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如此浩蕩, 加上國公府人緣向來最好,謝老夫人歿了的消息傳出, 登門弔祭的各部大人,王公侯爵等紛至沓來, 車水馬龍,把國公府門口的長街都堵塞了。
康王府因爲多事之秋, 自顧不暇。但靜王府那邊兒,周蘋已經乘轎回來了,她已經將到臨盆之期,行動不便, 被宮女扶着, 才下轎便忍不住大哭, 進了靈堂,更是嚎啕的不能自已,苗夫人等只得忍着悲痛, 盡力勸她保重身體。
除此之外,張府之中張老誥命也同幾位夫人盡數來到。
而永寧侯府, 裴宣也親自前來,謝知妍卻並未露面,隱隱聽說她病重不能親臨。
張老誥命雖然跟謝老夫人向來不對付,但畢竟是老姊妹, 她突然故去, 仍是讓老誥命心中生出一股黃昏將近、兔死狐悲的寒意。不免扶着棺槨也掉下淚來。
先是淑妃薨逝, 緊接着是謝老夫人故去, 同時世子妃周綺滑胎……就好像所有的不幸在同時降臨了威國公府。
這個本該喜氣洋洋的新年對國公府而言便也是一言難盡,近似於無了。
可在年底,總算是有了一件小小地喜事。
那就是靜王側妃周蘋終於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嬰。
數天後,靜王妃孔春吉也生下了一個男孩子。
孔王妃自然大喜,整個靜王府沉浸在喜悅之中,尤其是先前康王因“病”之故,離開京城前往滇南“養病”。京內一應事務卻都落在了靜王肩上。
所以原本衆望所歸的以爲康王會繼承大統的驅使,忽然間扭轉乾坤,令京內衆人瞠目結舌。
***
隨着時間流轉,許多人從悲痛之中走了出來,仍舊如常過活。
但有些人卻不同。
七寶因爲屢遭重擊,整個人好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短短的一個月時間,瘦的形銷骨立,鬱鬱寡歡。
此時張制錦已經又給官復原職,他因不放心七寶,特意將差事暫時都推了,只爲更好的照顧她。
但不管張制錦如何的溫柔備至,出盡百寶,七寶卻仍是心不在焉一樣,好像周淑妃跟老太太的去世,也把她的半個魂魄給帶走了。
任憑張制錦足智多謀,卻也無計可施,只能命心腹速去遍天下的找尋石琉。
這天,苗盛從順天府回到紫藤別院,問起張制錦,奴僕說纔出門。
苗盛便自去探望七寶,進了門,見七寶趴在桌子邊上,慵慵懶懶似睡非睡的樣子。
在她旁邊放着一盞新茶,已經有些半涼了,她卻一口也沒有喝過。
苗盛小聲問同春:“表姐還是這樣子?”
同春的眼圈一紅,這段日子因爲七寶的異常,連同春也焦灼的食不知味寢不安枕:“表少爺,你說這該怎麼辦好?連九爺也沒有法子了。”說着又低頭拭淚。
苗盛走到七寶身旁,說道:“表姐,我回來了。”
七寶眨了眨眼,除此之外,再沒有多餘的動作。
這會兒同春轉身出外去了,屋內無人,苗盛小聲說道:“表姐,我今天……看見了一個老熟人。你猜是誰?”
這次七寶連眼睛都不眨了,好像絲毫興趣都沒有的樣子。
苗盛握住她的手腕:“是玉姑娘。”
苗盛說完後,七寶的眼珠一轉,這纔看向他。
自從周綺在宮內滑胎那夜過後,玉笙寒也奇異地從王府內消失了。
當時七寶因心無旁騖,也不知情,直到緩過勁來,聽靜王府報信說周蘋生了孩子,慢慢地才又從同春口中得知,玉笙寒已經不在靜王府了,卻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最着急的自然是苗盛,他利用在順天府當差的便利,四處打聽消息,卻也一無所獲。
這會兒見七寶終於又有了反應,苗盛心中一喜,便說道:“表姐,你想不想見玉姑娘。”
七寶也不說想,也不說不想。只是盯着他看。
這會兒巧兒走了進來,苗盛便道:“表姐,你整天悶在府內如何了得?最近天氣都暖了,外頭柳樹都抽了芽,你也好出去透透氣了。”
***
當晚,張制錦忙完公務,馬不停蹄回到別院。
往日這個時間七寶早就睡了,這次進門,卻見還點着燈。
張制錦把披風扔給丫鬟,往內走去,卻見七寶靠在牀邊坐着,歪着頭,像是在出神。
他走到身邊兒,扶着七寶的肩膀道:“怎麼還沒睡?”
七寶仰頭望着他,半晌才喚了聲:“夫君。”
張制錦一笑,在她旁邊挨着坐下,手將她往自己身邊輕輕攬了過來:“是在等我嗎?”
他身上的氣息如此熟悉,直沁入心底。
七寶遲疑了會兒,才轉頭向着他懷中靠過來:“夫君若是忙得很,就不用特意跑回來了。”
張制錦道:“總是要看看你才安心。晚上吃了飯了?”
“吃了。”七寶回答了聲,便把臉埋在他的懷中,想了想,又伸出手摟住他的腰。
張制錦目光一亮,低頭望着她。
這是自打威國公府出事以來,七寶第一次如此主動的親暱自己。他的心中泛起一點歡喜的微漾,覺着這是七寶將轉好的信號。
擡手在她的發端撫過,這段時間七寶寢食不安的,不但人瘦了好些,連頭髮都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甚是細軟了似的,張制錦心頭微疼,心中籌劃着要怎麼才能讓她儘快地補養回來。
七寶問道:“夫君,明日我想出門。”
張制錦收斂心神:“好啊,要去哪裏?”
“我想去康王府看看四姐姐,然後再去靜王府探望三姐姐跟她的孩子。”七寶小聲地回答。
難得七寶想主動出門,不過,去康王府……倒也罷了,周綺因小產後一直在調養,加上康王跟王妃離京,整個王府也是愁雲慘霧。
但是去靜王府倒也不錯,看一看那小孩子,興許對七寶有好處。
張制錦飛快一想,微笑溫聲說道:“暫時還是不用去世子府了。你的身子如此,讓世子妃看見了自然也倍加感傷,等你把身子養一養,心情也好些了後再去不遲。我也知道世子妃正在調養身子,世子對她……也是關懷備至,你放心就是了。”
張制錦本擔心七寶反對,說完後便看她。七寶仍是沒有擡頭,卻乖順地回答道:“那好吧,我聽夫君的。”
他略鬆了口氣,又道:“明兒去靜王府就是了。王府如今添了兩個小孩子,倒是有些熱鬧。”
七寶的聲音裏也透出一點笑意:“前日嫂子帶了小侄子來,那孩子已經能叫人了,真是伶俐可愛。”
因爲七寶一直無法恢復,張制錦想了千百種法子,不僅讓靖安侯、張良張巖等時常過來探望,還包括讓周承沐隔三岔五地過來,以及叫葉若蓁帶了那小孩子過來給七寶逗趣解悶。
此刻聽七寶說起,張制錦心中越發放寬了,便將她抱緊,低頭在她耳畔說道:“這麼喜歡小孩子,我們自個兒也得一個就好了。”
七寶身子一顫,卻不言語。
張制錦擡手在她的背上撫過,因爲消瘦的緣故,纖腰越發的不盈一握,令人心疼。張制錦心中一嘆,卻又問道:“難道七寶不喜歡嗎?”
七寶回答:“喜歡的。”
張制錦在她臉頰上細細密密地親了兩下:“那我們也生一個好不好?”
又過了半天,七寶才怯怯小聲地說:“好……”
張制錦心中泛起一絲甜意,擡手輕撫七寶的臉頰,昔日有些圓潤的臉龐已經收減了,顯出了尖尖的下頜,兩隻眼睛卻越發大了,楚楚地看着人。
張制錦又愛又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脣上印下一個吻。
七寶受驚似的一閉眼,長睫眨動,但卻並沒有閃避。
她的脣上還是昔日般的清甜,每次嚐到一點就讓人情不自禁地渴望更多,進而失控般貪婪無度的索取。
張制錦竭力剋制。
這一番的歡好,跟之前有過的大不一樣。
自從國公府遭變,兩人就沒有過肌膚之親,這還是頭一遭,也像是平生第一遭般的“生疏”。
張制錦儘量放輕了手腳,不再似往日暴風驟雨一般,懷中的人兒像是很易折的苗芽似的,需要他小心翼翼地呵護,盡心盡力地澆灌才能慢慢地綻放。
他甚至不敢用力,唯恐一不小心反而摧折了她。
以前他都是以自己的慾念爲要。
這回卻反了過來。
***
次日晨起梳洗了,看着七寶吃了燕窩粥,張制錦便要陪她去靜王府。
七寶說道:“路也不遠,又何必陪着,夫君只管去忙正事要緊。”
見他遲疑,又莞爾說:“這些日子總爲了我操心,不知耽誤了多少事,我可不想自己成爲誤國誤民的罪魁。”
張制錦見她竟能開玩笑了,這才答應,於是把洛塵跟馬武留下,讓好生地陪着她前去。
七寶乘轎來至靜王府,裏頭早有人迎着入內。
先去上房拜見了靜王妃,孔春吉因一舉得男,靜王又大有扶搖直上的勢頭,每天都有無數人來王府內奉承,靜王妃以眼角看人的功夫越發爐火純青了。
但因張制錦的緣故,還得以正眼相看七寶。
七寶規矩地請安過後,即刻告辭,出來去見周蘋。
來至周蘋院中,才進門就聽見哇哇地嬰兒哭聲,聲音極爲響亮。
七寶進門,正乳母抱着那孩子在哄,周蘋已經先迎過來握住了七寶的手。
這一次的姊妹相見,物是人非,心中滋味各有不同。
周蘋斂了波動的心緒,拉着七寶去看那孩子。
襁褓之中的小娃兒,眉目清秀,原本還哭的聲音沙啞,聽到有陌生的聲響,忽然止住了哭聲,睜大雙眼,烏溜溜地打量七寶。
周蘋覺着奇異,笑道:“咦,這孩子是跟你有緣不成?”
七寶伸手去逗那孩子,也不禁笑道:“三姐姐,寶寶的眼睛鼻子像是你,這眉毛有些英氣,卻像是靜王殿下。”
周蘋不由自主地說道:“這有什麼用呢,是個女孩子。”
七寶一愣。
周蘋自知失言,卻也不及補救,索性苦笑說:“你別誤會,我倒不是嫌棄,我也甚是疼愛這孩子。只是……因爲王妃生了個小世子,他們得意的很,就有些不中聽的話給我聽見了。”
七寶說道:“三姐姐不要理別人,這是自己的骨肉,一定要好好疼惜纔是。女孩子又怎麼了?大姐姐是女孩子,三姐姐是女孩子,我也是女孩子,難道給家裏丟臉了嗎?誰還不是女孩子生養出來的呢……何況三姐姐還年輕,以後自然什麼都有了。”
提到了周淑妃,兩個人都有些情不自禁。
周蘋眼眶潮熱,卻知道不能掉淚,免得七寶更加傷感,於是忙強笑道:“你反而教訓起我來了,果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七寶也跟着一笑。周蘋道:“對了,你近來可去看過世子妃了?”
“沒有,今兒本想去的。夫君說……讓我改日去。”
周蘋點頭:“現在不要過去打擾也成,畢竟也是多事之時。”
這會兒乳母抱了那孩子自去吃奶。七寶才說道:“三姐姐,我聽說,過一兩個月,皇上就會冊立太子了,你也知道了吧?”
周蘋說道:“我隱隱聽說,卻沒得真信兒。怎麼,是張侍郎告訴你的?”
七寶道:“他不大跟我說這些,是洛塵告訴我的。”
周蘋道:“沒成想康王殿下竟然壞了事,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七寶說:“對了三姐姐,玉姐姐去哪裏了?”
周蘋緊閉雙脣,過了會兒才說道:“我不是故意瞞你,我真不知道。”她頓了頓,放低聲音,“我只知道那天王爺從宮內回來後,直接去了她房中,當時王妃聽說後很不高興,特帶人趕了過去鬧,沒想到……”
七寶問發生了何事,周蘋道:“誰也沒想到,王爺動手打了王妃一個耳光。”
七寶驚愕:孔春吉身爲王妃,又有身孕,自然恃寵而驕,何況以靜王的綿密溫和性子,怎麼會在這時候動手打她?
周蘋說道:“我原本也不信呢。可的確當時有許多人看見。”
孔春吉本是要仗着有了身孕過去抖威風的,沒想到反而吃了這樣大虧,府內當然瞬間傳遍。
七寶忙問:“然後呢?”
“然後……”周蘋笑道,“任憑王妃如何吵鬧不依,王爺都沒有理她,反而讓人把她帶回房中。”
孔春吉雖然恃寵而驕,但靜王若真的狠下心來,她自然也沒有辦法,何況又真的怕傷了胎氣反而不好,所以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房中。
本來以爲靜王是偏寵玉笙寒到了登峯造極的地步,還苦苦籌謀着如何變本加厲的報復,誰知次日,便有人來告訴,說是玉笙寒不見了,院中人去樓空。
孔春吉起初以爲玉笙寒還是跟以前一樣,自個兒變裝出去閒逛了,忙叫人仔細打聽,才知道昨晚上靜王殿下在院中呆了大半宿,寅時的時候纔出府去了。
就在靜王離開後,玉笙寒收拾了一個小小地包袱,悄然無聲地也跟着走了。
孔春吉心知有異,忙把伺候玉笙寒的人叫來詢問。
那些人也語焉不詳,畢竟靜王跟玉笙寒說話的時候,他們都沒在跟前兒,只有一個人說,依稀聽見玉笙寒說什麼“生死不相見”之類的話。
後來,過了一個多月,都不見玉笙寒回來,孔春吉暗中對靜王旁敲側擊,詢問她又去了哪裏閒逛,靜王卻一反常態地冷然不答。
孔春吉這才確信兩個人是鬧翻了,只怕玉笙寒再也不會回來。這對王妃而言簡直是喜從天降。
七寶聽周蘋說完,不由默然。
當初她因爲要保住國公府的緣故,癡癡地想要靠近靜王,本以爲仗着自己的姿色,自然不在話下,誰知靜王的心都在玉笙寒身上,當時還感慨靜王殿下堂堂的皇室貴胄,居然心繫一個風塵女子,可謂用情至深,驚世駭俗。
不料,卻竟是這樣一個結局。
七寶從周蘋房中出來,隨着領路的宮女往外而行,經過夾道的時候,卻見眼熟的天青色衣袖一角在側門處輕輕一揚,像是在叫她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