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聽張制錦一句一句說起自己深埋深藏的密事, 就好像是他鑽到自己的心底看了個一清二楚。
但卻也因爲這樣,又喚醒了七寶所不願意面對的,而且因着張制錦字字清晰地說出口,顯得尤爲真實鮮明。
七寶崩潰般大哭,儘量想掙脫他的懷抱桎梏, 卻終究是拗不過。
“是, ”她一邊流着淚,一邊說道:“是因爲那天我在清溪河畔看到了李雲容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我無意中告訴了你。”
張制錦心頭微涼, 忙定神問:“你……怎麼告訴的我?”
“我……我在苗家莊裏,你受了傷,咬死了小鹿還威脅我,”七寶泣不成聲,越想越是難過, “那時候你血淋淋的, 我不知道那是你,無意中提起了你,說了那件事, 於是你就走了。”
她情緒激動語無倫次,張制錦聽的略覺糊塗,心中急轉:“然後呢?”
七寶說道:“然後, 你、你成了親, 你娶了謝知妍, 再後來……”
她將下脣用力一咬, 咬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白痕。
張制錦也聽看的驚心動魄,忙將她下頜輕輕一捏:“不許。”
七寶說道:“國公府出了事,你把我放在別院裏,你……那時候國公府的人都在牢獄裏,我求你救他們……”
七寶說不下去,嚎啕大哭。
張制錦從來雲淡風輕,胸有成竹,聽到這裏,卻禁不住窒息。
正在這會兒,外頭傳來同春的聲音:“九爺?姑娘……是怎麼了?”
原來是秀兒跟巧兒兩個,因聽着裏頭七寶大哭起來,但是偏偏害怕張制錦,所以不敢如何,兩人一合計,忙跑去把同春請了來。
洛塵不放心同春,便親自扶着她趕來這院子,如今正也提心吊膽地等在門外。
七寶聽見同春的聲音,前塵往事,無法按捺,便嚷着哭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國公府。”
同春急得上前,伸手就要把帳子撩起來。
張制錦深深呼吸,吩咐:“你回去。不許人進來。”
同春手勢一停:“可是九爺……”她畢竟是最忠心於七寶的,聽七寶哭的聲嘶力竭,跟以前很不一樣,就也擔心地落了淚,更顧不得對張制錦的天生畏懼了,“九爺您、你好生着……”
“知道。”張制錦的聲音平靜下來,“走吧。”
同春左右爲難,百般無奈,卻不忍就走開。
不料外頭洛塵因爲太過擔心,就悄悄地到了屋門口,聽到這裏,便忙小步跑過來拉住同春,他不敢出聲讓張制錦知道自己跑來了,就連比帶劃地,到底把同春拉了出去。
房門掩起來,屋內重又歸於沉寂。
張制錦給七寶擦了擦滿臉的淚,掌心裏都是她的淚水,就像是掬了一把水一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境不似方才回答同春時候的平靜,卻已亂如麻。
張制錦問道:“我、沒有答應你?”
心裏忐忑:可想而知,那個“自己”是絕不會答應這種請求的,畢竟救一個人或許可以搪塞過去,但是救滿府的人?那豈非等於跟皇帝的旨意對着幹?
七寶回頭看向帳子外,淚眼朦朧地,這會兒她很不願意面對張制錦,因爲方才聽見同春的聲音,更一心想要跟同春在一起,似乎挨着同春,心裏才能安定些。
張制錦只得儘量溫聲道:“七寶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七寶眨了眨眼,終於喃喃地說道:“洛塵哥哥……他對我們很好,對我們很照顧,我知道他喜歡同春,同春也喜歡他……”
張制錦沒想到她竟突然提起這件事,可也因爲這個才想起來:怪道當初七寶見了同春,會親暱地叫他“洛塵哥哥”。
七寶的目光有些飄忽:“他們本來能夠在一起的。可是因爲我……”
張制錦的心又開始往下沉,他猜到一定有許多不好的事發生,但是他顯然沒想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糟糕。
他居然不能接口再問。
七寶發了一會兒呆,卻緩緩回首。
模糊的夜影裏,他的劍眉修鬢,如星雙眸近在咫尺。
七寶說:“其實大人、對我還好,我起初的確是很怕你,很討厭你,但是……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何況你,你雖然無法救我們府內的所有人,但是你、答應了我……你把哥哥跟葉姐姐的孩子救了出來、我已經……很感激了。”
七寶就這樣睜大眸子看着張制錦,淚也隨着沒有聲息地滾落,一滴接一滴的,看得他心頭隱隱作痛。
直到聽見七寶說“救出了哥哥的孩子”,張制錦一時沒來得及細想是哪個哥哥,哪個孩子,卻本能地心頭略覺寬慰:還好,自己並未十惡不赦。
眼中的淚光退下後,張制錦的容顏越發變得清晰了許多。
七寶定睛看着他,慢慢描繪過她再熟悉不過的樣貌:後來,謝知妍不知從哪裏知道了她的存在。百般爲難,管凌北帶兵進犯的那一夜,謝知妍正命人將她綁了要處以私刑,七寶知道逃不脫,便把小侄子交給了同春讓她帶了快逃。
但是同春沒有這樣做,她把那小孩子交給洛塵,自己選擇跟七寶同死。
此刻七寶的眼中雖然滿是淚光,但她所看見的明明是那個血火交加的夜晚。
等終於說完了這些舊事,心頭好像突然空了下來。
七寶看着張制錦,張制錦也看着她。
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直到張制錦收斂心神,啞聲喚道:“七寶……”
七寶突然搖頭。
張制錦不知她要如何,便停了下來。
七寶看着他,慢慢地嘆了口氣:“大人,我其實不討厭你,真的。”
張制錦一驚,她的反應讓他有種不安之感。
七寶幽幽地輕聲說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喜歡你嗎,喜歡你……就算爲了你而死,也不怕。但是……我現在覺着、覺着累極了,所以我先前在永寧侯府跟你說的話,是認真的,大人……不,夫君,我不想再喜歡你了。”
張制錦雙脣緊閉。
七寶垂下眼瞼:“我已經都跟你說了。你……答應我和離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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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養心殿。
老皇帝凝視着面前突然出現的玉笙寒,不愧是身在最高處的九五至尊,遭逢突變,皇帝的臉上依舊看不出有任何格外的慌張跟不安。
“真的是你。”皇帝細細端詳着面前這張秀麗而明朗的容顏,漫不經心道,“容貌氣質都很出色,果然是個奇女子,趙雍爲了你迷得神魂顛倒,倒也怪不得他。”
玉笙寒道:“皇上未免高看了我,我對於太子殿下而言,也只一個‘不過如此’而已。”
“是嗎,”老皇帝哼地一笑,聲音沉沉道:“你是在給他找藉口,還是給他開脫?倘若真是不過如此,他就不會冒着惹朕發怒的風險把你放了。皇室的人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難得了,你不要不知足。”
玉笙寒微笑道:“皇上說的極是。倘若我只是個貪求世間情愛的女子,當然會對太子殿下這份垂青感恩戴德,不離不棄,但是……”
玉笙寒戲謔地挑了挑眉:“我卻是個風塵女子,談情說愛,豈非太可笑了?”
皇帝瞧着她,也跟着笑了笑:“你真真是個極清醒的人。好吧,你既然不求趙雍的情愛,那麼,你求的是什麼?”
玉笙寒道:“皇上明見萬里,或許已經猜到我所求的是什麼了。”
老皇帝點了點頭:“朕想,你也許是忘不了家族覆滅的慘痛,所以想要沉冤得雪,恢復昔日的家門容光?”
玉笙寒嘖了聲:“皇上果然英明。那不知……我的這個心願,有沒有可能達成呢?”
老皇帝道:“本來是有可能達成的。趙雍既然對你難以割捨,將來倘若他登了基,你只需要簡單的挑撥他三兩句,他自然就答應你了。”
“皇上怎麼能騙我呢?”玉笙寒卻含笑搖了搖頭。
“朕怎麼騙你了?”
玉笙寒笑道:“皇上既然知道太子傾心於我,之前又叫他除了我,自然是想以絕後患,皇上怎麼會留個空子讓我心願得逞呢?”
直到這會兒,老皇帝的眼中才流露出一絲微妙的讚賞。
老皇帝最終臉面跟名聲,他所判定的“謀逆大罪”,當然不會允許自己的繼位者推翻。
事實上老皇帝早就交代過趙雍,玉笙寒的事,絕不容任何更改。
顯然玉笙寒已經知道了。
“這就是你今晚上出現在朕面前的原因?”皇帝問。
玉笙寒道:“皇上以爲我冒險進宮,是爲什麼?”
老皇帝皺了皺眉,因爲站了太長時間,他有些無法支撐,便主動地探手握住玉笙寒的胳膊。
玉笙寒會意,扶着他往內又走了幾步,令他在紫檀木的大圈椅上落座。
這會兒內殿伺候的太監們也都上來,本要替皇帝脫靴洗腳等的,不料皇帝一擺手,竟是示意他們都退下。
那些內侍們都是皇帝平日貼身慣用的,有人已經看出玉笙寒是個生面孔,眼中不免透出疑惑,只是看皇帝跟她十分的“親密”,只當是什麼別的地方的小太監過來的,所以也不敢吱聲,只悄悄退了。
而自始至終,玉笙寒依舊是泰然自若。
內殿裏安靜非常。
老皇帝長嘆道:“陳家有你這樣的女孩兒,倒是造化,倘若你是個男子……只怕會有翻天覆地之能。”
“皇上說錯了。”玉笙寒回答。
“哪裏錯了?”
玉笙寒淡淡道:“第一,若我是男子,只怕早就在那一場浩劫之中,一併給斬首示衆了。”
皇帝笑了聲。
玉笙寒道:“第二,我雖是女子,難道就不能翻天覆地了?”
“哦?你的口氣很大,你想做什麼?”皇帝擡眼。
玉笙寒道:“皇上之前說我的心願是恢復家門聲望,沉冤得雪。但是我的家人明明早就都埋骨黃泉了,就算我恢復了家門,又有誰能夠看得見呢?死了的人,是再不可能復生了。我原先沒想通,後來得知太子殿下也無心答應我的請求,倒是想通了。”
皇帝稀疏的眉頭微皺:“你既然不求那些,那你求的是什麼?”
“我求的,是要罪魁禍首付出代價。”玉笙寒盯着皇帝,直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才一寸寸地收斂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凜冽的刀刃般的透骨涼意。
“你指的罪魁禍首,是朕?”
“皇上簡直英明。”玉笙寒的這句話卻充滿了嘲諷之意,“或許也是太有自知之明。”
皇帝繼續問道:“你是想……殺了朕?”
玉笙寒俯身,她的手原本就摁在皇帝的胳膊上,此刻突然微微用力。
只聽“咔嚓”一聲細微的響動,皇帝悶哼了聲,蒼老的面孔在瞬間隱隱泛白了。
玉笙寒欣賞着老皇帝痛色,低低道:“最是無情帝王家,你看看你有多少皇子皇孫,現在剩下的又有幾個?還有淑妃,平妃……你殺起自己的兒子跟枕邊人都這樣的不眨眼,何況殺起大臣來?那麼皇上,這世間還有沒有你在乎的東西?”
老皇帝給她捏斷了手臂,臂上劇痛,但他竟硬氣地不肯求饒:“哼。”
玉笙寒打量着皇帝硬挺的臉色:“我原本絞盡腦汁,以爲皇上你無堅可催的,但是終於給我想到了。”
“你想到了什麼?”皇帝啞聲問道。
玉笙寒道:“你在乎的,是你這張臉,是你死後的名聲,是史官如何給你落筆後世如何評價……還有,最重要的是你的這江山皇位。”
皇帝的目光閃爍:“哦?”
玉笙寒如看透一切般:“平妃娘娘如今也壞了事,皇上還想擁立太子殿下嗎?還是想換個人?哦,對了,的確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康王世子趙琝啊。不過,我方才忘了跟皇上您說,鎮撫司跟大內派去保護康王世子的人,雖然除掉了平妃娘娘所派的那些不中用的殺手,但他們沒想到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只怕這會兒他們也已經死的差不多了。那英明神武的皇上,您不如告訴我,現在康王世子,是生,是死?”
直到現在,老皇帝的眼中才流露出一絲怒意:“你說什麼?”
玉笙寒見他神色變化,仰頭大笑了聲:“可怎麼辦呀,殺來殺去,沒有能繼承這皇位的人了?不如我替皇上出個主意,那就換個人來坐!”
“換人?”老皇帝聽見自己牙關緊咬的聲音,“你說換誰?”
玉笙寒道:“自然是有能者居之。皇上飽讀史書,總該知道那句話吧……‘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哈哈哈……”老皇帝笑了起來,但笑聲卻像是寒夜裏棲息在樹枝上的夜梟,似笑,又似哭,“難不成,你想要這皇位?”
玉笙寒有點遺憾的樣子,道:“唉,說來這還怪我,畢竟是女兒身,這樣做似乎不大好。”
老皇帝眯起雙眼。
“不過皇上放心,我已經給您尋了穩妥可靠之人了,”玉笙寒笑道:“之前管凌北來京城,皇上知道是爲什麼嗎?”
這會兒玉笙寒提起管凌北來,若老皇帝還不知他兩人的關係,那自然是糊塗了。
“他莫非……跟你有勾連?”
“嘖嘖,勾連這個詞,不太好聽,”玉笙寒道,“是我們志同道合。”
皇帝死盯着玉笙寒:“只可惜你的志同道合者,已經命喪黃泉了。”
玉笙寒卻雲淡風輕的:“不打緊,畢竟還有一個人沒死。”
“你說的是管凌風?”
玉笙寒道:“他雖然不如管凌北聲望高,但也不錯。”
皇帝擰眉:“你想要一個異族人來佔據中原?”
“這想法是不是驚世駭俗?”玉笙寒微笑地看着皇帝,“後來史官會如實記載,在皇上在位期間,異族南下中原,顛覆皇朝,而皇上你,可憐的很,一世英名,自詡明君,卻偏偏成了亡國之君。”
一直說到最後,玉笙寒的聲音裏透出了森森刻骨之意。
“你……”皇帝幾乎氣滯,臉色泛白,“你……休想。”
玉笙寒擡手,狠狠地掐住了皇帝的臉,獰聲道:“之前我自然是不敢想。但如果這是報復你的最好法子,我拼了命也要做到。”
皇帝咳嗽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厥過去。
“撐住了,不要這會兒死,”玉笙寒手上微微用力,獰笑道,“你這老匹夫,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鮮血,我本該痛快殺了你,但是你這條賤命倘若簡單而死,實在是不足以解除我心頭之恨,我要你死都不能瞑目。”
玉笙寒定了定神,怕皇帝不夠難過似的雪上加霜道:“是了,還有一件無關要緊的小事,當初進宮行刺的那批人,其實是我安排的。”
老皇帝仍是嗽個不停,斷斷續續問道:“趙雍知道此事嗎?”
玉笙寒輕描淡寫地俯視着皇帝,負手笑道:“當時不知道,後來也許是隱隱察覺到了。只是太子殿下不敢承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