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抱着同春, 不知不覺哭的累了。
大哭了一陣,心裏的那些複雜情緒好像都隨着眼淚流了出來,心裏反而暫時放空了下來。
同春起初還有些慌張, 雖然知道七寶常常會做出人意料的事, 且也慣常愛哭, 但是像是今天這樣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樣子卻是前所未見。
幸而七寶的感傷散盡了之後, 也倦怠了,便合着眼睛睡了過去。
同春低頭看着她眼角還噙着淚水,臉上淚痕不幹, 心中又是疼惜又是無奈,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牀上, 拉起被子好生蓋了起來, 自己又拿了帕子, 給她把淚漬一點點擦去。
七寶痛睡了一場, 到晚上才醒來,又吃了些東西。
因爲惦記起張制錦病着的事, 又不好任意地再催周承沐前去探聽。
七寶尋思了半宿,加上白天睡了一場,便難以入眠。
同春睡在她牀外小榻上,聽到她不住地翻身,便欠身起來:“姑娘,可是哪裏不舒服?”
七寶聽她問起來, 便往牀邊趴着, 枕着手臂小聲說:“這次老太太的病幸虧是張大人, 他反而因此病了,我恨不得自己病了也罷,心裏還好過些,只是沒有法子……你說,能不能想個辦法,讓他的病快些好了?”
燈影裏同春抿嘴一笑:“咱們又不是大夫,哪裏能幫得上?”
七寶嘆了口氣,道:“是大夫就好了,自然不用這麼傷神了。”
同春想了一想,回答說:“我瞧着那位大人……是個有心的。姑娘雖然治不了他的病,不如送點什麼他喜歡的東西,他看見了,心裏高興,那病只怕會好的快些呢。”
牀邊上七寶眸子一亮,頭也跟着往外一探:“同春,你果然聰明。這倒是個好主意。”
同春笑道:“那你要弄什麼東西呢?”
七寶捏着自個兒的下巴,喃喃道:“是啊,有什麼好東西給他呢,他身邊什麼沒有?”
還是同春琢磨了會兒:“我早先聽三爺提起,說是伺候大人身邊的那個洛塵曾提過,大人忙起來,便不知日夜晨昏,飯都顧不上吃,他只能出去買些點心等物充飢。既然如此,那不如姑娘親自做點好吃的,央求三爺給送去,豈不是好?”
七寶雖然覺着這主意很好,但是她從來不會動手,又哪裏會做什麼好吃的?
多虧了同春是個足智多謀的,次日同春陪着七寶來到花園裏。
這秋日裏除了菊花,桂花開的最好,恰花園子裏的四季桂開的最好,枝頭上金燦燦的一片,還沒到跟前,就嗅到香氣撲鼻。
七寶看的喜歡,爲表誠心,也不叫小丫頭們幫手,自己耐心仔細地摘了半天的桂花,終於足了一小笸籮,當下回到暖香樓裏,挑去花梗跟別物,只剩下金燦燦的花瓣。
接着又用極乾淨的井水,洗了兩遍,在笸籮裏晾了半天,瀝乾水分。
七寶眼巴巴地看着笸籮裏那金黃色的桂花,心底卻不由出現前幾日在花廳內跟張制錦見面的情形,一會兒喜,一會兒憂。
這功夫同春已經找了一個精緻的巴掌大的定窯白瓷瓶子,洗的乾乾淨淨,於是先把底下鋪上一層桂花,又倒了一層上好的百花蜜,如此一層一層的,弄了半天終於攢了一瓶子,還剩下了些桂花。
七寶有叫同春拿了個瓶子來,如此泡製,也又弄了一瓶。
同春只以爲她要留着自己喝的,七寶卻舉着瓶子,喜笑顏開地說道:“這一瓶子正好給老太太,我好不容易自己動手,也讓老太太嚐嚐看好不好,縱然不好,多少也是我一點心意。”
同春笑道:“這主意好極了。老太太見了一定高興。”
這天等周承沐回來,七寶就把自己炮製的那一瓶子糖桂花給了他,叮囑說:“這個是我親手製的,你把他悄悄地送給張大人,可以佐茶,也可以放在水裏喝,很香的,還能驅火止痛。”
承沐知道七寶從來不動手,把瓶子拿在手中笑問:“真的是你親手做的?你可別從哪裏買了來的騙人。”
七寶漲紅了臉,又是惱羞,又是委屈。
同春在旁走過來,把她的手握住了給承沐看,道:“三爺你瞧,這花一朵朵都是姑娘親手摘的,這手指頭都磨破了。”
七寶從不做事,這桂花一摘又是半天,雖然桂花並沒有刺兒,但磨來磨去,指尖的嫩皮兒早就磨薄了,弄的紅通通的,看着十分可憐。
承沐本是玩笑,見狀不由感動,忙道:“好妹妹,你有這份心,大人他一定會明白的。”
七寶眼中包着淚,哼了聲,轉身往裏去了。
承沐忙又跟過去,口口聲聲“好妹妹”地叫着,耐心哄了她半天。
幸而七寶的性子就是如此,惱來的快,散的也快,這邊眼角還掛着淚呢,給承沐扮醜扮鬼地哄了會兒,早就破涕爲笑了。
次日,承沐果然便拿了那瓶子糖桂花,親自送去了戶部。
他到底臉皮薄,不敢面見張制錦,就只打聽洛塵。
門上望內通報,不多會兒洛塵跑了出來,見了他笑道:“三爺,來了怎麼不進去坐會兒?”
承沐道:“知道張大人忙着,不便打擾,洛塵,這個你等大人閒了就送給他。”
洛塵接了過來:“是什麼?”
承沐笑道:“是我妹妹親手做的糖桂花。”
洛塵眼睛放光:“當真?”
承沐道:“我原本也懷疑呢,只是那丫頭從不曾做過這些事,偶爾一做,竟把手指頭都磨破了。哪裏有假?這糖桂花好不好吃的我可不知道,但總算她有這份心意,牽掛着大人的病,希望你們大人早點病好纔是。”
洛塵嘖嘖讚歎:“三爺放心,我立刻交給大人去。昨晚上我們大人咳嗽的厲害,我正想着該給他弄點什麼呢,這個倒好!”
承沐告辭去後,洛塵抱着那瓶子糖桂花竄到裏間,還沒進門,就聽到張制錦咳嗽連聲。
洛塵在門口探頭,見他還在低頭看公文,旁邊站着兩個文書。
洛塵見狀便不敢擅自入內,於是又等了半天,那兩名文書各自拿着公文退了出來,洛塵還在猶豫,只見裏頭張制錦頭也不擡地說道:“有事?”
洛塵見他發現自己了,才又跑進來,躬身上前,雙手把那瓶子放在桌上。
張制錦掃了一眼:“什麼?”
洛塵笑道:“是威國公府三公子才送來的。”
張制錦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哦?”
洛塵道:“聽說是七姑娘因爲擔心九爺的病,親手調製的糖桂花,爲摘桂花手都磨破了呢。”
張制錦盯着那瓶子,半天才道:“知道了。”
洛塵見他反應“平平無奇”,很是失望:“九爺……”
“出去吧。”張制錦垂眸淡淡地說。
洛塵只得無精打采地退了出來。轉身要走,又不放心,回頭看一眼,見張制錦仍在看公文,並沒動那個瓶子。
洛塵嘟着嘴,悻悻地走了。
直到洛塵的腳步聲遠去,張制錦才將手中的筆擱了。
舉手把那白瓷瓶拿在手中,端詳片刻,把瓶塞拔了出來。
剎那間,一股桂花的香氣跟蜂蜜的清香在鼻端沁繞,雖然沒喝,卻已經極爲受用了。
正在愛不釋手,外頭腳步聲響。
張制錦一擡頭,卻是洛塵去而復返。他正在沉醉出神,沒提防洛塵如此,一時皺眉。
洛塵見狀早就捂嘴偷笑,卻忙又正色說道:“九爺,我忘了、我給您倒杯水嗎?”
張制錦正想喝水調這糖桂花,倒也罷了,便一點頭。
洛塵顛顛地倒了水來,又取了個小小地長銀勺地給她。
張制錦挑了一勺子出來放在水中,隨水撥開,只見蜜糖緩緩化在水中,朵朵的金黃桂花卻如星星般散開,香氣瞬間瀰漫開來。
他端詳片刻,舉杯喝了口,剎那間,纏綿數日的病氣給這桂花蜜糖水氤氳散開的甜香衝散去大半,整個人神清氣爽,舒泰非常。
糖桂花哪裏得不到?難得的是她的心意。
這丫頭終於懂得主動爲他做點什麼了,可見孺子可教,自己的心意也並沒有都白費。
一想到這個,脣邊就禁不住有笑意浮現。
***
這天,石太醫進京,卻不是往威國公府,也不是去永寧侯府,而是來到了靜王府內。
天氣一冷,靜王的身體也越發的虛弱,石太醫給他診過了,坐着思忖。
趙雍問道:“先生爲何不言語,難道是有什麼不好?”
石太醫才說道:“王爺不必誤會,我看王爺的情形,已經比先前好的多了。”
趙雍笑道:“這話怕是先生哄我?這兩日我時常覺着身上陣陣發冷,略站的時間長些,就頭暈目眩,還以爲更不好了呢。”
石太醫笑道:“這些都是外症,我指的是王爺的內里根基。”
原來靜王生下來身子就不好,宮內太醫們只以爲是天生母胎體弱,只是後來給石太醫經手,才發現另有隱情。
靜王的病弱的確是自胎內帶來的,只不過原因不是母體孱弱,而是另有一股奇怪的邪毒侵擾,本來連胎都保不住的,只是平妃身體康健,居然撐着生了下來。
只是那毒畢竟傷及了小孩子的臟腑,所以靜王從小到大體弱多病,有幾次甚至撐不住了,幸而大夫看護得力。
可石太醫雖看出靜王的病症所在,卻不敢多言,這幾年來所用的藥都是用來給靜王內調的,一則驅除他身體中的邪毒,二則重新培養根基。
石太醫說:“王爺身子裏的毒快要散盡了,只是身子給摧殘了這麼多年,體質虛弱,要恢復如常總也得三五年的光景,所以王爺大可不必擔心,只放心寬養就是了。”
趙雍笑道:“幸而有先生在,本王安心多了。”
石太醫笑而不語,出去寫了方子,頃刻而成,遞給靜王過目。
趙雍拿在手中看了片刻,點點頭,交給旁邊的管事。
靜王這才又名人奉茶,笑對石太醫道:“聽說先生最近得了一副好字嗎?”
石太醫見問,面上禁不住又流露了得意之色。
靜王笑道:“只是先生雖志得意滿,聽說張侍郎那邊卻苦捱着呢。”
石太醫見他說的明白,便也笑說:“我求了這幾年都沒得手,雖然對於他來說少不得病個三五天,但總算不是大病,只是受些苦痛罷了,卻也值得了。”
靜王道:“那副《肚痛帖》,筆法神鬼莫測,令人拍案叫絕,只不知張侍郎所寫的到底如何,本王可有過目的榮幸?”
石太醫越發流露傲然之色,卻矜持不語。
靜王見狀便明白了:“難道果然極好?”
石太醫道:“我可不能給王爺看,若是王爺愛上了,我豈不是白忙了一場?”
靜王嗤地笑了出聲,原來這數日他也打聽的很明白,知道石琉是靠着去永寧侯府看病才換了那副字到手。
靜王便道:“那也罷了,橫豎我也有一副《蘭亭集序》,也足以誇耀了,又何必再貪圖其他?”
不妨石琉聽到“貪圖”二字,突然問道:“對了,我有一件事不大明白,不知王爺能不能爲我解惑?”
靜王便問何事。
石琉沉吟說道:“那威國公府的七姑娘,聽說王爺原本是看好了的,後來怎麼又給張九郎看上了?”
靜王一愣,心底閃過七寶那惹人喜歡的小臉,多日不見,竟有點奇異的想念。
咳嗽了聲,靜王便道:“我的情形您不是不知道,何必帶累好人家的女孩子呢。且難得……張侍郎中意。”
石琉笑道:“又聽說王爺看上了一個……什麼別的女孩子,怎麼也沒有消息了呢?如果王爺身邊有個女眷仔細照看着,這對王爺的身體也大有好處呀。”
石琉自然知道玉笙寒出身風塵,只是礙於靜王的身份,不便明說。
靜王神情略有些黯然,卻強笑道:“我確實喜歡一個人,只不過連她也不想進王府,人各有志,倒是罷了。”
原來上次雖然讓張制錦幫着走了一趟,但是,玉笙寒到底還是拒絕了。
石琉愕然,他脾氣古怪,靜王喜歡風塵女子的事對別人來說雖驚世駭俗,而那女子居然不理王爺的垂青,更是世間罕見,可這些對他而言卻只是尋常。
見靜王鬱鬱,他道:“王爺也算是難得的多情之人了,我想此女之所以拒絕,未必就是對王爺無心。”
靜王嘆了聲:“我自然猜到她的顧慮,她大概是怕連累我的名聲罷了,但是我現在的情形,還能再壞到哪裏去?我已經不在乎世俗的目光,她又何必在意。”
石太醫聽了這番言論,頗爲意外。
靜王不願意再提這件事,便只笑問:“說來這姻緣之事倒也難測的很,比如張侍郎,他居然瞧上了七寶那孩子,只可惜他們府內不樂意。如今還僵持着呢,我倒是頗有興趣想看看他用什麼法子讓他們府內妥協。”
石太醫聽了也笑道:“這的的確確是一件稀罕事兒,我是萬萬想不到,張九郎會爲那樣一個女孩子動心的。雖然她生得很好,性子也很不錯,雖看着嬌怯,又有種閨閣中人不能及的果毅,那種說話行事讓人一見就忍不住生出憐愛之心……”
聽着石琉的話,靜王不禁點頭。石琉又笑:“但本來他不是那種會被美色所迷的人才對。卻想不到竟真的爲了那小丫頭鬧到這種地步,真真是喜聞樂見。”
此時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有幸災樂禍之意。
正說着,外頭侍從來報說:“張侍郎到了。”
靜王笑道:“果然不可背後說人,說曹操曹操就到。”
石太醫吐舌,起身道:“我還是趕緊走了吧,免得他見了我要抱怨我害他。”
“你害他什麼?”靜王好整以暇地說道,“他得以親近美人兒,別說是肚子疼,就算是頭疼、四肢百骸疼只怕也心甘情願的。”
話音未落,門口張制錦走了進來:“果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王爺背後說起人來興高的很啊。”
靜王笑道:“我說的是好話,難道你覺着哪一句有錯?”
石太醫正想從後廳逃走,便聽張制錦道:“先生跑什麼,我又不能把那副字要回來。”
石琉這才止步,他訕訕地看向張制錦:“九郎,多日不見,你還是這般丰神俊朗,令人一見傾心。”
靜王打量張制錦,見他容色雖有三分憔悴,精神卻極佳,不由也嘖嘖嘆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若給那些女孩子們看到張大人如此模樣,不知更有多少佳人爲之心折。”
張制錦道:“王爺還在玩笑,你可知道我從哪裏來?”
靜王笑:“你不是從戶部來嗎?”
“我從新荷樓過來。”
靜王色變,扭頭看向張制錦:“你去哪裏做什麼?”
石太醫突然聽見這種消息,不由興奮起來,忙屏息靜聽。
張制錦道:“有個無知之徒前去鬧事,打砸了一番。”
靜王呆呆地看着他,幾乎站起身來,可畢竟力弱,重又跌回了椅子裏。
他傾身問道:“玉笙寒傷着了沒有?”
張制錦道:“新荷樓的人攔的及時,人沒傷着,多半是受了驚嚇。且那人還揚言……說了些不遜之詞。”
“是誰這麼狂妄?”靜王眼中透出驚怒。
石琉本以爲張制錦喝花酒去了,如今聽說只是替美人解圍,覺着有些不大盡興。
可靜王因爲心中憤怒,又喘了起來,石琉忙上前勸阻:“王爺!”
張制錦道:“是個不入流的地痞。現已經扔入牢中了。”
靜王呼吸不穩,喃喃道:“這種人最是難纏,只要不死,始終還是要去騷擾的。”
張制錦瞥着他:“王爺想如何?”
靜王垂首想了半天,把心一橫:“我、我要親自去一趟樓裏。”
***
從入秋到立冬的這段時候,京城內發生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威國公府的三公子周承沐跟葉翰林之女葉若蓁訂了婚,又擇了黃道吉日,定在明年六月成親。
其二,新荷樓的那位清倌人玉笙寒,突然銷聲匿跡了,不過有人偷偷地議論說,玉笙寒其實是給一位貴人納了去。
這第三件兒,便是永寧侯裴宣領了皇命,不日即將啓程去南邊公幹了。
威國公府內,七寶先是因爲周承沐跟葉若蓁之事歡喜了幾天,又因爲老太太身子轉好,她總算能放下一半的心,覺着自己總算沒有白忙。
從承沐口中聽說玉笙寒的事後,七寶暗中忖度玉笙寒到底是如何了,雖然她懷疑玉笙寒是去了靜王府,但畢竟沒有真憑實據。
到底真相如何,大概只有靜王知道……另外張制錦必然也是知道的,只可惜不能當面詢問。
最讓七寶懸心的,則是最後一件了。
在聽說這消息後,七寶起初還想讓周蘋跟自己一塊兒往永寧侯府走一趟。
正如周蘋所說,七寶本不是個好記仇的性子,雖然先前跟周蘋鬧翻,但經過謝知妍到府,再加上府內的喜事等等……當然也缺不了周蘋的主動親近,七寶最禁不住人家對自己好,周蘋多逗她幾次,多纏着抱了她兩回,她就再也不忍拉下臉了。
只是姊妹們雖然和好了,七寶仍是不放心周蘋跟永寧侯的事,抽空就跟周蘋提起,還試圖讓她回心轉意。
周蘋卻只是笑而不語,軟軟地把她擋了回去。
這次七寶想去永寧侯府,周蘋道:“我不去,勸你也別去。永寧侯的性子你難道不清楚嗎?他看似溫和好性兒,但一旦下定決心,就無人可擋的。”
七寶道:“他可以不理別的,三姐姐的話他難道也不聽?”
周蘋道:“小糊塗鬼,我爲什麼要說什麼?這原本就是皇命,若不是老夫人病了,這會兒他已經去了南邊了。何況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要志在四方、建功立業,難道一輩子當個紈絝子弟?”
七寶聽她說的鏗鏘有力,且十分有理。便跺跺腳道:“我不跟你說了,你不去也罷了,我自己去。”
周蘋到底不放心,忙跟着去打聽,聽說七寶派人去找三爺周承沐了,周蘋纔算安心。
次日,承沐果然陪着七寶來至永寧侯府。
裴宣走出門口接了兩人,七寶一見他,眼中便有萬語千言,只是裏頭老夫人聽說他們來了,喜的要立刻見七寶,於是只得先隨了丫頭進內。
七寶拜見了老夫人後,詢問老人家的身體情形。
原來將養了這近三個月,老太太的身體竟已經大安,覺着比以往病倒之前還要康健幾分呢。
七寶安心之餘,不免問起永寧侯遠行之事。
老夫人早看出七寶面有憂慮之色,便笑道:“是,他也早已經跟我說了,要在年前往南邊兒去公幹,這些年來,侯府沒落的不成個樣子了,可是你哥哥是個閒散的性子,不願意參與仕途經濟的,我便也由得他去罷了,橫豎平平安安的就是。可如今聖上給他百戶長之職,又交付他這般重要的差事,他自己又有了建功立業的心願,我如何還能攔阻他?”
七寶忙道:“您的身子纔好了,正是該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這會子裴大哥出了遠門,家裏只剩下您一個,如何使得?”
老夫人笑道:“幸而是我好了呢,本來他早該啓程,只因爲我的病才耽擱了,如果因爲我攔阻了他的前程,縱然我去了地下,又有什麼面目對着侯府的祖宗?”
七寶見老夫人居然也不站在自己這邊,一時怔怔忡忡。
老夫人望着她笑道:“你替你哥哥擔心呢?那你可知道我們祖上,也是縱馬疆場立下戰功的,他畢竟是男子,應付得來。”
七寶低下頭:“老太太,您是深明大義,可是我……”
老夫人笑道:“你這孩子自是心軟的,其實我又何嘗捨得了他遠離了我?只是,小鷹翅膀硬了的時候,得讓他們出去受點風風雨雨,不然一輩子窩在窩裏,有什麼出息呢?”
七寶覺着老夫人的話合情合理,簡直跟周蘋所說的如出一轍,就只嘆氣。
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手:“何況,等他建功立業的回來,皇上恩賞了的話,將來迎親,不管是我們府裏,還是你們府上,也都風光些呀。”
說到這兒,老夫人問:“今兒你三姐姐沒陪你來,她想必是又避嫌呢?”
七寶沒辦法回答這話。
老夫人卻並沒等她答覆,只笑道:“好孩子,回頭你把你哥哥要出門的事兒跟她說說,讓她別擔心,橫豎是爲了他們將來好呢。說起來我想起,之前你們太太來探病,我自以爲活不長了,還想在閉眼前看到他們成親,那時候你們太太安撫說我的日子長着呢,讓我不要胡思亂想,如今回想起來,到底是我病裏的人糊塗了。”
七寶含含糊糊,只忙又說些好聽的話哄着裴老夫人。
老夫人喜得眉開眼笑,七寶見她精神極佳,才把心揣了回去。
這裏說了半天,外頭裴宣來道:“三爺說好回府去了。”
裴宣在進來的時候,就聽見母親的笑聲,進來見她握着七寶的手,眉眼帶笑的模樣,心中不禁一痛。
七寶這才起身向着老太太辭別,老太太又叫裴宣代替自己好生送了他們兄妹出府,又叮囑讓七寶以後常常過來,七寶都一口答應。
於是裴宣陪着七寶往外,纔出上房,七寶已經忍不住問道:“裴大哥,你真的鐵了心要去南邊嗎?”
裴宣點頭,卻並不多話。
七寶道:“眼見要過年了,伯母身體又好起來,怎不安安生生陪她老人家過個好年,偏要這時侯離開府裏?”
裴宣一笑:“七寶,我知道是因爲你的緣故,石太醫才能爲太太治病,你的這份心意,我不會忘了。只是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既然深受皇恩,就該爲國盡力,如今母親的病已經好了,我總算也去了一樁心事。”
七寶道:“可是要建功立業也不必非得跑這樣的遠路,別說是太太,連我們也都擔心的很呢?”
裴宣聽到“我們”,臉上露出一抹苦笑:“七寶自然是這麼想的,只是別人未必都跟你一樣。好了,你也該回去了……對了,這次是你又欠了張侍郎一個情,以後、你就少到這府裏來吧。”
說到這裏,又一笑:“不過索性我要走了,倒也沒什麼了。”
七寶皺眉看着他,裴宣卻望着前方,原來承沐正等在門邊兒,見他送了七寶出來,就忙上前迎着。
裴宣並無多話,只看着承沐道:“好好陪着七妹妹回去吧。”
承沐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皺眉道:“知道了,你好生陪着老太太。”
裴宣仍半是溫和地一笑,兩個人拱手作別。
七寶臨上車,還滿目憂慮地看着裴宣,裴宣卻只若無其事地向着她含笑揮手。
等馬車啓動,裴宣目送兄妹兩遠去,纔回到裏屋見自己的母親。
裴家老夫人得七寶在跟前兒說笑了這半天,精神越發好了,笑問:“你送了他們出門上車了?”
裴宣點頭。
老夫人嘆道:“七寶這孩子也是心真,她一笑,看的人心情都也隨着好了,怪道老太太那麼疼她呢。”
裴宣頓了頓,說道:“母親,兒子有一件正經的大事,還要跟母親稟明。”
老夫人見他很是正經,不知何故:“難道除了你要往南邊兒去公幹的事,還有什麼別的大事?”
裴宣點點頭:“您先答應我,不能動一點兒怒,也不能着急。”
老夫人詫異之極:“到底是關於什麼的?”
裴宣說道:“是兒子的婚姻之事。”
老夫人聽他說是婚姻,本來一喜,可見裴宣臉色不對,心又一沉:“你……你且說。”
裴宣深深呼吸,終於說道:“兒子,兒子想解除跟國公府的親事。”
老夫人正繃緊心絃,聽了這句,整個人腦中嗡地一聲。
裴宣忙上前扶着母親,老夫人抓着他的手,顫聲問道:“你在瞎說什麼?好好的,又是從哪裏說起來的?”
裴宣覺着老夫人的手有些發冷,忙道:“母親且聽我說明。先別急。”
老夫人的眼中已經涌出淚來:“你到底有什麼緣故?若說不明白,我是怎麼也不肯答應的。”
裴宣心中早就想好了一副說辭,這會兒見母親如此,卻有些說不出口,終究把心一橫道:“母親還記得,當初給我向威國公府提親的時候嗎?”
老夫人不懂,便點了點頭:“那又如何?”
裴宣道:“那會兒本來咱們想求娶的是誰?”
老夫人微微震動:“你是說,七寶嗎?”
原來當年裴宣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老夫人便給他張羅,只是雖然是侯門之家,聽來尊貴,但其實因爲並無實權,到這一代且又沒落了,所以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
只有一天老夫人去國公府赴宴的時候,見了七寶,當下便喜歡上了,回來後跟裴宣說了此事,裴宣因爲跟周承沐周承吉都有交情,聽說是他們家的女孩兒,倒也中意。
只不過裴宣卻是個年少老成的人,因爲國公府老夫人溺愛七姑娘的消息早就街知巷聞,裴宣自己也聽承吉承沐說過多次,所以雖然沒有見七寶的面兒、不知她生得如何絕色惹人喜愛,卻也知道這般大家子裏千寵萬愛長大的女孩子,性子嬌貴的很,自己的府中並沒有其他的長輩,母親且又身子弱,若是娶了新婦進門,必要是個能幹的,至少可以替裴老夫人分憂解難。
但是七寶那種女孩子,只能給別人寵愛着,她又怎麼會明白如何處置家事,照顧婆母呢?
所以裴宣思來想去,便終於勸說老夫人改變了主意。忖度國公府的幾個女孩子,三姑娘的名聲極佳,雖是庶出,但從小兒是夫人身邊長大的,爲人大方得體,又跟着夫人學會了料理家務等等,簡直是上上之選。
這般秀外慧中的女孩子,本來早該定出去,只礙於她的身份,太高門的瞧不大上,那些中等或者偏下之家,國公府又不肯委屈了她,所以才略有些障礙。
裴宣因爲母親孤單,所以也想早點定親成婚,府裏也好熱鬧些,於是一番躊躇,母子兩人才定下了三姑娘周蘋。
果然去威國公府一說親事,國公府十分歡喜,即刻答應了。
如今老夫人聽裴宣舊事重提,不是很明白。
裴宣放開老夫人的手,跪在地上。
心中突然想起八月十五那天晚上的情形……想到周蘋絕情的臉,裴宣垂着頭一笑,道:“兒子、兒子心裏喜歡的其實是七寶,這些日子,常跟她見面,未免有些情不自禁,那天跟七寶相處的時候,竟是有逾矩之舉,正好給三姑娘看見了。”
老夫人瞪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你、你說什麼?”她頓了頓,又決然道:“不對,我並不信你會是這樣輕狂的人!”
裴宣的心底,又浮現那日在國公府的角門上跟周蘋對質的場景:你既無心我便休,但直到現在,他也不想讓那個女子蒙受污名。
何況要是說出真相,只說周蘋已經跟自己離心,所以那天苗夫人才沒立刻答應沖喜之事,豈不是更讓裴夫人心冷?
裴宣道:“兒子想了許久,終究慚愧,也覺着不能誤了三姑娘,所以纔想在臨行之前,解決了此事。”
老夫人往後,靠在牀邊坐着。
她本來極爲驚愕,又有點失望跟惱怒,但是看着裴宣跪在地上的樣子,又想起七寶在自己身邊說笑的模樣,老夫人眼中不禁也有淚光涌了出來。
半晌,老夫人緩緩道:“當初我本想替你求娶七寶,你偏讓我去求三姑娘。你……是爲了我跟這個家裏着想是不是?你覺着七寶爛漫嬌縱,當不得掌家之婦,所以才選能幹精明的三姑娘?”
裴宣垂着頭,已經忍不住淚落。
老夫人眼中的淚卻已經落了下來:“你是我生的,你的苦心我怎麼會不明白?到底是我連累了你,咱們府裏連累了你,不然以你的身份,自然可以不必考慮那許多,也自然求得到七寶。”
裴宣跪着往前,伏在老夫人膝頭,忍着喉頭的哽咽:“母親,兒子沒有想那許多。只是……母親只保重身子,等兒子辦好了這趟差事,回來後加官進爵,將來自會配一個高門大戶品貌俱佳的淑女……”
裴宣說了這兩句,卻心如刀絞。
老夫人撫着他的頭,流淚點頭:“我知道你的心。好吧,就都依你,只是……記得跟國公府商議妥當,別壞了兩家的情面。”
裴宣閉了閉雙眼:“是。”
小雪來臨之前,威國公府跟永寧侯府以周蘋跟裴宣兩人八字沖剋爲理由,解除了婚約。
對這件事,京內衆說紛紜,有說永寧侯府老夫人之前病的很嚴重、多半是八字沖剋的緣故,也有的說威國公府的七姑娘就很流年不利,難道也連累了三姑娘如此?
七寶雖然早知道這件事會發生,但當真這一天來到,仍是讓她無法接受。
從老太太那裏聽說這消息後,七寶就把自己關在了暖香樓裏,不肯出門,也不肯見任何人,飯也少吃,同春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可百般勸慰卻無濟於事。
小雪這日,天冷的異常。
七寶裹着被子趴在牀上,偷着看書。
突然聽到外頭拍門聲響,原來是苗夫人的貼身丫頭綺羅突然來到。
同春迎出門口,在屋檐底下接着問道:“綺羅姐姐,什麼事這麼着急?”
綺羅因爲走的快,有些氣喘吁吁,她拍拍胸口,壓低聲音道:“太太讓我快來告訴,讓姑娘先別出去,張家來人了。”
同春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來的什麼人?”
“是戶部尚書高大人,還有張家的四爺、六爺,”綺羅的眼中跟嘴角都洋溢着笑:“你怎麼不懂呢?自然是來給七姑娘提親的!”
七寶正在帳子裏暗中豎起耳朵,隱隱聽見提到自己,卻還不以爲意。