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沐興沖沖地下去, 叫丫鬟搬了凳子,親自裁折海棠, 彷彿這是極大的榮幸。
精心地挑揀了半晌,承沐才捧着兩枝自以爲絕好無雙的海棠花枝,歡天喜地的出院子而去。
七寶趴在二樓的窗口上望着自己兄長滿面紅光的興奮模樣, 覺着自己可能還在那晚上的夢裏沒有醒來。
而承沐捧着兩枝海棠, 從內宅往前院而去的時候,經過老太太的門前, 自然給許多丫頭們跟來客瞧見了。
頭上謝老夫人見她們笑嘻嘻地議論紛紛,便問發生了何事。
如意笑道:“老爺跟各位大人們在前廳那兒飲酒作詩, 有一位大人做了一首極好的海棠詩,所以老爺命三爺到裏頭折了些海棠過去應景呢。”
謝老夫人笑道:“這可真是雅興不淺,可見這詩做的的確好,不然的話,以你們老爺那個端直的性子,斷斷不肯如此輕狂的, 對了, 我記得後院這邊兒, 是七丫頭樓前的那棵西府海棠開的最好, 難道是去那兒取的?”
如意笑道:“可不正是去七姑娘那兒折的嗎?這府裏數暖香樓裏海棠開得好,花期也格外長, 都說這個時節其他地方的海棠都開謝了呢。”
寧國公老夫人便笑說道:“必然是這海棠花兒也喜歡你們府裏小七寶, 捨不得呢, 所以硬要多開些時候陪着她。”
謝老夫人道:“說來也怪, 這府內,數她院子裏的花開的最好。那棵大櫻花樹一到了春天,開的如一朵粉色的雲一樣籠罩在樓前。好看極了。”
老夫人說了,又問如意:“你方纔所說做的好詩的,不知是哪一位?”
如意笑着一抿嘴:“聽說,是那位在戶部任職的張侍郎大人。”
謝老夫人微怔:“是他?”
這會兒戶部尚書夫人道:“說來真叫人稱羨,這位張侍郎是有名的難請,上回我們老爺做壽,很想這位張侍郎過去,也好得一首他的好詩,不想偏他公務繁忙,竟不得前去,今兒卻竟來到貴府上,到底貴府跟我們府裏不一樣啊。”
謝老夫人見她帶着豔羨之意,便笑道:“有什麼不一樣的,只不過是個運氣兒罷了,到底有個事急事閒的時候,也許下回老尚書大人做壽,這位張侍郎就去了呢。何況這位張侍郎是尚書的左右手,他爲戶部盡心,也是爲了你們尚書大人盡心。”
尚書夫人笑道:“您老人家說的其實很在理,我們老爺也常常誇讚這位張侍郎勤謹能幹,只因爲有了他在戶部,不知道省了多少心力呢。”
周圍幾個誥命夫人聽見,便也紛紛問:“這位張侍郎,可是蘭陵張家的人?”
“是那位才二十四歲就任了戶部侍郎的張家子弟?”
“聽說這位侍郎年少有爲,家中還未定親。”
這些夫人們提起這個話題,頓時也眉飛色舞起來。
在花廳之中,卻是些世交的小姐等的坐席,因都是知書達理的,自然是大多數都讀過張制錦的詩詞,一瞬也都低低地議論起來,只是她們不便公開提起張制錦婚配之事,只打聽到底是又做了什麼好詩罷了。
正說着,其中一個女孩子緩緩站起身來。
周蘋在她旁邊,見狀擡頭看她一眼,那女孩子卻正是之前七寶提起過的翰林之女葉若蓁,她生得身量修長,氣質高雅,是典型的書香門第教養極佳的女孩子。
見周蘋看自己,葉若蓁微微一笑,道:“我惦記着七妹妹,過去暖香樓瞧瞧她。”
周蘋笑道:“那丫頭只怕也的確悶得很呢,要不要我陪着你過去?”
葉若蓁搖搖頭道:“不用,三姐姐自便。”
於是葉若蓁帶了自己的丫頭,往暖香樓而來,才進院門,擡頭果然見到開的絕妙的西府海棠,垂垂重重,燦若雲錦。
葉若蓁擡眸望着,目光移動之間,突然發現在二樓的窗口上有個人趴在那裏,她微微一怔,笑道:“這個丫頭……”
此刻院子裏的小丫頭們已經見到客人來了,正要招呼,葉若蓁輕輕一擺手,悄無聲息地進了樓,拾級而上,到了二樓。
同春跟丫鬟秀兒在旁邊伺候着,也給葉若蓁擡手製止了,兩人便退後數步。
葉若蓁緩步走到七寶身後,正要拿扇子輕輕地打她一下,卻聽到七寶輕輕地嘆了口氣,嘴裏嘀嘀咕咕地念道:“幾經夜雨香猶在……無恥啊,無恥……染盡胭脂畫不成,卑鄙啊卑鄙。”
葉若蓁大爲詫異,歪頭看她,卻見她閉着雙眸,似醒非醒。葉若蓁抿嘴一笑,輕輕在她肩頭敲了一下:“七寶!”
她本來打的很輕,七寶卻驚得差點跳起來,定睛看見是她,才大大地鬆了口氣:“葉姐姐!”
葉若蓁按了按胸口:“你這丫頭,一驚一乍的是怎麼樣?”說着,便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七寶說道:“我正出神呢,沒提防你來,自然嚇了一跳。人嚇人嚇死人嘛。”
葉若蓁莞爾道:“我知道你病着,擔心你發悶所以過來探望,沒想到你倒是會受用,也不像是病了的。”
說着,她擡頭往外看去,正好看到一枝海棠簇擁在跟前兒,嬌美可愛,襯着背後的藍天白雲,樓閣重重,景色殊絕。
葉若蓁不由嘆道:“真是好花,好景,佳色,佳人。”說到最後,便看向七寶。
七寶鼓着腮幫子:“葉姐姐說的什麼?”
葉若蓁道:“我說這海棠善解人意。開的正是時候。對了,你方纔嘀嘀咕咕,唸的是什麼‘幾經夜雨香猶在……’?”
七寶臉上不知爲何紅了:“你聽錯了,我沒念什麼。”
葉若蓁道:“說謊,明明聽見你念詩了,還不承認呢?這詩句卻也婉轉動人,哪裏得來的?”
七寶只好承認了一半:“還不是三哥哥方才過來,說了這麼一首。”
葉若蓁眼前一亮:“可是席上張制錦大人做的海棠詩?快給我說一說。”
七寶只得唸了一遍,葉若蓁聽得連連點頭,自己吟誦了幾遍,又說:“果然是好句子,真真的錦心繡口。”脫口讚了這一句,不知爲何,臉上也微微一紅。
七寶並沒有在意,只嘆了口氣,葉若蓁道:“你怎麼了?無精打采的,之前跟你說起這位大人的詩詞,你哪一次不是唧唧喳喳的跟我說個沒完,這會兒又怎麼了,是不是身上真的不舒服?”
葉若蓁擡手,在七寶額頭上試了試,卻也並不覺着發熱。
七寶呆呆地看着她,眼圈卻突然紅了,是個立刻要哭的樣子。
葉若蓁嚇了一跳:“怎麼了?”
七寶低下頭的瞬間,淚已經滴了下來。
葉若蓁不明就裏,忙站起身來:“好好的怎麼又哭了?是我說錯了什麼話?”
七寶搖頭:“沒有。我就是突然心裏難過。”
葉若蓁走到她身邊兒,掏出帕子給她拭淚:“以爲你及笄了後,人會沉穩些,沒想到還是這麼說哭就哭的性子。到底告訴我個原因,爲什麼心裏難過呀?”
七寶張手將她抱住。
七寶之前拿葉若蓁要挾周承沐,卻也並不是信口胡說的。
因爲七寶知道,按照她夢中所見,一年後,葉若蓁會嫁給周承沐,還會……生下一個可愛的孩子。
但是這卻是七寶不能提的一樁慘事。
因爲給康王府連累,威國公府所有人口都給拘押了,而葉若蓁因嫁在府內,也給收了監。
那個孩子,是她在監牢裏生下的。
而在生下孩子不多久,葉若蓁就病亡在牢房之中,明明是個知書達理,文采出衆的高門之女,卻落到那個下場。
七寶如何能夠細細回想。
她是個心大的人,不見,便不至於想的太多,如今碰了面,那些在心底的噩夢便歷歷在目。
葉若蓁不知道七寶爲何落淚,只是素來知道她這性子就是如此,指不定因爲什麼緣故,於是便也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撫。
幸好七寶淚來的急,收的也快。
不多時,七寶止住淚,說道:“這裏有些風大了,葉姐姐,咱們下去裏屋說話吧。”
葉若蓁看着她淚漬不幹的小臉兒,又仔細擦了一回:“我也正想叫你下去呢,哭的這個樣給風一吹,小美人兒豈不是變成小花臉了?”
於是便挽着她的手臂,兩個人下了樓,在桌子前對坐了,同春忙又沏了新茶,送了糕點。
葉若蓁看着同春道:“同春啊,你是怎麼伺候你們姑娘的,怎麼幾天不見她竟像是瘦了好些?”
同春道:“葉姑娘,您也幫我勸勸吧,我們姑娘整天胡思亂想,還不肯正經吃飯,中午飯也沒吃呢,廚房裏送來的東西,原樣又撤了。”
葉若蓁驚愕:“你到底怎麼了?”
七寶揉揉鼻子說:“我今天覺着心裏悶,不想吃東西,晚上多吃些補回來就是了。”
葉若蓁道:“別說謊,我看出了你有心事。難道……是因爲先前那件事?”
葉若蓁指的卻是上回說威國公府小姐給擄走的事情,她原本是要來探望的,只是又聽說是永寧侯帶了七寶出去,其實並無大礙,便纔沒有前來。
葉若蓁說:“我本想來看你,只是又覺着你並無事,我巴巴地趕了來,反像是有事一樣,所以纔沒有過來,你可別因這個怪我呀。”
七寶道:“我哪裏是這麼小氣的人。且也不跟那個相干。”
葉若蓁笑道:“那你到底爲了什麼?”
七寶看着她,突然對同春道:“你去看看三哥哥把海棠樹折壞了沒有。”
同春看出是指使自己走開,於是笑着答應。
七寶見丫頭們都出去了,才握住葉若蓁的手道:“葉姐姐,我問你一句話,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好?”
葉若蓁愣了愣:“你要問什麼?”
七寶說道:“假如有一個人,大家都說他很好,他對你也很好,甚至有救命之恩,但是你卻知道,有一天他也許會變壞……變得對你很壞,令人無法忍受的壞,那你該怎麼面對他,怎麼處置這件事?”
葉若蓁挑眉,端詳了七寶半晌,道:“如果是我,這人既然對我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還當涌泉相報呢,何況救命之恩,就算把命抵給人家,也是使得的。至於你說的他會變壞,我不懂你指的‘壞’是哪一種,倘若是人品上的墮落,那麼你既然知道,你就該爲了他好,盡力去挽救勸說,這才不辜負人家的救命之恩呢。”
七寶呆呆地聽着,似是而非:“姐姐的意思,是不是說救命之恩最大了?”
葉若蓁笑道:“當然。這人既然能救你一命,不管是見義勇爲還是隨手之舉,可見他的人品不會差到哪裏去。所以你這說法很是自相矛盾啊。”
七寶砸了砸自己的腦袋:“爲什麼你還是這麼說啊。”
“什麼?”葉若蓁不解。
七寶嘆了口氣:“沒什麼。我會再想想如何處置了。”
葉若蓁笑道:“聽說府裏先前給你算了八字,說是八字不大對,那些玄學之事雖然不能盡信,但我看你這情形,避諱些是好的。”
說着她起身,走到七寶的書架前打量,看了會兒,回頭疑惑地問道:“你原先收藏的那些張大人的詩詞呢?怎麼一本兒也不見了?”
七寶哪敢說扔了,只信口胡謅道:“是二房裏的弟弟們讀書,借了去了。”
葉若蓁大爲吃驚:“你不是最不喜歡人家翻你的藏書的嗎?尤其是張大人的那些詩詞,對了,他的兩本珍藏的手抄呢?總不會也借出去了吧?”
七寶嘿嘿一笑。
葉若蓁目瞪口呆:“你這丫頭是不是發昏了?我當時要借看你還藏掖着不肯呢!到底借給誰了?快些去要回來,尤其是給小孩子看,他們哪裏知道輕重,留神給你毀了!”
七寶看着她緊張的樣子,心想如果給她知道自己在上面題了字,還叫同春拿去燒,不知她是什麼反應。
只是看着葉若蓁焦急的神情,七寶心中突然一動。
“葉姐姐,”七寶嚥了口唾沫,“你、你是不是……”
葉若蓁正心急如焚:“是不是什麼?”
“你是不是喜歡這位張大人啊。”
葉若蓁登時滿面通紅:“你、你這丫頭……越發發昏了!說的是什麼!”
七寶看着她侷促羞窘的臉色,掩住心驚:“這有什麼,但凡讀過他詩文的,又有哪個不喜歡?連我、我也是……哼哼。”
葉若蓁聽她補充了這句,臉色稍微平和了些:“這麼大了,說話還是不肯避忌,這話可千萬別當着人去說,知道嗎?”
“我明白的。”七寶嘆氣。
葉若蓁定了定神,又忙道:“你且快叫人,把那兩本手抄的拿回來,那可是千金不換的。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七寶笑道:“哪裏還能拿回來,也許這會兒已經給那兩個頑皮孩子撕壞了呢。”
葉若蓁擡手捂着胸口,好像給撕壞的是她的心:“你、你真是造孽呀你!早知道,妥妥地給了我豈不是好?”
***
這日宴席結束。周蔚來給謝老夫人請安,又說起今日請客的事。
除了世子有些鬱鬱寡歡之外,可謂是賓客盡歡。
尤其是因爲張制錦的到來,又做了詩,真真是錦上添花。
謝老夫人望着周蔚餘興未盡的臉,笑道:“你覺着這位張大人怎麼樣?”
周蔚道:“自然是世間無兩的人物。”
謝老夫人說道:“我前些日子,有個打算,只是不便輕易出口,今日這位張大人不請自來,倒是又觸動了我的心事。”
周蔚忙問,謝老夫人道:“那自然是七寶的親事了。”
周蔚聽了,酒醒了幾分:“老太太的意思難道,是把七寶許給這位張大人?”
謝老夫人道:“你覺着怎麼樣?”
周蔚眉頭緊鎖,思考了會兒道:“按理說,張制錦當然是極不錯的,年紀雖比七寶略大些,但人物行事連同出身,毫無挑剔。可是這張家庭院森森的……”
“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樣,”老太太點頭:“我也正擔心他們家規矩多,一來怕他們不是想要七寶這樣的新婦,二來又怕七寶進了他們家會受委屈。所以我之前沒開口,但是今天他自個兒來了,倒像是有些緣分。所以我想讓承沐再去探探他的意思。假如他也有求娶之意,不如就儘快把七寶的親事先定下來,你意下如何?”
周蔚沉吟片刻,回想今日宴席上那人的驚豔風采,心中也暗暗傾倒,當下躬身道:“兒子只聽老太太吩咐就是了!”
***
這天,張制錦自威國公府離開的時候,身後洛塵還拿了兩大枝子的海棠。
回到了紫藤別邸,小書房中,命洛塵拿了一個素白色的汝窯定瓶,盛了清水,將海棠插在裏頭。
洛塵道:“九爺啊,咱們這院子裏就有海棠花,雖然已經過了花期,但也不用就從別人家裏特意再拿些回來吧?採花採花的,也不好聽啊。”
張制錦道:“你打了水就出去吧。”
洛塵見他臉上雖有些微紅,神色仍是淡淡的,便噤若寒蟬,當下手腳麻利地伺候他洗漱了,臨出門心想:“我們大人素來不喜歡應酬,今日是怎麼了,人家明明沒有請,自己居然巴巴地跑上門去。還喝的這個樣子。”
洛塵退下之後,張制錦在書桌前坐了。
旁邊桌上一個小寶鼎,裏頭焚着些甘松香,嫋嫋煙氣掠了過來,在那垂枝的海棠花間縈繞,如夢如真。
頓了頓,他舉手自抽屜裏拿出那個小包袱。
打開來看時,最上面自是他的那本詩集,底下卻是厚厚地一疊手抄詩文。
他拿起一張看時,寫的是:“夜月樓臺,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來去。”字跡秀麗不俗,果然還是有幾分筆力的。
這會兒,“啪”地輕輕聲響,竟是有一朵小小地花苞掉在他面前。
張制錦將那枚小小地花苞輕輕捏起。
指尖是輕柔嬌嫩的觸感。
然而,星眸望着指上那淡淡的桃紅,突然間張制錦有瞬間的恍惚。
彷彿此刻手中握住的,應該是更好更妙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