的雙眸盈盈,一如當初男未婚女未嫁,她就用這雙無邪的眸子,半含欽佩半帶喜悅地凝視着他,口沒遮攔地喊:三姐夫。
到底是爲什麼,才讓他一再地錯過。
裴宣再也按捺不住,他探臂將七寶一把擁入懷中。
七寶愣怔:“裴大哥。”
“假如,”裴宣在她耳畔,輕聲說道:“假如當時你嫁給我,我們一定會……很圓滿,太太也一定不會帶憾而去。七寶,你說是不是?”
七寶並不回答,但她聽出裴宣的聲音裏帶着一點悲愴。
裴宣再度問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七寶將頭抵在裴宣的胸口,“我不知道,裴大哥。”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她並不是哭這個答案,而是哭自己。
夜色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前方的月門處,是張制錦身着官袍的身影,疾行閃入。
腳尖沾地的瞬間張制錦看見這一幕,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前趔趄了一步。
大概是聽見了動靜,裴宣終於緩緩將七寶鬆開。
他轉頭看向張制錦,卻並沒有出聲。
張制錦略一停,才重又走到兩人身邊兒,他將七寶的手握住,略有些強硬地拉到了自己身旁。
裴宣眉頭微蹙:“張侍郎。”
張制錦冷笑連連,幾乎遏制不住怒火:“裴侯爺,你這一手太陰損了,你想幹什麼?”
“很簡單啊,”裴宣微笑而坦然,“我想跟張侍郎搶人。”
若非涵養絕佳,張制錦已經一拳揮出了。
他暗中調息,看向七寶:“跟我回去。”
雖然壓着怒氣,手上卻無法自制地用了力。
七寶看看自己的腕子,覺着疼。
但她並沒有叫出來,只是默默說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你根本不喜歡我,你只是想欺負我,不管是在我夢裏還是現在。”
張制錦一震。
七寶繼續說道:“你一點都不在乎我想什麼,我不想大姐姐有事,你既然知道,你那麼能耐,你爲什麼不能幫我解開那個困局,你爲什麼反而借用這個機會讓靜王殿下上位,你眼睜睜地看着大姐姐在火坑裏,眼睜睜看着我擔心……你是不是覺着我很好哄騙。”
張制錦喉頭微動,眸色沁涼。
七寶低着頭,眼中的淚止不住地往下跌落:“你總是這樣,怪不得老太太說你心思深沉,那會兒老太太只怕都已經知道了,只不過她不想看我傷心,所以不願意揭破你。”
張制錦垂眸。
“大人,”七寶重新擡頭,流淚看着他冷靜的樣子:“我……不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