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永寧侯府上女眷很少, 今日是周承吉陪着苗夫人跟七寶周蘋一塊兒來的。
裴宣得了消息,早出大門口迎接。
周承吉跟裴宣彼此行了禮,又引着他迎了苗夫人下車。裴宣雖然是個內斂穩重的性子,但一見苗夫人,又瞧着後面車上週蘋跟七寶一塊兒下車,眼圈不免立刻紅了。
原來永寧侯府到了這一支, 族人早就凋零,自打裴夫人病倒之後,來探望的唯有一個裴氏族人,算來是裴宣的族叔。
裴宣雖然能幹, 但寡母病弱, 他難免有些難以自持, 加上身邊又無親眷照看, 裴宣便時常有悽惶之感。
而在裴夫人才病倒之後,苗夫人就來過了一次, 期間, 周承吉周承沐也常來探望,昨兒連周蔚也來看望過……所以算起來, 周家如今是同裴家最親厚的人了。
如今更見苗夫人竟帶了周蘋跟七寶一塊兒過來, 永寧侯心中如何能不感動。
裴宣在這邊恭請苗夫人、周承吉進府, 那邊七寶已經忙拉着周蘋走了過來:“三……”
還未出口,就覺着周蘋暗暗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 七寶忙改口:“裴大哥。”
永寧侯笑着一點頭, 又瞧了周蘋一眼, 周蘋卻仍是規矩地垂着頭,向着他屈膝行了個禮。
七寶只叫了一聲,就也紅了眼睛,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她遠遠地就看永寧侯有些臉色不佳,形容憔悴,還以爲自己看不真切,如今走近了細瞧,果然見他比上回相見,清減了許多,可見是因爲裴老夫人之病,勞心勞力的緣故。
裴宣瞧向周蘋,周蘋卻並沒有看他,裴宣這才又回頭向着七寶道:“七妹妹也來了。”
當下迎了這許多人進了府內,也顧不得寒暄,裴宣便帶了苗夫人跟周蘋七寶兩個去後宅。
裴老夫人近來病的昏昏沉沉,每天雖然喝藥,但飯卻都少吃了。並不是她不想吃,而是總也吃不進去,這藥力若要發揮,全靠着有點飯食打底,如今只喝藥不吃飯,這藥效自然有限的很。
老夫人聽說苗夫人帶了兩位姑娘來到,勉強地撐着起身。
苗夫人早上前扶住了她:“老夫人不必勞動了。”
七寶在周蘋身旁,見裴老夫人整個人枯瘦的兩隻眼睛都瞘了,早就有些難以忍受,一時不敢靠前,恐怕自己會忍不住流露難過神情,便只躲在周蘋身後。
正老夫人看向她們兩個,苗夫人便招呼她們上前拜見。
周蘋領着七寶,到了榻前屈膝行禮,裴老夫人打量着兩人,先對七寶笑說:“七寶還是這樣伶俐。”
七寶想說兩句勸慰好聽的話,但聽着老夫人聲音微弱,早就受不了,只能深深低頭,一聲不能出,淚卻在眼眶裏打轉了。
周蘋已看見,便微笑道:“我們老太太知道您惦記七寶,她又是個討喜的,所以特讓夫人帶着我們過來。您老人家可好些了?”
裴老夫人這才又看向周蘋,微笑道:“三姑娘也越發出挑了,你們都有心了,我這兩天覺着好了很些,回頭也替我問候老太太,讓她不用爲了我操心,務必要好生保養。”
“是。”周蘋恭順地答應了聲。
苗夫人瞅着七寶肩頭微顫,是要哭的樣子。便向着周蘋使了個眼色,周蘋心領神會,握着七寶的手悄悄地往後退了出去。
兩人來至外間,七寶再也忍不住,撲在周蘋懷中低低嗚咽起來。
周蘋輕輕拍着她:“你見不得人受苦,偏偏還要跟着來,反弄的自己心裏不好受,你說你這是圖的什麼?”
七寶本不想掉淚,只是她的性子如此,到底是忍不住,七寶低低啜泣道:“我不想伯母有事。”
周蘋嘆道:“好了,都同你說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而已。別說是裴夫人,就說是咱們,也難保個……”
七寶聞言如刀子刺心,已經捂住她的嘴:“三姐姐!”
周蘋將七寶的手握住,凝視了她半晌,才又將她抱入懷中,幽幽地說道:“你啊,希望你早點兒懂事,知道些人情世故,進退應酬,可又怕你太懂事了……罷了,還是這個樣兒好。”
兩人說了會子,裴宣同周承吉進來。承吉見七寶的眼睛紅的那樣,便道:“可當着伯母的面掉淚了?”
周蘋忙道:“沒有,是方纔我說了她兩句,她一時禁不住而已。”
承吉道:“幸而沒有那麼不懂事。”
裴宣道:“不要怪七妹妹,她天性如此,就算當着母親的面掉淚,也沒有人怪她。”
七寶覺着不好意思,又見裴宣走了進來,她便假裝整理妝容的,有意走到外頭,又拉了承吉出來。
周承吉跟着她來至門口,問道:“聽說你催着承沐去找那什麼石太醫嗎?”
七寶點頭:“三哥哥說他今兒還會去找。只不知如何了。”
周承吉說道:“這個人我也耳聞過,醫術倒是難得的,只聽說性情有些孤僻,早先在宮內當差的時候,好幾次得罪了後宮的娘娘們呢,也是他命大才活到現在,可又不懂人情交際,所以早早地就同太醫院退了。”
說到這裏,承吉又放低了聲音道:“先前薨逝了的那位貴妃,聽說先前就是他負責看顧,後來他走了,這娘娘就也沒熬多久。”
七寶道:“自古有大才的人,性情都會有些古怪,他既然如此,只怕真的能耐非常。”
周承吉笑道:“正是因爲這人古怪,所以我擔心就算承沐找到了人,也未必請的過來呢,要知道京城裏那些達官顯貴的人家,也都知道他的名聲,但至今爲止,都沒聽說有人請得到的。今兒等承沐回來之後且看看吧。”
承吉說了兩句,又問:“七寶,你是爲了裴老夫人呢,還是爲了咱們老太太的病?”
七寶說道:“我本來是爲了老太太,但是裴夫人病的如此,如果能夠早點找到石太醫讓他看看,未必不成。”
承吉是見過裴夫人的,知道那情形是回天乏術,可又不忍讓七寶失望,於是只頷首。
說完後,承吉回頭看看裏間,突然又低低地問:“我聽父親提過,想趕在年前把三妹妹的親事辦了,怎麼老太太那裏不同意呢?”
七寶只得搪塞道:“老太太大概是覺着不該在這時候讓裴大哥分神吧。”
承吉道:“那也罷了。”
於是兩人仍往裏間走來,卻見裴宣站在桌邊上,周蘋卻站在靠內室的門口,彼此間隔着老遠,氣氛也有些冷清,不像是個彼此說過話的樣子。
七寶本是有意讓他們兩人相處,見狀很是詫異,她看一眼周蘋,才又在桌邊坐了:“裴大哥,我纔跟哥哥說起那個石太醫,今兒三哥哥又去找他了,那人的醫術聽聞是極好的,若他肯到,自然就藥到病除。”
裴宣正垂着眼皮,神情肅淡,聽了七寶的話,才擡頭一笑:“昨兒我也聽三爺說了他在找那位太醫,原來是你的主意?”
七寶道:“裴大哥,你別太傷神了,可別自個兒先累垮了。”
裴宣望着七寶認真的樣子,眼中隱隱地泛起一層薄薄的淚,他站起身道:“沒事。不會讓七寶擔心的。”一搖頭,邁步往外去了,承吉見狀就也跟着出去了。
直到這會兒,周蘋纔回過身來,七寶還呆呆地目送那兩個人走開,見周蘋靠前,她才說道:“三姐姐,你沒安撫裴大哥嗎?”
周蘋只淡淡地說道:“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若連這個都受不住,需要婦人安慰,能成什麼大器。”
七寶覺着這話很不順耳,不禁說道:“這個跟能不能頂天立地有什麼關係?事關至親,任憑是誰也不會無動於衷,如果這會子還冷心冷面的,那還叫人嗎?”
周蘋回頭看了一眼裏屋,走過來道:“行了,難道要在這裏吵起來?你怎麼這樣護着他?我說一句不好的,你就炸了。你留神給裏頭夫人們聽見。”
七寶很不高興,低頭嘟着嘴,卻果然不言語了。
周蘋笑道:“我心裏有數,已經跟永寧侯說過了,他還沒怎麼樣呢,你倒是急得跟我惱了似的。”
七寶聽了這句才緩和過來:“真的?”
周蘋道:“不信你再去問他呀。”
七寶才轉怒爲喜:“那還成,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心疼未來姐夫的。”
周蘋聽了這句,臉色微變,卻也到底沒說什麼。
***
從裴家回來之後,苗夫人像是有事跟老太太商議,先打發七寶回暖香樓了。
這天,七寶等到晚間,每隔半個時辰叫人去打聽周承沐的消息,可直到吃了晚飯,承沐還沒回來。
只有他的一個小廝回來報說,今兒三爺歇在了城外,明兒看看再回城。
七寶就知道一定是求見那石太醫出了岔子,不然不會如此大費周章。
果然到了次日中午,周承沐才總算回來。
七寶等不及他來見自己,便帶了同春過來找人,周承沐才洗了臉,臉色有些發白,七寶忙問可見沒見到石琉,周承沐便叫苦道:“我昨晚上在他隱居的那小茅屋裏住了一宿,差點沒凍死,人卻沒有回來,早上又等了半天,聽周圍的住戶說他臨時出了遠門,不知往哪裏去了,我忙了這一宿半天,飯還沒吃一口呢。”
七寶大失所望:“出遠門?”
這天大地大的,誰知道他跑到哪裏,又往哪裏找個神醫去?
承沐看她臉色不好,忙又說道:“不過我這一次出去倒也不是空手而回的,我探聽到,原來這石太醫早先在太醫院的時候就是有名的狷介,見了誰都是一雙白眼,可獨獨見了一個人,纔會青眼有加笑臉相迎,你猜是什麼人?”
七寶哪裏有心情想這個:“跟我有什麼關係?”
承沐笑道:“你別不識好歹,你聽我說了這個人就知道有沒有關係了,這石太醫平生最親近的,便是張制錦張侍郎了,曾經說過這滿京城內都是俗人,唯有張侍郎是世外高人呢。”
七寶心頭微震,聽到最後一句,卻不由失笑。她咳嗽了聲說道:“跟張侍郎親近又怎麼樣?如今人都已經不知去哪裏了。”
周承沐道:“好妹妹,你有所不知,據我看來,這石太醫也並不是什麼臨時出門,他只是不想有人找到他而已。我打聽到,在他隱居之後,也有不少京城裏的病患之家到處尋訪他,他一概都避而不見,若是人追的急,他就會以出遠門爲藉口,讓人知難而退。你想想看,我這樣一個大俗人自然是不成的,如果咱們請動了張侍郎,還愁這位石太醫不快快地來府裏嗎?”
七寶睜大眸子:“難道你想去求張大人嗎?”
承沐點頭道:“當然,總不成就這樣半途而廢,等我換一身衣裳吃口飯,立刻就去戶部。”
七寶這才又轉憂爲喜,忙催着承沐:“那你快着些,別耽擱了,倘若那石太醫不是故意放出煙霧,而是真的出遠門的話,這會兒去追,也還能來得及追上。”
承沐苦笑道:“好妹妹,可別這太醫沒找到,先把哥哥我累倒了,瞧這來回餐風露宿,豕突狼奔的,先讓我安生吃一頓飯吧。”
七寶忙給他揉肩,討好地說道:“三哥哥豈是那樣嬌弱的人?你想想看,你快點把太醫找回來,把老太太的病治好了,老太太心裏一高興,立刻跟葉家提親,到時候就有嫂子來伺候哥哥了。”
周承沐聽得精神大振,本來餓得搖搖欲倒,這會兒竟也不覺着飢了,只忙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熱茶,又拿了塊糕點,便催小廝:“快叫門上備馬!”
七寶笑眯眯地送了周承沐出門,後腳便仍回暖香樓去。
不料才走到半路,隱隱約約看到一道人影,瞧着竟有點像是裴宣。
七寶詫異:“裴大哥怎麼會在府裏?想必是我看錯了。”
她忖度着,又走了幾步,卻到底放心不下,於是仍折了回來。
往前看了眼,果然見藍色緞袍的一角在眼前掠過,七寶忙追過去,將到角門處,就聽到是裴宣的聲音道:“多謝姑娘賞臉見我。”聲音居然有點冷。
七寶從沒有聽過裴宣用這種語氣說話,當下猛然止步。
同春跟在身後,一時沒提防,差點兒撞到她的身上。
此刻裏頭是周蘋的聲音道:“永寧侯,您到底有什麼事兒呢,這樣着急?”
裴宣道:“我想問姑娘,是不是真的對我生分了。”
隔了會兒,才聽周蘋說道:“您這話從何說起?”
裴宣道:“姑娘是個明白人,有些話我不想撕破了臉說,你現在只告訴我……十五那天晚上你說的那句話,是不是真。”
周蘋道:“什麼話?”
裴宣深深呼吸:“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過了半天,周蘋道:“若我說是呢?”
氣氛有些凝滯。
裴宣說:“這是姑娘自己的意思,還是府裏的意思?”
周蘋回答:“是我自個兒的意思。”
裴宣笑了出聲。
周蘋的聲音低緩了好些:“侯爺,當時我並不知道夫人病了,所以……”
裴宣不等她說完便道:“你不用解釋了,也不必多費脣舌,你既無心我便休而已,我裴宣是個識趣的人,絕對不會死纏爛打讓姑娘爲難。”
裴宣說完後,望着周蘋,生生地嚥了口唾沫,轉身下臺階。
他的眼前有些恍惚,腳下瞬間踏空,一個踉蹌才勉強站住。
周蘋在門檻內看着,在他身形晃動的時候,似乎想上前一步,但終究沒有動。
正在這時侯,卻見有個人從旁邊跑出來,一把扶住了裴宣。
周蘋猛然一震,此刻才變了臉色。
原來這跑出來的,正是七寶。
七寶渾身發抖,她抓着裴宣,又看向門內的周蘋:“裴大哥,三姐姐,你們剛才、說、說的是什麼?”
周蘋本能地想要遮抹,但是……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這會兒裴宣已經站穩身形,他看着七寶,眼中彷彿有很多話,卻終於只說了一句:“沒什麼。我走了。”
裴宣低頭快步而去,七寶回頭看他一眼,轉頭看周蘋,她卻也往裏去了。
七寶忙追了過去:“三姐姐!”
周蘋站住腳,七寶追到她身邊:“三姐姐,剛才、是怎麼回事?”
周蘋看着她張皇失措的模樣,此刻是在院子裏,指不定哪裏就有眼睛盯着呢。周蘋面色鎮定地握住七寶的手:“你跟我來。”
於是領着七寶回到自己的房中,連同春也一塊兒留在房門外。
方纔往回走的時候周蘋已經想清楚了該如何開口,此刻說道:“你應該聽見了。永寧侯跟我已經離心離德。所以我想這門親事應該是做不成了。”
“什麼意思?明明好好的!三姐姐別胡說!”七寶無法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不是胡說,”周蘋道:“我想是咱們去探病的時候,裴家夫人想早點讓我們成親,只是咱們太太沒許他們,永寧侯就心裏過不去了。”
七寶瞪着她:“沖喜……這原本是使得的呀,又有什麼不能應允的?”
周蘋皺眉。
突然間七寶又想起裴宣問“十五那天晚上”,於是又問:“十五那天,你跟裴大哥說什麼了?”
周蘋見她竟又問起這個來,便道:“既然如此,我索性都告訴你,那晚上裴宣跟你……我正好看見了。我一氣之下說了兩句不中聽的,誰知他就記在心裏了。再加上太太沒許他們提前成親的事,他大概就惱了。”
“不是這樣的!”七寶再單純,也聽出了不對,“永寧侯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周蘋不做聲,七寶盯着她,突然道:“你們只是拌嘴了而已,我如今立刻去跟太太和老太太說,讓他們答應你提早嫁過去就成了!”
周蘋忙道:“不許去!”她攔着七寶,厲聲道:“永寧侯方纔把話說到那種地步,你再改口同意,不是自取其辱嗎?”
七寶的心跳的極快,急得眼睛發紅:“三姐姐,不要賭氣!永寧侯是極好的人,若是因爲這點小事而錯過了,將來你是要後悔的。”
周蘋道:“七寶,姐姐知道你是爲了我好,只是你畢竟不是姐姐,又怎知道我會不會後悔?”
七寶怔了怔,周蘋斷然道:“你不用說了,這其實也是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如今身子不妥,你萬萬不可再去吵嚷她。”
七寶定在原地:她記得在夢境之中,威國公府遭難之後,覆巢之下無完卵,周蘋雖然因爲沖喜而嫁到了永寧侯府,但謀逆之罪,本來也要牽連到她的,可是裴宣頂着非議,寧肯不要那爵位也要保全妻子,才保住了周蘋無恙。
七寶因爲早知道這個,先入爲主的,只認定周蘋會順順當當嫁給永寧侯,所以一早把永寧侯看做了自己家人。
雖然察覺周蘋對待裴宣的態度有些奇怪,卻只當周蘋是個生性內斂謹慎的人,避嫌太過而已,哪裏想到居然會分道揚鑣?
七寶眼冒金星,氣的大叫道:“糊塗,糊塗!你、你真是不知好歹!”她惱的無法可想,把桌上的茶杯等物推倒在地,指着周蘋道:“你要是真的跟永寧侯斷了,我以後、以後就不認你這個三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