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前引路的那宮女毫無察覺, 一直往前去了。
七寶略微猶豫,終於往偏院一拐, 才進門,就見有個人背對自己站在紫薇花下。
聽了動靜, 那道曼妙身影才轉了過來。
隔月相見,兩個人各自吃了一驚。
七寶眼前自然正是玉笙寒, 但是今時今日的玉笙寒,顯然比先前也清瘦了許多,原本的嫵媚之氣也隨之消散,反而是那股颯颯英氣更重了幾分。
但在玉笙寒眼中, 七寶更是大變了樣子, 原本粉妝玉琢、無邪而活潑的女孩子, 突然間竟成了個心緒萬種、兩靨帶愁的楚楚女郎似的。
玉笙寒自然料到七寶是爲了什麼,儘管七寶不知玉笙寒身上發生了什麼。
兩個人面對面,一時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又過了會兒, 玉笙寒才強笑說道:“我只聽阿盛說你的情形很不好,還以爲有張侍郎陪着你, 也是無礙,沒想到卻到了這種地步。”
玉笙寒說着走到七寶身邊,擡手在她臉上輕輕撫過:“怎麼就瘦的如此了?”
七寶眼中一熱,忙垂眸說道:“我沒什麼, 近來已經好了很多了, 玉姐姐呢?”
玉笙寒道:“我嘛,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你可願意跟我離開這兒,找個安靜所在?”
她柔軟而溫暖的手緊握着自己的,七寶對上她含笑的眸子,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同春因爲身子不適,今日並沒有陪伴身邊,只有秀兒跟着七寶。
之前見七寶拐到這裏,秀兒自也跟了進來,她雖認得玉笙寒,但並不似同春一般瞭解,聽玉笙寒說要帶七寶離開,還以爲是打正門堂而皇之的走。
正要退出去,玉笙寒擡手在她而後輕輕一拂,秀兒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七寶未免吃驚,玉笙寒微笑道:“別急,她只會昏睡一刻鐘,自然就醒了,何況王府的人很快就會發現。”
馬武跟洛塵在靜王府門口等着,玉笙寒卻引着七寶打從王府的角門上了一輛馬車。
雖然王府的侍衛不時出來巡邏,也有下人們不停地穿梭府內,但玉笙寒卻如入無人之境,顯然她雖然不在王府,卻仍是對這裏瞭若指掌,成竹在胸。
待進了車中,七寶回頭看去,還有些擔心。
玉笙寒道:“怎麼,怕張制錦知道了不妥?”
七寶低下頭去:“姐姐要帶我去哪裏?”
玉笙寒道:“總好過在那個囚牢似的小院子裏。”
“囚牢”兩個字入耳,七寶心頭一動,往後倒在車壁上,閉了雙眼。
玉笙寒看着七寶,這明珠一般璀璨的女孩子如今斂了光華,卻偏透出一種絕色憔悴的脆弱感,更加令人想好好地捧在掌心裏。
當初玉笙寒羨慕七寶天真無邪,又給萬千人寵愛,堪稱世間第一有福之人。
但是直到現在,突然間明白了其實沒什麼可羨慕的,兩個人的命運……差一點就殊途同歸了。
玉笙寒打量着七寶,突然說道:“你大概,從側妃那裏聽說了我跟王爺的事了?”
七寶微微睜開雙眼:“三姐姐說,王爺跟玉姐姐吵架了?好好的爲什麼?”
玉笙寒說道:“其實也不止是這一次,從許久之前,王爺就對我心生齟齬了。”
“我不懂,”七寶看着玉笙寒,“總該有個原因。”
“原因嘛……倒是一言難盡。”玉笙寒莞爾一笑,這笑影背後,卻是無盡的苦澀。
從上次靜王在街頭看到玉笙寒拉着苗盛的手,那次玉笙寒回到王府,靜王的臉色就有些不對。
玉笙寒其實早就猜到靜王可能目睹了,她行事從來不羈,倒也並不在乎這個,何況對她來說,苗盛就如七寶一般,只是個可人疼的小孩子罷了。
但是她有些低估了靜王的醋意。
靜王本也不想提起,只是看玉笙寒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火上升,便忍不住主動問了起來。
玉笙寒以爲那只是無關緊要的一次醋海生波,誰知道卻是個導火的引子。
淑妃出事,康王倒臺,那天靜王回到王府,前去找她。
趙雍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玉笙寒不動聲色,問起宮內的情形,靜王把康王被罰,世子跟周綺兩人跪地相求等事都告訴了她。
聽罷之後玉笙寒道:“王爺做的很對,在那個時候自然要替康王求情,否則的話皇上必然覺着王爺手足之情淡漠,反而會不喜王爺。”
靜王坐在桌邊兒,目光閃爍。
玉笙寒道:“只不過這非常時期,王爺不在宮內掌着大局,卻爲何突然又回到府內了?”
靜王並不看她,只是低低說道:“玉娘,父皇今晚上終於跟我交了底。”
“哦?”
靜王道:“父皇說了,如今皇子之中只剩下我可堪大任。若無意外,這件風波平息後,就可行立太子大典。”
玉笙寒點頭,微笑道:“如此倒要先恭喜王爺了。”
靜王面色忐忑:“但是我……我……”
“王爺爲何遲疑?”
靜王閉了閉雙眼,終於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擔起。”
“王爺躊躇滿志,向來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怎麼反而如此?”
眼前的燭光跳躍,靜王凝視着那一點紅燭,在躍動的燭光裏,彷彿看到一個扭曲的身影,伏在地上掙扎,然後慢慢地沒了聲息。
靜王說道:“你可知道父皇給我的考驗是什麼。”
玉笙寒不言語。
沉默了會兒,靜王的語聲有些艱澀:“淑妃……是我去賜的藥。”
玉笙寒並不覺着這有什麼可意外的。只淡淡道:“皇上的確老謀深算,狠辣決斷,只是把這種事交給王爺,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
靜王性子向來溫良慈憫,但皇帝卻把賜死淑妃的事交給了他。
因爲當一個合格的帝王,心軟跟良善從來不是什麼優點。
他要拿得起放得下,需要有快刀斬亂麻、直接面對的勇氣。
靜王回想當時自己前去宜德殿,望着那依舊宮裝雍容的女子,當時她面上一點驚慌都沒有,反而異常鎮定,倒是讓他顯得做賊心虛似的,不能面對。
此時靜王喃喃說道:“你說奇不奇怪,淑妃知道我是去賜死她的,可她居然並不害怕,就好像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一樣。”
玉笙寒的反應卻很平靜,她波瀾不驚地說道:“她既然選擇與虎謀皮,自然早就知道了會有什麼結果。”
靜王聽她口吻淡然的,微微蹙眉:“那你可知道,她爲什麼要鋌而走險、做那種大逆不道的事?”
玉笙寒頓了頓。
周淑妃身份尊貴,本來完全不必要做這種逆亂之事。
康王勢頭大好,眼見必然是儲君之選。
但若皇帝百年之後,沒有子嗣的淑妃自然要殉葬。
這世間沒有人能夠幫助淑妃擺脫這樣的命運,除了下一任的皇帝。
所以淑妃孤注一擲,接近康王,想要靠他的力量來改寫自己的命運。
但是卻想不到,功虧一簣。
見玉笙寒不語,靜王道:“她喝下毒酒之時對我說,這樣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直到此刻玉笙寒才喃喃地說:“倘若七寶知道,淑妃娘娘是給王爺賜死的,卻不知會是什麼反應。”
“你怎麼還記得那孩子,”靜王啞然失笑,卻又仰頭悵然:“不過,她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
玉笙寒一笑:“是啊,有時候無知反而是一種幸福。”
然後玉笙寒打量着靜王:“王爺方纔所說,便是皇上給您的考驗?”
靜王閉着雙眼一點頭。
玉笙寒緊盯着他:“我想……皇上的考驗不至於這麼簡單。”
靜王這才又睜開眼睛:“你、你說的對。父皇還要我再做一件事。”
玉笙寒微笑:“讓我猜猜看,總不會……皇上還想讓王爺再去賜死一個人吧。”
靜王猛然震動,雙眼都睜大了幾分,他盯着玉笙寒,不做聲。
以玉笙寒對靜王的瞭解,已經猜到了真相。
她笑了笑:“原來是真的,皇上是容不下我,想讓王爺回府來賜死我對嗎?”所以靜王纔在這個非常時刻,不顧一切地回了王府,而且並沒見任何人,徑直地來尋她了。
靜王沒有否認。
就在兩人面面相覷的時候,孔春吉帶了人來到。
靜王妃哪裏知道兩人此刻所談的完全無關風月,而是凜冽尖銳的生死呢。
靜王的心情正是難以形容的時候,偏偏孔春吉在這裏無理取鬧,靜王纔會怒不可遏,打了她一記耳光。
命人把孔春吉帶走之後,玉笙寒說道:“王爺已經想好了嗎?”
“想好?”靜王定了定神,剛纔給孔春吉一番吵鬧,他的眼前突然又陣陣暈眩,自從他身體養好後,極少出現這種症狀了。
玉笙寒道:“賜死兩個無關緊要的女人,換來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的皇位。這自然是很划算的。”
“玉娘!”靜王忍無可忍,站起身來。
玉笙寒道:“如果我是王爺,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
靜王的眼睛發紅,手摁着桌面:“你不是我。你也不知道我的心。”
玉笙寒走到他身邊,將手壓在靜王的手背上:“我當然知道。”她凝視着靜王,“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盼着王爺能夠坐到那把椅子上,如今終於只差一步之遙了,我可以死,也願意爲了王爺而死,只要王爺別忘了我的心願,將來王爺君臨天下的時候,如果能夠洗清我們家的冤屈,恢復我們家族的光耀,我死不足惜,也將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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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沒告訴七寶是靜王親自賜死淑妃的。玉笙寒幾乎將那夜的詳細和盤托出。
七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玉笙寒一直以來惦記着的,是爲了他們相府洗清冤屈。
但是……就算真的如此,之前冤死的人卻也不能復生了。
七寶滿心震撼,怔怔地看着玉笙寒:“那最後靜王殿下爲何沒有動手呢?”
玉笙寒眉尖帶着一絲奇異的慵懶,苦笑道:“是啊,原本我想要自尋短見的,也許是王爺……舊情難忘,他制止了我,只讓我離開了王府。”
七寶聽到這裏,略覺心安,輕聲嘆道:“我本以爲是靜王殿下變了心,沒想到,殿下還是很有心的。他到底沒有辜負玉姐姐。”
耳聞“辜負”兩字,玉笙寒笑看着七寶,眼神閃爍。
車輪發出骨碌碌的聲響,玉笙寒沒有再說話。
七寶聽着車輪響動,倦累交加,不由睡了過去。也不知是因太累的緣故還是玉笙寒動了點手腳,這一覺甚是沉酣。
再度醒來的時候,卻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七寶隱約聽到外間傳來說話的聲響,懵懵懂懂爬起身來,還未下地,卻見有個人緩步走了進來。
這人身着寶藍色的緞子常服,臉色白皙,略有病色,但容貌卻仍是極秀麗的。
竟是裴宣。
上次跟裴宣見面還是在威國公府老夫人的喪禮上,裴宣的身體顯然比先前大爲好轉,臉色也不似之前般蒼白了。
七寶睜大雙眼,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見到的會是裴宣。
“裴大哥?”她愣愣地看着裴宣,幾乎以爲自己仍在夢中:“我怎麼會在……你怎麼……這裏是哪兒?”
本是想問自己爲何會在這裏,卻又想起自己不知這是哪裏,而裴宣又怎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一時語無倫次。
“別擔心,是玉姑娘送你過來的。”裴宣淡淡地回答。
七寶竟不知道玉笙寒竟然跟裴宣如此相熟:“裴大哥跟玉姐姐……怎會有交情?”
裴宣走到牀邊,在圈椅上落座:“你真的想知道?”
七寶本能地點頭。
裴宣單刀直入地回答:“程瀰瀰是玉姑娘的人。”
“什麼?!”七寶不能形容此刻自己吃驚的心情,叫了起來。
她的反應在意料之中,裴宣微笑道:“其實她本來想把程瀰瀰送給世子的,只不過世子對她沒有興趣,反而把她推給了我。”
七寶好不容易纔鎮定下來:“這又是爲什麼?”
“你還不懂?”裴宣很是耐心,爲她解釋說:“玉姑娘自然是幫着靜王殿下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若是能把程瀰瀰暗插在世子身邊兒,自然是事半功倍的。”
七寶這才明白,同時心裏又有點驚悸,沒想到靜王的佈局也這樣深。
突然她又想到另一件事……既然程瀰瀰長的有點像是自己,那麼玉笙寒跟靜王這樣安排似乎……
正有些心亂,裴宣喚道:“七寶。”
他的聲音有些奇異的溫和,七寶擡頭:“裴大哥?怎麼了?”
裴宣細看她有些蒼白憔悴的容色,輕聲說道:“我……常常後悔,後悔自己優柔寡斷,當初沒有向你們府內求娶你。”
簡直是一驚未了,一驚又起。
七寶覺着有悶雷在耳畔響起,呆看裴宣:“裴大哥,怎麼突然、突然說起這些?”
裴宣臉上帶着很淡的笑意,繼續說道:“後來你勸我不要娶謝知妍,我也並沒有聽從……這成了我生平第二後悔之事。”
七寶心中難過,便低下頭去:“裴大哥,過去的事情,就不用提了。”
裴宣說道:“我只跟你說這一次,也只跟你說。你可願意聽嗎?”
他的聲音溫柔的令人無法拒絕。
七寶點頭。
裴宣垂了眼皮,壓下眸子裏的一絲銳色:“至於謝知妍,她也不會再做什麼了……這個人也很快會成爲過去。”
七寶不太明白。
裴宣並不解釋,只道:“其實我想說的是另一件事,玉姑娘勸我別告訴你,但是這次……我要親自跟你說。”
七寶忐忑:“裴大哥,是什麼事?”
“張制錦,”裴宣念出這個名字,他對上七寶的眼神,平靜地說道:“他早就知道康王跟淑妃的內情。”
七寶雙眼發直:“裴大哥、你……你在說什麼?”
“你聽好了,”裴宣的聲音很輕,卻不容分說的:“張制錦早就知道了淑妃跟康王的事,且他們都已經拿定了主意,靜王要翻身一舉上位,這是最好的契機。所以,不管你求不求他,說不說……他們都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