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送聘禮的這天, 七寶罕見地並沒有出席。
來賀喜的衆誥命女眷們問起來,謝老夫人只說她偶感風寒, 身子不適,如今正在暖香樓裏靜養。
但是衆女眷們心中卻認定了七寶是不好意思,也爲了避嫌。
畢竟先前王府裏看中的是她, 怎奈她的“八字不合”, 所以這門親事才落在了四姑娘頭上,如今人家成了, 反把她撇在一邊,自然有些難以見人。
可不管別人怎麼想, 七寶是真的“身子不適”了。
早上得知她不能出門,周蘋跟周綺一前一後前來探望,卻見七寶臉色如常,只是精神略有點萎靡。
周蘋忙問她覺着如何,又問有無請大夫等。
七寶只說不必,滿臉氣悶。
還是同春道:“姑娘其實不是風寒, 只是昨晚上在院子裏睡着了, 一翻身從竹榻上掉在地上。”
周蘋跟周綺又驚又笑, 周綺道:“都多大的人了, 居然還能從牀上滾下來,可跌壞了沒有?”
七寶努着嘴不言語。
同春嘆了口氣, 給她把袖子挽起來, 果然見右邊的手肘上磕破了一塊皮, 旁邊還淤着青紫色。
“怎麼摔得這樣狠?”周蘋驚呼了聲, 連周綺都嚇了一跳。
同春又道:“還有更狠的呢,兩個膝蓋上也傷着了,走路都不方便呢,所以纔不能出去湊熱鬧了。”說着又將右腿的褲子輕輕撩了起來,果然見敷着藥,還紅腫着。
同春是有心人,知道兩個姑娘精明,怕給她們看出七寶沒有病,今兒恰是周綺的好日,若無病卻不去出席,怕她們會有什麼誤會,於是索性解釋清楚。
七寶見同春說了,才也委屈道:“其實沒有傷到筋骨,只是碰破了皮,不大礙事的,四姐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不能出去,你可別見怪啊。”
周綺忙道:“說的哪裏話,你務必好好的養着,不許亂動,中午我吩咐廚房裏,撿兩樣你喜歡吃的小菜送來。”
周蘋也說:“你傷的這個樣子,可千萬別叫老太太跟太太看見,否則又要生氣了。”
七寶吐舌:“所以纔沒說實情,只叫他們說我受了點寒涼嘛。”
周蘋在她額頭上輕輕地點了點:“你呀,孝心是有的,也算機靈,只不過這心大糊塗的行事何時了得。”
七寶只是聽着,並未如何,倒是周綺笑道:“是啊,以後可千萬別再跟着安寧侯往外跑了。”
七寶這才回過味來:“三姐姐,你怎麼又提起這件事來了?可是怪我連累了三姐夫嗎?”
“什麼三姐夫!”周蘋皺皺眉,卻又笑說:“別這麼着口沒遮攔的,也不怕叫人聽了笑話,只是定親而已又沒有成親。以後可不許再混叫了!若真的都這麼叫起來,難道這會兒,你要稱呼你四姐姐爲世子妃了嗎?”
七寶愣了愣,周綺笑道:“姊妹之間,又說什麼世子妃不世子妃的,照三姐姐的說法,那我們該叫你侯夫人才是。”
周蘋回頭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我只是教導七寶,你怎麼句句駁我?”
周綺也忙笑着回答:“說笑而已,姐姐別惱。”
七寶似察覺兩人間的微妙,便搖了搖周蘋的手。
周蘋才又轉頭,嘆了口氣:“你這傻丫頭,我怎麼會怪你連累他?我只是覺着他畢竟是大人,又是個束髮戴冠在外行走的男子,怎麼竟不知體統到這種地步。雖然好好地送了回來,但畢竟事情鬧出來,老太太跟太太雖不至於責怪,外頭父親那裏,卻惱恨着呢。”
七寶立刻認真道:“姐姐別擔心,三姐夫……我是說裴大哥是很好的人,這次全虧了他,而且他是大好心。”
周蘋笑道:“看得出他哄着你玩的很好,不然你怎會一提到他,就漫天的誇獎。”
七寶道:“人是真的好,我才誇的啊。”
周蘋心頭一動,想到她上次說“比世子好百倍”的話,於是抿嘴笑問:“那康王世子殿下呢?”
“他?!”七寶叫起來,大不以爲然。
突然又意識到周綺在,轉頭看去,果然對上週綺凝視的眼神。
七寶忙抓抓頭,搪塞道:“那是皇族的世子,身份是尊貴的,咱們就不說了。”
她不大擅長說謊,這樣遮掩,兩個姑娘自然看出了幾分。
倘若趙琝是個好的,七寶這般心直口快,自然立即也誇了起來,如今竟然緘口不語。
周蘋心裏得意,便笑道:“難得,你這素來的口無遮攔的丫頭,也有忌憚謹慎的時候。”
周綺只淡淡地笑了笑:“三姐姐,你走不走,是時候該回去準備了。”
周蘋說道:“你先回去吧,今兒好歹你是主角。我們都是衆星捧月的。”
於是周綺先去了,剩下週蘋又仔細看了七寶的傷,叮囑道:“幸好沒傷了筋骨,你的皮肉嬌嫩,本該多留心些,偏這樣……”
七寶心裏也百般懊惱,都怪那個該死的夢。
周蘋握着她的手:“還有一件事,上回永寧侯帶你出去,真是爲了給我挑禮物?”
七寶本不想瞞着周蘋,但是若說出來,勢必要把趙琝也牽出來,如今看周蘋跟周綺相處不大融洽,若如此的話,倒像是自己在搬弄是非,於是只點頭。
周蘋望着她雪膩的肌膚,嬌柔的脣色,亮晶晶的眼神,真是怎麼看怎麼惹人喜歡。
周蘋嘆道:“以後不管是誰叫你出去,或者是你自己貪玩也好,絕不許再偷跑出這個門,聽見了嗎?”
七寶急忙點頭:“知道了姐姐,再不亂跑了。”
周蘋突然嗤地笑了出來。
七寶忙問她是不是不信自己,周蘋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來,就算把你拘謹在這屋裏頭,你自個兒也能鬧出事來,你看看你這身上,簡直比在外頭跑還傷的厲害呢。說出去誰人能信?”
七寶撫着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周蘋把她在懷裏抱了一抱,不忍心再責怪她,又回頭對同春說:“也怪這些丫頭伺候的不盡心,又是放你出門,又是害你受傷。”
同春知道這府裏除了七寶是個綿軟無害的,不管是三姑娘還是四姑娘,都是表面溫和,實則自有主張見識的女孩子。
尤其是三姑娘,從小給夫人養着,嬤嬤教導着,察言觀色,料理事情是大有能耐的,經常還幫着夫人處置些家事,所以上下都怕她。
當下同春忙跪地道:“我只是見那薰蚊子的香沒了,想叫人又怕驚醒了姑娘,所以起身去喚了個小丫頭,沒想到就是這一回身的功夫,人就掉到地上了。”
當時見七寶給拍蒼蠅似的拍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同春也是嚇得魂都沒了。
周蘋正色道:“以後但凡伺候,身邊多站兩個人,七寶平時不約束底下的人,你是這屋裏最大的,你也不管?這屋裏上上下下,不帶那些老婆子跟促使的丫頭,精用的除了你,至少還有四五個,難道都偷懶去了?你要駁不開面子,就說是我的話,讓她們警醒些,若再出事,我替太太打她們,或發落她們,若還不管用,我只能回了太太,把連你在內的這些,都換了!”
這會兒外間的幾個丫頭也都偷聽着呢,一時嚇得臉白。
同春也忙答應,保證再不犯了,又加上七寶求情,周蘋才笑道:“好了,我也該去前頭看光景了。你愛吃什麼,告訴丫頭們叫人去拿,不許虧着自己,知道嗎?”
七寶又撒嬌:“知道了,姐姐對我真好。”
周蘋哼道:“我的心跟老太太和太太是一樣的,恨不得把你栓在身上,時時刻刻盯着纔好呢。”
於是同春送周蘋到樓邊,又有兩個小丫頭送着她跟她的貼身丫鬟,出院門去了。
同春回來後,出了一頭汗。便嘆口氣對七寶道:“姑娘,以後咱們行事可要小心了,如今招惹了三姑娘,但凡不合眼,我就真的遭殃了呢。”
七寶道:“沒事兒,有我呢。”
同春說:“我可不聽你哄人的話了,上回多虧是永寧侯爺給您擋了,要不然,我真的要給活活打死了。”她也不敢十分抱怨,就又說:“只是三姑娘說的也對,這屋裏的人我平日裏不大教訓他們,她們都懶懶的不上心,那晚上本該是秀兒跟巧兒站在旁邊的,她們都偷懶睡去,讓姑娘白受了這場傷,實在可恨。”
七寶說:“不關你們都事,是我自己……”
同春問:“是又做噩夢了?”
七寶低下頭,過了會兒,才問:“同春,我大概是有病。”
“有什麼病?”同春馬上緊張起來。
七寶撓撓頭說:“明明有個人,看起來很好,人家也都說很好,甚至對我有恩的,可是我做夢的時候,總是夢見他對我……對我……很兇。這可怎麼辦,你說這是不是病呢?”
同春不禁笑道:“姑娘,你難道沒聽說過夢都是相反的?只要夢裏的事,跟事實上發生的,都是相反的。”
七寶嘟嘟嘴,涉及張制錦跟她自個兒私下的那些事,或許可以是相反的。但其他的有關康王府跟威國公府的,只怕未必。
但是該怎麼是好?纔對張大人的感觀變好了些,偏偏昨晚上又夢見那些情形。
七寶說:“有沒有叫人不做夢的藥?”
同春搖頭:“從沒聽說過。”
正在這會兒,秀兒跟巧兒送客回來,收拾桌上的茶杯點心等。同春看她兩人臉上畏懼之色沒退,便笑道:“怎麼,三姑娘說什麼了?”
兩個小丫頭忐忑地點頭,同春笑道:“她說的有道理,也是爲了咱們好。姑娘這次傷着,若給老太太知道了,我們的一頓打是饒不了的,你回頭也告訴櫻兒跟棠兒,以後務必打起精神,若還偷懶就使不得了。”
七寶笑說:“好了,她們都知道了。”只是聽見“棠兒”,便擡頭看一眼外頭那海棠樹,喃喃自語地說道:“樹其實是無辜的,作怪的是人,不過,還是先把棠兒的名字改了罷。”
同春扶着她換了個姿勢坐了,又看看是否需要給傷上藥:“今兒外頭熱鬧的很,聽說來了許多誥命夫人,國公夫人,這還只是定親,要是成親,只怕幾位王妃都會出席呢。”
七寶問道:“男賓有嗎?永寧侯來不來?”
同春說:“那自然也少不了,永寧侯爺更是得來了,他畢竟是咱們三姑爺。”
***
不知不覺到了晌午,七寶畢竟悶得很,便扶着同春,緩緩地上到了二樓看風景。
巧兒搬了個凳子放在窗戶邊上,又端了些茶點上來。
偏偏那海棠如錦,簇簇擁擁地在屋檐底下探頭,被風一吹,搖搖擺擺,撩人似的。
七寶低頭就看見了,耳畔又響起那句“幾經夜雨香猶在,燃盡胭脂畫不成”,瞬間身上陣陣發熱,一時惱道:“快把她折了去吧。”
同春笑道:“姑娘怎麼無端端就恨上這海棠了,你看她開的多好,特意跑過來討姑娘歡心,就像是二房那邊五小姐養的那叭兒狗,見了人就顛顛地跑來撒歡,本是好意,怎麼卻要折她呢。”
七寶給她說的心軟,於是只得罷了,只盡量將目光放的長遠些,想看到院子外面老太太房中的熱鬧,但畢竟只是二樓,且府內綠蔭簇擁,樓閣重疊,隱隱只聽見吹拉彈唱的鼓樂聲響,以及廊下偶爾閃過的人影,仔細熱鬧卻看不見的。
幸而這風還是很好的,柔柔和和吹的人昏昏欲睡。七寶趴在窗口上睡眼惺忪,同春忙勸:“若是睡覺,還是到樓下,這兒風大,留神吹久了頭疼。”
七寶貪圖這風好,不願下樓,正在這會兒,院門口走進一個人來。
七寶一眼看見,喜歡的叫道:“三哥哥!”
來人正是周承沐,擡頭一看七寶竟在二樓,不由也笑着招手。
承沐看看臺階邊兒的海棠,又看看樓上的七寶,海棠花簇擁着那張嬌容,雖然花好,但卻始終不如活色生香,人比花嬌。
周承沐便撩起袍子,快快地上了二樓,就在七寶旁邊坐了,問道:“聽說你感了風寒,卻怎麼跑到這樓上來了?”
七寶道:“我好了呀。三哥哥不在外頭招待親戚,跑上來做什麼?”
周承沐滿臉喜色,笑道:“自然是有事才來的。你猜,今兒是誰來了?”
七寶道:“我怎麼能猜得到,只知道三姐夫來了。咦,他沒過來嗎?”
周承沐道:“你再猜,是個你心心念念想見的人。”
七寶大爲驚喜:“難道是靜王殿下來了?!”她卻是個急性子,心念一動,立刻就想要同春伺候自己梳妝打扮。
畢竟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在這府內見上靜王殿下一面兒,他看見自己女裝的樣子,也許就會喜歡上了,豈不比費盡心思地想在外頭跟他見到要方便很多?
周承沐笑道:“你忙什麼?靜王殿下身體不好,向來不出席這些熱鬧場面的,何況就算是要出席,王爺也該去康王府啊,怎會跑到我們家裏來?”
七寶大爲失望:“那你還說什麼?”
周承沐道:“我的妹妹,你怎麼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先前百般央求我,要我帶你去見的是誰?”
七寶眨了眨眼,心頭一揪:“是、是張……”
“就是張侍郎!”周承沐眉飛色舞,笑道:“真真兒是想不到的貴客,請也請不來的人呢。父親跟哥哥都喜歡的不得了!這纔是蓬蓽生輝呢!”
七寶望着周承沐手舞足蹈的樣子:“至於嗎……”
“什麼至於嗎!”周承沐笑道:“你這小丫頭畢竟不懂,總之,今兒大好。”他只顧高興,突然間想起來:“我怎麼忘了,我來是有正經事的。”
“幹什麼?”七寶無精打采起來,跟方纔以爲靜王駕到的精神頭判若兩人。
周承沐道:“我要求你折兩支海棠花給我。”
“嗯?”七寶疑惑:“好好的要什麼海棠,難道你要拿去前頭插花?”
周承沐笑的神祕兮兮,卻也不賣關子了,只說:“我要了自有大用,我呀,是送給張侍郎的。”
“什麼?送給他?”七寶驚叫起來,不知爲什麼,心有點兒哆嗦。
周承沐道:“方才衆人在前頭,圍着張侍郎大人,請他作詩助興,連父親跟寧國公一塊兒央告,他才答應,竟做了一首絕妙的海棠詩。”
七寶直了眼睛:“海海海……棠詩?”
周承沐滿臉陶醉:“幽姿淑態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胭脂畫不成。真真的絕妙好詩。”
七寶雖然還坐在他對面,魂兒卻彷彿飄飄蕩蕩地出了竅。
周承沐興致勃勃地繼續說道:“大家都拍掌叫妙,父親突然想起你這院子裏的海棠開的最好,所以讓我來折一支拿過去,算是應景助興了。”
話音未落,就見七寶舉手揉着自己的小臉兒,臉色恍惚。
承沐忙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還是你不樂意折花?”
七寶氣若游絲地說道:“樂意,很樂意,你快去折吧,最好把這一整棵都折了去,別讓我再看見。”
承沐詫異,同春在旁拉了拉他。
周承沐起身,同春低聲道:“不知爲什麼,姑娘最近看這棵海棠樹很不順眼,方才還想折她呢,三爺別想其他,只管去折兩支好的吧,別耽誤了前頭的事兒。”
周承沐笑道:“原來如此,這丫頭總是精靈古怪的,你好生看着她,我去折花了,難得老爺今日如此高興,這海棠花若不是在七寶的院子裏,只怕要親領着嘉賓來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