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得平妃再有異議, 司禮監的人上來將她帶了下去。
寢殿內重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皇帝發出了沉重的嘆息:“朕記得當初她才進宮的時候,什麼都不懂,鬧出了好些笑話,人人都嘲笑她, 明裏暗裏的欺負, 但她卻好像並沒有察覺,並不在乎那些……”
皇帝的眼神閃爍, 彷彿想到了舊事, 然後又無奈笑道:“可是,到現在朕回想起來,卻有些不確定,是不是那時候起,她就開始僞裝了?還是說這麼多年的宮中生涯, 才叫她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裴宣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永寧侯府人丁凋零,裴宣的父親,老侯爺是個專情的人, 且又早逝。
加上裴夫人向來慈愛仁和,所以裴宣之前並不知道什麼內宅裏的波折。
聽信了衆人的話娶了謝知妍後,才見識到婦人若是狠毒起來, 手腕原來可以到達那種地步。
區區一個永寧侯府, 只有一妻一妾尚且如此, 那放眼後宮佳麗三千呢?
皇帝感嘆了幾句, 卻又精神一振,看向裴宣,卻見他垂着頭,置若罔聞的樣子。
皇帝道:“這次多虧了愛卿,替朕查明瞭真相。”
裴宣才躬身道:“這不過是爲臣的本分罷了。”
皇帝道:“雖是你的本分,卻也是你的能耐,若不是你察覺平妃的異常,又怎麼會一早派了人去暗中保護琝兒呢?不然的話,只怕他早就遭了奸人的毒手了。”
裴宣仍舊面色平常,並未任何矜傲之色,平靜地說道:“雖然如此,但是世子所去的地方仍舊危機四伏,皇上若是想保全世子安然無恙,最好還是儘早將他調回京內。”
皇帝輕聲一笑:“朕豈會不知道?朕當初也不想他出京,只是……琝兒年紀畢竟還小,到底傲氣些,又因爲他的父王……是他自己想去賭這口氣。”
裴宣便不言語。
皇帝打量着她的,忖度道:“對了,前些日子朕聽人說,周七寶無辜失蹤,最後卻在永寧侯府找到,是有人故意如此,引愛卿跟張愛卿不合嗎?”
裴宣說道:“臣是這樣猜測的。”
“真真的紅顏禍水,”皇帝嘆道:“周七寶的確是個絕色,愛卿總不會也給她美色所迷了吧?”
裴宣道:“羅敷有夫,微臣不敢妄想。”
皇帝笑道:“羅敷有夫,使君卻沒有婦啊,裴愛卿的夫人去世,家中只有一名姬妾,豈不孤惶?你可有看中的人家,朕替你賜婚。”
裴宣躬身道:“微臣多謝皇上恩典,只是臣一時並無續絃之意。”
皇帝道:“也罷,興許你的緣法尚且不到。”
說到這裏,皇帝看向殿門外:“太子只怕也該到了吧。”
裴宣道:“是。請皇上准許微臣暫且告退。”
皇帝知道他是有意迴避,便一擡手:“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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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趙雍匆匆進宮,將到養心殿的時候,卻見門口兩名太監神色緊張,見了他都忙低下頭去。
趙雍心頭一沉。
進了殿內,趙雍上前行禮。
皇帝坐在龍椅上,本是閉着眼睛養神,聽到趙雍的聲音才睜開雙眼。
皇帝的眼珠很緩慢地轉動:“你來了。”
趙雍恭順道:“是,父皇……不知父皇有何事緊急召兒臣進宮?”
皇帝說道:“是有一件急事兒。”
趙雍靜靜地看着皇帝,像是預感到什麼似的,他沒有急着追問。
皇帝的目光跟趙雍對上:“是關乎,你的母妃的。”
“母妃,”趙雍下意識地咬了咬脣,“不知……母妃如何?”
皇帝長嘆了聲:“她做了什麼,難道你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嗎?”
趙雍已經跪了下去:“父皇,母妃到底怎麼了?”
皇帝垂眸:“她……害了世子的孩子,還想謀害世子。”
趙雍的眸子陡然瞪大。
然後他失聲道:“不,這不可能!”
皇帝說道:“沒什麼不可能的,再說,她自己已經招認了。”
趙雍有些窒息。
突然間,他想起康王跪在養心殿的那天晚上,他也是急匆匆進宮。遇到平妃。
當時康王給赦免,趙琝扶着他遠去,平妃望着那父子兩人的背影,眼神裏透出了一絲冷峭。
那會兒她淡淡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趙雍聽的清楚,那時候就覺着有點不對。
一念至此,趙雍的眼中不禁有淚涌了上來:“父皇!”
皇帝仔細看着太子的反應:“你當真絲毫也不知情?”
趙雍已經磕頭下去,含淚顫聲道:“父皇,母妃……母妃……兒臣還是不信母妃會做這些事!”
皇帝沉默不語。
趙雍跪着往前爬了一段,仰頭看着皇帝,眼中的淚已經涌了出來:“父皇,兒臣請求您再派人詳查……”
“是裴宣查的,”皇帝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裴宣做事你總該相信吧。他不是還替你探出了玉笙寒的下落嗎?”
趙雍聽到最後一句,眼中不由流露出愕然的神色。
皇帝道:“你總該知道,當初康王還在的時候,裴宣便爲他效力,但是康王倒臺,爲什麼朕沒有追究裴宣的意思?這是因爲他最終還是爲朕效力的,他只有一個主子!同時,就算你如今是太子了,裴宣的主子,還只是朕!你做什麼,朕都會知道。”
趙雍雙眼一閉,眼中的淚簌簌落下,他艱難地嚥下了一口唾沫:“父皇……是懷疑兒臣,或者厭惡兒臣了嗎?”
皇帝說道:“你私下放了玉笙寒,朕並沒有怪你,只是你不該跟她藕斷絲連的。”
趙雍自覺身上的力氣好像也在慢慢散盡,他緩緩地垂頭,無法出聲。
自從那一夜在靜王府內,玉笙寒離開,靜王就覺着身上時有不好。
但是緊接着康王離京,給冊立了太子後,也許是因爲知道自己跟皇位一步之遙,趙雍自覺身上的那一點兒不適也都隨之消散了。
但是直到現在,突然間又覺着一股森涼,從心底泛了起來,然後迅速地蔓延全身。
皇帝知道了自己陽奉陰違,如今偏偏平妃又犯了事,且並不是普通的行爲,而是謀害皇室血脈。
按照皇帝向來的心性,是絕不會輕饒了平妃的。
而且皇帝性情多疑,平妃犯下這樣的逆天之罪,就算趙雍一清二白,在皇帝的心中,只怕也有些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養心殿內有一瞬間的沉默。
趙雍突然醒悟,當初康王就是跪在這裏的。
而此刻,他彷彿體會到康王當時候的心情:一種從九重高處墜落的感覺。
竭力地自控,趙雍輕聲問道:“父皇,要如何處置母妃?”
“現在你最先想到的是她,倒也罷了。”皇帝的聲音太過蒼老了,蒼老的就像是早就乾枯了百年的枯樹,沒有一絲絲的感情在內,“你可知道淑妃是因何而‘病故’的?”
趙雍腦中一昏。
淑妃跟康王之事,畢竟關乎皇家的顏面,皇帝也絕不會把這種醜事四處宣揚。
可趙雍當然心中有數。淑妃給賜死,卻安了個“病故”的名頭,這其實已經是皇帝在顧惜威國公府了。
如今此刻提起淑妃,自然是指平妃的下場。
皇帝說道:“這樣做,朕也算是顧惜她的顏面了。”
趙雍也明白。倘若平妃所作所爲昭告天下,他也不必再活了。
皇帝對他也留了情面。但是……皇帝會容情到哪一步?
趙雍深深呼吸,決定不去想更多:“父皇,兒臣懇求……見母妃一面!”
“你想見她,”皇帝端詳着趙雍,“也罷。去見一見吧。”
趙雍俯身,慢慢地在琉璃地面上磕了一個頭:“兒臣多謝父皇開恩。”
兩滴淚悄無聲地掉在地面。
靜王起身,但在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卻一個踉蹌,幾乎往前栽倒。
他忙撐着站穩,這才後退兩步,出門去了。
在太子趙雍離開後好長的一段時間內,皇帝都沒有動過。
夜風一陣陣地從開着的殿門外吹了進來,雖然是夏日,皇帝的身上卻有些冷意。
“來人。”皇帝終於喚了聲。
一名太監悄無聲息地從偏殿走了進來,上前扶着皇帝起身,往內殿緩緩而行。
皇帝走的很慢,因爲身形傴僂的緣故,垂着的衣袖幾乎落在地上,遠遠地看着,就像是一頭斂着翅膀的鷹隼。
將入內殿之時,皇帝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慢慢地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小太監。
“你……是誰?”皇帝問道,眯起眼睛。
在皇帝的面前,站着一個身量略微高挑的內侍,身着黃色的太監服。
但是他的容貌,未免有些太秀麗了。
皇帝雖然有些老眼昏花,但卻確信,自己從不曾在宮內見過此人。
在皇帝的注視之下,那太監微微一笑道:“皇上是在問我嗎?”
皇帝皺皺眉:“你不是宮內的人,你是誰?”
太監笑道:“皇上聖明,一眼就看出來了。”
皇帝看着她笑面如花的樣子,聽着她的聲音,突然心頭一動:“你、是趙雍的那個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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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府新宅。
張制錦說完之後,七寶怔怔地看着他。
目光相對,張制錦緩聲又道:“我可以答應你,只要你告訴我——你究竟爲什麼在我的書冊上題字,爲什麼當初一見到我,竟然會暈厥過去,你從哪裏會的研墨,你的鬥茶又是從哪裏學來的。”
七寶的眸子逐漸睜大。
張制錦深看着她的雙眼,手輕輕撫在她的臉上,“我沒有跟你說是不是?還有一件,你想討好我的時候,牀笫之間,總會做的很出色,甚至讓我懷疑……你到底是無師自通,還是有人教過你。”
當初兩人未成親之前,七寶主動吻他,雖然帶一點羞澀,舉動卻隱隱地透出了一股“輕車熟路”之意。
那時候張制錦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人這麼對待過七寶,那會兒他懷疑的人是趙琝,以爲七寶落在世子手中,辱了清白。
成親之後,不管他何時回來,同牀共枕,她雖然在睡夢之中,卻都會主動地靠過來,依偎在他的胸口。
還有其他的那些種種的反常之舉。
七寶猛然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下脣。
張制錦凝視她:“當然不可能是有人教過你……至少,在你的‘夢境’之外,對不對?”
七寶的雙眼儘量睜大,淚卻搖曳着滾落下來。
“所以告訴我,是誰。教會了你那些。”張制錦的聲音也有一點無法形容的艱澀,“你的夢,又到底是怎麼樣。”
七寶沒有辦法跟他對視,擡手擋在眼睛上。
張制錦握住她的手,試圖挪開:“你不是想和離嗎,說。”
七寶嚥了一口辛澀的淚:“你真的想知道?”
“是。”雖然他將事情猜了個大概,但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是你,”七寶說道,“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起初還只是小聲的,到後來,卻逐漸地提高了聲音,七寶爬起身來,她流着淚,哽咽着揮拳打向張制錦:“是你!”
外間,同春因爲害喜的緣故,已經下去休息了。
只有秀兒跟巧兒還在,聽到裏頭鬨鬧,不知如何,忙跑了進來。
張制錦聽了動靜喝道:“都出去。”
丫鬟們面面相覷,不敢做聲,又忙退了出去。
張制錦起身捉住七寶的雙手,將她環抱入懷中:“是我?”
七寶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當然是你,你這大壞人,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就是你!”
張制錦聽她又提起這個,脣角一動,心卻突然軟的很:“讓我猜猜看,在你的夢裏,淑妃娘娘跟康王殿下出了事,而你以爲是你跟康王世子有婚約的緣故,才連累了國公府,所以你千方百計,想接近靜王殿下。”
七寶吸了吸鼻子:“是!”
張制錦點點頭:“我想,當時錦衣衛抄了國公府,所有人都給囚禁下獄了,但是……”
前段時間七寶在國公府養病的時候,當時裴宣前去,身着飛魚服,七寶嚇得胡言亂語,張制錦是知道的,同春更是把七寶所叫喊的種種盡數告訴了他。
聯想他方才所說,按照本朝行事規制,但凡涉及謀逆的,自然是得抄家滅族。
略微遲疑,張制錦道:“但是你沒有,你……給我帶了出來,安置在紫藤別院,對嗎?”
從七寶向來抵觸紫藤別院,再加上其他的有跡可循,張制錦推斷如此。
可是,難以置信,自己居然這麼冷靜地在說這樣離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
七寶已經無法剋制,淚如泉涌,她大哭起來,語不成聲,只能帶淚叫道:“是,是是是!”
張制錦竭力擁她在懷:“然後呢……我對你不好?還有別的呢?”
他問了這句,又遲疑地:“我、之所以把你安置在別院裏,是不是有個原因?”
張制錦儘量避免用別的詞,而只是用了個“安置”。
他能猜到事情的大體輪廓,但他最在意的是,他爲什麼要冒險容留七寶,把人放在別院後究竟又發生了些什麼別的。
張制錦很瞭解他自己的個性,就算七寶美貌無雙,但他也絕不是個單純會因爲美色而侵辱罪門之女的性子,除非有個必然如此的原因。
可是更讓他隱隱不安的是,正因爲他知道自己的性子,所以也大概能猜到,那樣身份的七寶落在他的手裏……會是什麼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