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先前爲了避開天家父子對峙的場面, 特意退出了養心殿。
他站在廊柱旁邊, 凝視着前方沉沉夜幕, 天邊星斗閃爍,宮內並沒有雞鳴犬沸之聲, 也沒有人聲嘈雜, 顯得格外的冷寂瘮人。
只是裴宣卻也習慣了這樣清清冷冷的,畢竟永寧侯府從來也是如此。
夜風自臉頰上掠過, 裴宣不知不覺回想從頭, 好像他這半生,都像是在這樣孤寂的暗夜裏行走一樣, 除了……
“裴大哥!”那少女天真爛漫地向着他走來,兩隻眼睛裏帶着笑, 面上笑容如同豔陽天氣,明媚而嬌豔。
裴宣定了定神。
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地看見太子殿下趙雍從廊下走過,裴宣轉過身, 向着趙雍行了個禮。
趙雍打量着他,卻並沒有說別的,只道:“裴指揮使,有勞了。”
裴宣欠身道:“請太子見諒。”
趙雍本已經走開一步, 聞言回頭:“見諒?”
裴宣道:“平妃娘娘的事情, 皇上下旨密查, 臣也不敢向殿下透露。”
趙雍點點頭:“那麼, 玉笙寒的事呢?”
裴宣道:“玉姑娘的事情, 我原本也是保密的,只不過……不知皇上從哪裏聽到了消息,皇上親自問我,我也只得如實稟奏。”
趙雍眯了眯眼睛:“原來如此。”
太子並沒有多說什麼,一路往平妃的宮中而去。
裴宣目送他離開,半晌微微一笑,緩步向養心殿而來。
來至殿門外,轉頭看時,皇帝已經不在,只有幾個內侍站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麼。
裴宣認得是皇帝貼身的太監們,不由問道:“公公們怎麼不在裏頭伺候皇上,難道皇上已經安歇了?”
其中兩名太監行禮說道:“侯爺有所不知,方纔有個面生的公公扶着皇上,皇上跟他也極親密,還叫我們退了出來,大概是隻要那兄弟伺候罷了。”
另一人笑道:“見他長的倒是出色,只不知是哪裏升上來的,咱們竟都不知道,也沒見過。”
裴宣“哦”了聲,邁步正要走開,突然又停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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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殿之中,玉笙寒跟老皇帝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眼見皇帝臉色從白轉青,顯然自己方才所說的話戳中了皇帝的痛處。
玉笙寒好整以暇地欣賞着皇帝恨怒交加的表情,這個人高高在上,能拿捏世間每一個人的生死,他也渾然不把人命看在眼裏,輕飄飄地一句話就可能徹底毀掉一個人的所有。
現在他終於也體會到被毀掉所有的感覺,並且爲之深深恐懼起來。
“難得,皇上也害怕了?”玉笙寒笑問。
老皇帝眼珠轉動:“你……若真的這麼做,你將成爲……千古罪人。”
“我本來可以成爲一個尋常的婦人,跟皇上你方纔說的一樣,只貪圖夫君給的情情愛愛,過自己的小日子。但是你毀了這個機會。”
玉笙寒笑的冷冽入骨:“何況若論起罪人,你才是罪魁禍首。何況我只是個無名小卒,只怕進不了史冊。倒是亡國之君這個名號夠響亮,皇上您是當之無愧了!”
老皇帝胸口起伏,頓時又咳嗽起來。
玉笙寒還要再奚落他幾句,突然聽到身後有些動靜。
她眉頭一動,忙上前一步,握住了老皇帝的手臂。
玉笙寒驀地回身,卻見身後十數步遠,站着的人赫然正是裴宣。
“永寧侯,”玉笙寒一笑,眼中帶着警惕:“永寧侯不請自來,是想做什麼?站住,別再往前一步。”
裴宣只得停下腳步:“玉姑娘,這句話,本是我該問你的。”
玉笙寒道:“你問我?你不如問問這個老匹夫,他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這會兒老皇帝喘了口氣,他擡頭看向裴宣道:“裴宣……殺了她!”
聲音滄桑沉啞,顫巍巍地,但卻十分堅定。
玉笙寒眯起雙眼,手上用力,皇帝的手臂本就給她捏斷了,這會兒更是疼得鑽心,忍不住悶哼出聲。
裴宣皺眉:“玉姑娘,你幹什麼?”
玉笙寒道:“他以爲全天下的人都要對他俯首稱臣,他想要誰生誰死便易如反掌,我只是想提醒皇帝陛下,別小看了在你眼中如同螻蟻般的子民!”
皇帝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落下,強撐着說道:“朕沒有你這種、狼子野心的子民……”
玉笙寒笑道:“是嗎,狼子野心,也是你逼出來的!官逼民反,自古有之,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仇寇,不過如此!皇帝你的安泰日子過的太久了,大概忘了吧。”
皇帝氣噎聲弱,竟無法繼續。
裴宣道:“玉姑娘,你現在人在深宮,是逃不了的,不要再行差踏錯,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是嗎,”玉笙寒雙眸極亮,“永寧侯,別跟我說好聽的,從我家族覆滅開始,我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收手’了。”
裴宣嘆道:“你何必呢。”
玉笙寒道:“站住!永寧侯,不要指望着將這老匹夫救出去,我的武功雖然微末,但是在你過來之前我就能切斷他的喉嚨,你若不信只管試一試。”
裴宣本要趁着她不注意上前放手一搏,不料給她看穿,一時之間投鼠忌器,不敢上前。
皇帝卻仍道:“裴宣,殺、殺……”卻已經說不出聲來了。
正在這兩下僵持的時候,殿外突然響起一個人的聲音:“玉娘!”
***
殿內衆人擡頭,卻見竟是太子趙雍去而復返。
趙雍往內,眼睛緊緊地盯着玉笙寒,滿面駭然。
老皇帝垂着頭,聽到趙雍的聲音才慢慢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啞聲道:“你看看……這就是你迷戀的女人。”
趙雍兩眼泛紅,跪地道:“父皇,兒臣知罪。”
見到趙雍來到,玉笙寒的臉色有些奇異。
直到聽見老皇帝開口,又見趙雍跪地請罪,才冷笑道:“太子殿下,真是賢孝的很,自己的母妃都要給賜死了,居然還是這般恭順,嘖嘖,皇帝倒是有一個聽話的好皇子!只可惜平妃娘娘沒有個孝順的好兒子!”
皇帝雙眼眯起。
趙雍眼中帶淚,聞言猛地起身:“玉娘,你何必這樣?你……你若是恨我,衝着我來就是了,父皇年高體弱,你不要如此,算是我求你了。就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情分?我對太子完全沒有任何情分,我不過是想利用太子達成所願,”玉笙寒冷峭地一笑,“太子對我,恐怕也並非真心,不然的話,你就不會對我陽奉陰違的,寧肯聽從老匹夫的話。”
趙雍含淚說道:“是,都是我的錯,你要殺要剮,我絕不發一聲怨言,但是……請你放了父皇。”
“你錯了,”玉笙寒盯着趙雍:“我對你好,不過是爲了報復皇帝,既然你幫不了我,那我就自己來,如此而已,何況如今這種情形,你讓我怎麼放手?”
趙雍把心一橫:“只要、只要你答應別爲難父皇,我、我可以網開一面,讓你離開。”
老皇帝咬緊牙關,似乎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裴宣在趙雍身側,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一幕,也未言語。
玉笙寒道:“想讓我放了他,倒也容易,本來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殺了他,畢竟還沒到他該死的時候呢。但是我有些信不過王爺。”
“玉娘,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趙雍眼紅紅地看着玉笙寒。
玉笙寒想了想,笑道:“這樣吧,反正太子的位子也保不住了,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今日就罷手。”
“何事,你說。”趙雍道,“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而爲。”
“這件事很簡單,不必盡力而爲,只要隨便動手即可。”玉笙寒目光閃爍,手一動,竟從袖子裏翻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趙雍以爲她要對皇帝不利,叫道:“玉娘!”
玉笙寒看一眼那鋒利的匕首,道:“只要你答應,在這老匹夫身上戳上一刀,我就暫時饒了他這條狗命。”
趙雍睜大雙眼,簡直無法相信:“這怎麼使得!”
玉笙寒好整以暇地說道:“你做不到嗎?”
趙雍聽見這話,眼神微微一變。
皇帝冷笑道:“你這蛇蠍毒婦……你還想我們父子相殘嗎?”
“皇上對父子相殘這種事,向來不是很得心應手嗎?”玉笙寒笑道,“何必說的跟第一次經歷一般。或許對皇上而言,之前都是你捅別人刀子,給別人傷,還是第一次吧。”
皇帝又咳嗽起來,身子抖的如同落葉。
趙雍看看老皇帝,終於咬牙道:“玉娘,倘若我真的按照你所說的,你……可不要出爾反爾。你放了父皇,我……會放你出宮。”
玉笙寒道:“當然,我說到做到。”
趙雍緩步走上前,玉笙寒盯着他,見他臉色蒼白,渾身微微發抖。
玉笙寒畢竟是他的枕邊人,早看了出來,趙雍這般模樣,雖然有驚駭的原因在內,但是……只怕他體內沒有徹底消退的寒毒也開始死灰復燃了。
一想到這裏,玉笙寒不由皺了皺眉。
趙雍終於走到皇帝跟前,他看着皇帝:“父皇,請、請恕我……大逆不道。”
老皇帝冷笑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她同牀共枕的,習性裏自然也跟她相似了。”
“玉娘,”趙雍含淚看向玉笙寒:“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的,我寧肯你在我身上狠狠地戳一刀,甚至要了我的命都行。”
玉笙寒喉頭一動:“太子殿下,你話太多了。”
趙雍從她手中將匕首接了過來,他看着皇帝,手不停地發抖:“玉娘,你真的是恨我,才能做到這一步的……是不是?”
玉笙寒目光閃爍,不去看他。
誰知就在這時候,有個冷冷的聲音傳來:“小心!”
幾乎與此同時,趙雍猛然揮手,竟是將手中的匕首向着玉笙寒刺去。
玉笙寒聽見那示警的聲音,才轉頭,就見到那匕首冰冷的鋒芒劈面而來,她甚至來不及躲閃,便覺着胸口一疼。
雙眸驀地睜大,玉笙寒幾乎無法相信,趙雍居然會在這時候選擇對自己動手!
“你……”她緊緊地盯着趙雍,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胸前的血已汩汩地流了出來。
趙雍回看着她,眼神複雜:“玉娘、你怪不得我,你可以對我下手,但是……你不能對父皇……”
玉笙寒不理胸口的刀子,擡手揮袖,“啪”地一巴掌揮在了趙雍的臉上。
這一掌竟把趙雍打的身形一晃。
突然間又聞聽“刷刷”兩聲,有什麼東西從殿外破空而入!
那是兩支通體黝黑的箭,一支向着太子趙雍,一支向着皇帝。
裴宣早在聽到那一聲示警的時候,就飛身掠了過來,只是人還沒有靠近,已經響起箭簇破空之聲。
雖然裴宣身份特殊,但是進了宮中,仍是沒有佩戴腰刀,他驚急之下,手臂一揮,將飛向皇帝的那支箭用力打落,但是手臂也給震得酥麻。
可是雖及時救下了皇帝,射向太子的那支箭卻已經救援不及。
裴宣一咬牙,飛身撲了過去,就在他身體擋在趙雍身前的時候,只聽“嗤”地一聲,箭簇已經從他後背深深穿入。
這兩支奪命的箭射出之時,有一道影子從外頭掠了進來。
他身手利落地拉住搖搖欲墜的玉笙寒,將她打橫抱起,腳不點地的往外躍出。
就在裴宣起身那一刻,外頭的禁軍已經衝了進來,紛紛擋在了皇帝跟太子身前,雖然看到刺客闖入,卻也不敢立刻上前包圍。
這錯愕的瞬間,那人帶了玉笙寒,竟已經消失無蹤了。
身後,皇帝因爲給玉笙寒挾持了半天,手臂又斷了,早就支持不住,暈厥過去。
太子趙雍則抱着裴宣,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大叫道:“快,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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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府,馬武腳下無聲,卻走的十分迅速,來至內室臥房之前,輕輕地在門扇上敲了兩下。
半晌裏頭才問:“何事?”
馬武低低道:“九爺,宮內出事了。”
話音剛落,裏頭張制錦披衣起身,他回頭看了一眼牀上,七寶還在沉沉地睡着,並沒有聽見。
昨夜兩人說開之後,七寶甚是心倦,便問他是不是可以答應和離了。
張制錦看着她淚眼婆娑的樣子,躊躇片刻說道:“這件事情很是突然,你讓我仔細想一想,明日再告訴你,好不好?”
七寶搖頭:“不好,你現在便告訴我。”
張制錦啞然而笑:“你以爲……這種事像是吃飯睡覺般簡單嗎?這只是你的‘夢’,如此玄虛,虛無縹緲,匪夷所思,本來是不可以當真的,難道你不許我有一點時間好好想想?”
七寶略一想,卻也是這個道理。
當初她夢見這些的時候,還不能相信呢,若說給別人,只怕都當她是瘋了,又怎麼能指望他毫無疑義地即刻就全部信了。
“那、你明兒告訴我,不能抵賴。”七寶小聲說。
張制錦傾身,將她臉上的淚一點點擦去:“我答應夫人,不會抵賴。”
七寶見他舉止親暱,歪頭躲過,不料張制錦卻又將她抱住,在臉上一寸寸親了下來。
“你幹什麼?”七寶吃了一驚。
張制錦的聲音低啞,透着些許難過之意:“雖然你方才說的那些,實在駭異,但是我心裏仍然十分難過,我……我無法想象自己曾經對七寶那麼壞。”
七寶聽了這句,淚頓時又掉下來。
張制錦柔聲道:“但是你要知道,這會兒的我,跟你夢中的那個‘大人’,根本是不一樣的啊。”
七寶又是委屈,又是說不出的滋味:“你們分明是一個人。”
張制錦道:“雖算是一個人,但是那位大人所做的事情,卻不能按在我的身上,畢竟我沒有娶別人,你說是不是?”
這個卻讓七寶無法否認。
張制錦說着,便將她擁入懷中,察覺她嬌軟的身子微微顫抖,不由嘆了聲:“我滿心裏想要疼顧你而已,又怎會傷害你分毫。我知道你在意淑妃的事,可是真不是我鐵石心腸,委實是因爲……這件事皇上早就知道了,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我若貿然行事,非但救不了淑妃,更可能連你、連國公府都無法保全……所以我只是瞞着沒有告訴你而已,之所以瞞着你,也是怕你操心。”
提到淑妃,七寶“哇”地又哭了起來。
張制錦扶着她上好緞子般柔順的髮絲:“好七寶,我知道你是最善解人意的,你總該體諒夫君的心思,是不是?”
七寶原先因爲淑妃的事情過不去,可是今晚上解開心結,突然又聽張制錦這般解釋,自然不能怪他了。
張制錦打量着七寶懵懵懂懂的神情,便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吻落,察覺她只是縮了縮身子,才又緩緩往下,當吻住那香甜嬌軟的櫻脣之時,想到她所說的“夢”中自己,不由竭力將動作放的輕緩溫柔,生恐引發七寶的不適。
張制錦回頭看着牀上的七寶,略一遲疑,終於還是邁步出門。
就在張制錦離開後大概兩刻鐘,七寶還在沉睡中,突然察覺有人咳嗽了聲,喚道:“七寶。”
連喚了幾聲,七寶才睜開雙眼。
在朦朧的光影裏看清楚來人的容貌,一時大爲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