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雖然猜到了那什麼“國公府的女孩子被賊人擄走”之事, 說的正是七寶,但其中的曲折, 卻超出了他的估計。
半刻鐘後,周承沐自國公府門口快步而出。
永寧侯的隨從往馬車處指了指,承沐飛快地奔上前來, 還沒到馬車邊兒上就已經說道:“裴大哥, 您怎麼這會兒來了?可是有事?”
裴宣向着七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撩起車簾:“有件要緊的事, 請三公子進來說話。”
承沐心急如焚,雖然不願在此耽擱時間, 但拂不開這位小侯爺的面子,於是只得一撩衣襬跳了上車。
“到底……”承沐口中問着,才進車廂內,擡頭卻見七寶赫然正坐在裴宣身旁。
承沐驚的幾乎又跌了出去:“七寶!”他圓睜雙眼衝了過來,緊緊地握着七寶的肩頭:“你……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見她衣着整齊, 且臉上也完全沒有受驚的表情, 承沐便知道事出有因。
七寶卻給承沐的反常嚇了一跳:“哥哥!”她還以爲承沐是惱了她偷偷跑出門, 於是辯解說:“誰讓你不帶我出去的?我也是沒有辦法……”
話沒說完, 卻見承沐兩隻眼睛瞪的極大,七寶忙縮起脖子, 小聲地示弱道:“下次不敢了。”
承沐知道跟她說不清楚, 便轉頭看向旁邊的裴宣。
裴宣笑道:“你放心, 她好好的沒有什麼事, 我倒是有些奇怪,爲什麼外頭說國公府的女孩子被擄走?還鬧到順天府這樣嚴重?是你們府內發現她不見了,所以才報官嗎?這很不像是府內的作風啊。”
七寶在旁邊聽着,慢慢地終於明白了裴宣指的是什麼。
“三姐夫,他們說的那個,是說我?”七寶目瞪口呆。
承沐又愛又恨地瞪了她一眼:“滿府裏都給你弄得人仰馬翻,老太太都厥過去了,你居然還跟沒事人一樣!”
七寶叫道:“老太太怎麼了?”她最掛念謝老夫人,即刻便要下車,卻給裴宣跟周承沐雙雙拉住。
裴宣道:“別急,聽三公子說完。”
承沐咬牙道:“老太太沒大礙,只是年紀大了禁不住驚嚇,偏這個小混蛋是她老人家的心頭肉。”
七寶被罵,淚氤氤氳氳地又冒了出來。
承沐原本擔心她的安危,恨不得自己一頭撞死贖罪,如今見她竟好端端地,雖然恨她自己胡作非爲,但心裏始終還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又見她眼圈發紅,承沐即刻心軟,便道:“好了,你人沒事兒,自然是萬事大吉,待會兒帶你回去,老太太一看見你,自然百病全消。只是不許哭,若是哭紅了眼睛,老太太只疑心你受了委屈,又要害病了。”
七寶聽了這話,忙把淚甩去,又道:“哥哥,快帶我回去嘛。”
承沐道:“稍等片刻,我先跟裴大哥說兩句話。你往裏點,好好把臉上的淚漬擦擦乾淨。”
七寶果然乖乖答應,退到車內仔細地收拾自己的衣着,小心拭淚。
這邊承沐見她沒留意自己,就悄悄地放低聲音對裴宣道:“我原本也覺着這件事有些古怪。裴兄你以爲是怎麼樣?報官的雖是我們家的人,但背後主使的,是康王世子殿下。”
這句話,對裴宣來說,並不如何意外。
原來,先前承沐聽王駙馬說起在南音大街看過七寶後,知道事情不妥,忙回家探頭,果然人不在暖香樓裏,一問同春,卻是自個兒跑出去了。
承沐知道她必是去找張制錦了,剛要出門尋人,外間突然來了兩個苗夫人房內的嬤嬤,着急找七寶。
同春按照之前約好的說辭,只說七寶今天發奮作畫不許人打擾,因仗着闔家的寵愛,只要她的話自然無人敢不聽,誰知今日卻不管用了。
兩個嬤嬤進門後見無人,便厲聲質問同春,同春不知如何回答,卻不敢承認。
承沐看出不妥,仔細一問,嬤嬤才說道:“之前有個門上的小廝跑回來,說是咱們家七姑娘在街頭上給人擄走了,外頭的人不信便報了進來,是夫人先得知消息的,怕是有人胡說亂傳的,所以並沒有敢驚動老太太,只叫我們先來看看。”
說着又喝問同春:“你這丫頭,還不老實招認,如果姑娘真的出去了又出了事,你也是要死的!”
正在這會兒,外頭卻又鬧了出來,原來是順天府的公差上門來詢問七姑娘給當街擄走之事,說是有人在衙門內報了案了,特意來覈實有無此事。
這一番鬧騰,老太太那邊自然瞞不住了。老人家不顧年老體衰,扶着丫頭親自過來暖香樓瞧,果不其然七寶不在,問同春,同春一邊哭着,一邊說了七寶是偷偷跑出去了。老太太一聽,即刻便暈了過去。
所以事情才鬧了出去,一時間,周蔚跟周承吉都各自從衙門內返回府中。
承沐自然也被這個消息驚的魂不附體,但他卻是個心細的人,把那個回來報信的車伕拿住,仔細地一拷問,才知道康王世子趙琝攔車一事。
這車伕又交代:“世子的人把我們打下車,世子自個兒卻上了車,我們沒有辦法,只得遠遠地跟着,可不多久,世子的人找到我們,說是車內坐着的原本是府內的七小姐,卻在南音大街那邊兒,給人擄走了。逼着我們去報官,又逼着回來報信。我們本也是不敢信口胡說的,可是……”
世子的威壓,誰人敢反抗?這車伕的臉上就有一塊兒明顯的新傷痕。
周承沐低聲把自己所知道的跟裴宣說了。
裴宣點頭道:“這就是了。一定是世子吃了七寶的虧不肯甘心,又不知是誰帶走了七寶,索性就鬧了出來,如此弄的滿城風雨,七寶的閨譽一定受損,連帶也打擊了國公府。”
兩個人說到這裏,回頭看向七寶,卻見她把自己收拾的“衣冠楚楚”,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們兩人,不知道兩個人咬着耳朵低低地說什麼。
承沐跟裴宣不約而同向着她一笑,承沐問:“現在該怎麼收場?”
裴宣道:“無妨,幸而世子沒有主動出面,所以事情還好辦。”
當下在承沐耳畔低語了幾句,又把七寶叫到跟前,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
***
國公府內內宅,苗夫人,董少奶奶跟周蘋周綺等守着謝老夫人,眼睛紅紅地,淚流不止,老人家斜躺在羅漢牀上,兩隻眼睛也是淚漬不幹。
外間,周蔚,周承吉,跟順天府的公差以及幾個門客等聚在一起,皺眉商議此事。
正在此刻,周承沐從外頭進來,笑道:“好了好了,已經找到了,雨過天晴,虛驚一場!”
周蔚先吃了一驚:“承沐,你說什麼?”
周承沐笑道:“父親不用擔憂,七妹妹找到了,原本好端端的無事,不知是誰的謠傳說人給擄走罷了。”
裏頭苗夫人早聽見動靜,忙把承沐叫進去,老夫人也忙問:“你在外頭說什麼?你妹妹呢?”
承沐道:“老太太別擔心,妹妹回來了,她還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讓衆人受驚呢,這就來給您老人家賠禮請罪了。”
謝老夫人簡直不能相信,卻也知道承沐絕不會撒這樣的謊話,一時精神一振:“快,快叫那丫頭來!”
正嚷嚷着,外頭有人道:“是我的錯,沒想到弄出這樣大的事來。”
同時又有人道:“父親!”
前面一個是聽着有些耳熟的男子聲音,後面一個,卻是七寶無疑了!
老夫人聽見七寶的聲音,頓時喜的坐起身來:“七寶?”
周蘋周綺都忍不住往外走去。
而老太太話音未落,就見一個活潑纖嫋的身影從外頭跑了進來,頭上裹着儒生的幅巾,身上也是儒裝……幾乎把周蘋給周綺嚇得倒退,然而細看那張臉,柳眉如畫,目若秋水,檀口櫻脣的,不是七寶卻是何人?
老太太愣了愣,七寶已經跑過來撲入懷中,老太太喜出望外,忙一把抱住:“我的兒!你跑到哪裏去了!有沒有受了委屈?”
七寶想起周承沐說老太太暈厥,一時心酸,卻也仍按照裴宣叮囑的話說道:“老太太放心,我沒有受什麼委屈,跟着三姐夫在外頭閒玩亂逛呢,沒想到引出這麼大風波讓您受驚了。”說到最後,忍不住哽咽。
謝老夫人微怔:“你跟着……裴家的小侯爺出去了?”
七寶點了點頭。
這會兒承沐走了進來,含笑小聲說道:“永寧侯在外頭跟父親和哥哥請罪呢,我來替他向老太太跟太太解釋解釋,原本是永寧侯有一件要緊的事兒,想七妹妹幫忙,所以才瞞着家裏人接了她出去,本來不想驚動一個人,沒想到那些小廝們無意中瞧見妹妹,他們沒看見永寧侯,只看見妹妹去了他的車上,他們不明就裏,又怕擔干係,所以才冒冒失失去報官了。”
謝老夫人關心七寶情切,這會兒見她回來,心安了大半。
此刻盯着承沐,早聽出他話中有些言不由衷,但如今皆大歡喜,總比什麼給擄走強上百倍,如今當務之急卻是得穩住大局,先行闢謠。
於是老夫人笑道:“我當是怎麼回事,原來是永寧侯,七寶,他叫你出去做什麼呀?”
七寶低頭,小聲說道:“三姐夫說……因爲三姐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送一件別緻的禮物給三姐姐,只是不知三姐姐的眼光是怎麼樣的,所以讓我出去到鋪子裏看看,想借借我的眼光挑個可心的禮物。”
老夫人大笑:“真是胡鬧之極!”
苗夫人也含淚帶笑地說道:“永寧侯平日裏看着極穩妥的人,怎麼也這樣小孩子氣呢?我看着不是他的主意,必然是你自個兒要纏着他跟他出去的是不是?”
七寶吐舌:“我就知道瞞不過,老太太跟太太要是責罰,就罰我一個人好了,橫豎是我貪玩才鬧出來的。”
苗夫人見她果真無恙,早暗自唸了千百聲佛,聞言道:“你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這次鬧得雞犬不寧,回頭看你父親怎麼收拾你。”
謝老夫人忙抱着她道:“誰敢!好不容易人平安無事的回來了,已經得燒香謝神呢,誰敢動七丫頭一根手指頭,我是不能依的。”
七寶便在老夫人懷中蹭着:“還是老太太最疼我,我以後再不敢胡鬧了,寧肯我怎麼樣,也不想再讓老太太受驚了。”
謝老夫人喝道:“童言無忌,大吉大利。再不許說什麼出事了!你若有個長短,我還要這條老命做什麼?”
周綺在旁邊,似笑非笑地掃了周蘋一眼,悄聲笑道:“三姐姐,侯爺對你可是用心良苦呢。”
周蘋擰了擰手中的帕子,也沒說什麼。
既然有永寧侯親自出面,這場彌天的大禍事便消弭於無形了,周蔚本來大爲惱怒,但是也不得不看永寧侯的面子,回頭想責罰七寶吧,又有老太太護得嚴嚴密密的。
周蔚只能背地裏責備苗夫人幾句,叫她以後再多加仔細盯着女兒了事。
後來老太太私下裏問過了周承沐,承沐就一五一十的交代了。老太太聽果然是康王世子作怪,更添惱怒,幸而七寶福氣大,纔有永寧侯及時護佑。
但趙琝既然撕破臉,只怕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謝老夫人跟承沐都做足了打算,如果世子還敢糾纏,索性就跟王府大鬧一場,不必藏掖躲閃了!
只是奇怪的是,此後康王府竟偃旗息鼓,承沐暗中打聽,聽聞世子給王爺打了二十杖,禁足在府內。
當初在王府內趙琝逞兇,事後也沒聽說康王府如何,這一次就算王爺知道了世子背後搞事,也不至於就立刻“家規嚴禁”,雷厲風行地教導起兒子來。
周承沐暗中忖度緣故,本以爲是永寧侯在其中發力,同裴宣見面說起此事,裴宣笑道:“我只是個承爵閒人,還沒有那麼大的臉面。”
終於多方打聽,才聽說七寶出事那天,張制錦張大人去康王府拜會過,可到底是爲何事……是不是張大人同王爺說了什麼,則不得而知了。
***
經過這場風波,七寶安分了許多。
六月半,天也越發熱了起來,這天晚上,七寶在院子裏的竹榻上乘涼。
同春舉着團扇,輕輕地給她扇風,趕蚊子。
草叢裏有蟲兒細細地鳴叫聲,月兒半圓掛在樹梢,此刻櫻花的花季已過,但臺階側的這株西府海棠偏偏還開的正好,花影爍爍,美妙絕倫。
夜色中,七寶似睡非睡,朦朦朧朧看見一點花苞挑在枝頭,隨風搖曳生姿。
耳畔突然響起那人的聲音,輕聲念道:“幽姿淑態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胭脂畫不成。”
那道影子閃身在她榻前,似笑非笑的星眸注視着她。
七寶嚇的起身:“大、大人?!”
夏夜炎熱,七寶身上輕薄的衣衫鬆鬆的堆蹙着,對襟底下露出一抹淡色的裹胸。
他站着的姿勢很是方便,稍微垂眸就可以窺見底下動人的崢嶸,若隱若現。
纖娜的後頸上還有些薄薄地汗意,燭色月影下晶瑩微光。
她惺忪初醒,雙眸裏三分驚悸,七分懵懂,側坐榻上揚首望着他,更如嬌懶海棠般惹人憐惜。
瞬間,張制錦的眸色突然變深了許多。
他擡手摁住七寶的肩膀,把衣裳的一側拂落。
七寶察覺他要做什麼,忙舉手去扯衣裳,一邊半是哀求的:“大人!”
同春不知去了哪裏,但……這是在院子中!
一陣夜風吹過,海棠搖曳,點點花瓣隨風飄舞,如幻如真。
有一朵不偏不倚,落在七寶的頸間。
張制錦挑眉盯着這幅曼妙景緻,但那花瓣卻又自頸間依依不捨地滑了下來,竟偏偏刁鑽地飄入了抹胸之間的淺壑內。
深邃的目光追隨着那一片花瓣,然後,換成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